谈论国民性总不过时,更何况是这个像中国的欧洲国家
提到意大利,你想到的是什么?
是古罗马的辉煌?宗教的兴盛?足球的流行?还是托斯卡纳的艳阳下男人女人喝着美酒尽享美食?
中国人常常喜欢把自己和意大利人联系在一起,“我们共同有着悠久的历史”、“我们都曾经强大也曾经落寞”、“我们都喜欢享受美食”、“我们有共同的朋友马可.波罗”……然而,意大利人真的这么认为吗?正如西方想象了中国几百年,我们所谈论的大多也只是想象中的意大利,意大利真正的历史、文化和国民性,或许还是应该交给意大利人来诉说。
撰稿 | 徐诗凌

《意大利人》这书,不太好读。不好读不在于意义艰涩,诘屈聱牙,倒恰好在于它太过轻飘,信笔由缰。一个习惯于近年人文社科阅读的读者,恐怕至少在一开始就会感到不适。在对文章和言论的互相评论辩论中我们惯于寻找依据,分辨依据的可信度,梳理依据和结论的逻辑,追求逼近精确。一本谈论严肃问题的书,正文里没有任何统计数据,注释里没有任何引文来源(其实,压根没有注释!),它还值得信靠吗?随手翻开一页,你说,对这样一段怎么理解:
观察面部表情在意大利是一种从小就学起的重要本领,它对于生活甚至比识字还重要。……意大利人在北欧常常感觉困窘、不愉快和孤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周围尽是些无表情的面孔,缺少激情,从脸上观察不出什么东西来。(65页)
一个人文社科读者忍不住要问:做过调查吗?有比例多少的意大利人从小就学观察面部表情?通过什么手段学的?您访谈了多少个去过北欧的意大利人,得出了“常常”的结论及其解释?我们不问用什么指标来衡量在生活中观察面部表情与识字孰轻孰重,那也太学究了。
所以,用这样的文风来谈论“一个民族的优点和缺点”,真的可靠吗?
还有必要谈论国民性吗?
也许应该先问关于问题本身的问题:一个民族的优缺点——“国民性”,这还是值得谈论的问题吗?
这一度是很热络的问题,搞不好能上溯到希罗多德的异族纪事。到了能够眼见为实的时代,传教士和外交家就根据经历,撰写著作来论述远方民族的风俗、性情和文明特性,那是基督教世界与“他者”邂逅的产物。中国人,殷勤多礼的中国人、崇尚智慧的中国人、和平治理的中国人、自私短视的中国人、肮脏粗鲁的中国人、妄自尊大的中国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定下在西方世界中的形象基调。两战期间似乎是“国民性”问题到达的峰值,国际政治需要它,人类学能科学地归纳它,于是诞生了《菊与刀》。而处在“边缘”的民族,却要在受着身份冲击的同时不停地确认自我。
鲁迅开辟的是一条线,柏杨一群跟上来,对着自己人骂;林语堂开辟的是另一条线,至今仍被大众读者视为正能量来源。后来在学术上,“国民性”被拆解和转化了,“民族”的概念都要打问号了。但这个问题在民间议论中还是很盛行的,痛骂“中国人就是贱”、哀叹“崖山之后无中国”和自豪“敬老爱幼的传统美德”,是一个路子。
中国相对于西方为中心的世界是边缘的,至少一度如此。在西方世界中,意大利人也是边缘的。罗马帝国令人叹服,从佛罗伦萨辐射开的文艺复兴昙花一现,但在大众的世界史印象中,意大利或者教皇国从此再也没有成为过聚焦点,连加里波第和意大利王国统一都只是意大利人自己的纪念对象。进入二十世纪,因为经济衰落,意大利人完全成为了白人世界里的底层,在泰坦尼克号上只能是三等舱旅客,救生艇上没有席位。人们认为意大利移民将黑手党网络带到了美国。
时至今日,意大利的大众文化形象是两种极端:一种和古罗马遗址与文艺复兴联系在一起,是混杂着雄壮、庄严,在缅怀中愈加灿烂的历史光辉;一种是奢华皮具和跑车、神秘的现代设计、迷人的男人女人、艺术电影、托斯卡纳阳光、美食和美酒:它们都只和偶尔的享受有关,但遇正事则毫无用处。现代意大利人,就是漫画的马基雅维利、被调侃的黑塔利亚。
2004年有历史学教授(Roland Sarti)评论这部《意大利人》“轰动一时”(译后记)的成功时说,“盎格鲁-撒克逊读者从此了解到意大利生活与文化”。换言之,盎格鲁-撒克逊读者始终不了解意大利。中国人对自己和对外国人都要反复谈论自己的国民特性,意大利人也不得不如此。

中国人认同意大利吗?
一个中国读者会出于什么动机去读这本书?一个中国读者,看到《意大利人:一个民族的优点和缺点》的书名时,是不是会发生一些共鸣?
那不仅是因为我们记着林语堂,不仅是因为我们对其他民族充满八卦趣味。当中国人遇到意大利人,无论在正式或非正式的场合,在寻找共同话题的驱动下,往往会说出这样的话:
“意大利和中国都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
“我们都很重视家庭……”
“意大利和中国都以美食闻名……”
但要是提起意大利面和披萨是马可·波罗从中国带过去的,就不太会聊天了。
再亲热点,有些意大利人也会凑趣:
“意大利人就是欧洲的中国人嘛!”
这后面隐含的意思大概是,我们两个民族都很灵活,精明,都很会享受生活,都不太把规矩当回事,和那些收到11元付6元账单就不会找零的西方傻大个儿不一样。换一个国家,就不会这样拉关系。两个民族都把不同于“规矩、呆板”的英美及其追随者看作自我的界线。意大利街头巷尾的小咖啡馆使标准化的星巴克无法立足,中国还在星巴克和兰州拉面之间摇摆。
路易吉·巴尔齐尼总结cose all’italiana(意大利式的东西)说:“它包括故作大方的廉价姿态、拙劣的遁词、精巧的骗术、聪敏的急智、复杂的策略、勇敢或邪恶的独特行为、引人注目的表扬……”友好的中国人在其中愿意认领哪些表现?而说意大利那“光辉夺目和富有生气的外表”下,还隐藏着“辛酸、幻灭与惆怅”,这大概是中国人不能认领的。中国的悠久历史中,有一个又一个的盛世,屈辱感是暂时的,大国总会再次崛起,对星巴克我们终会像对佛教和满清鞑子一样同化。这和小小半岛一朝衰落就再无亮色大不一样。
如果一个中国读者不仅对意大利提供的奢侈品和美食感兴趣,大概就能对意大利民族的“优点和缺点”感兴趣,多看两眼。

如果一个中国读者不仅对意大利提供的奢侈品和美食感兴趣,大概就能对意大利民族的“优点和缺点”感兴趣,多看两眼。
谁是意大利人?
和中国人自豪地“言必称汉唐”不同的是,《意大利人》几乎不提古罗马,顶多说十八世纪的旅行者只顾在意大利回想凯撒遇刺,无视真正的意大利生活。在巴尔齐尼的谈论中,仿佛意大利的真正开端只是中世纪,而中国人将意大利和中国的悠久历史并举,是抛错了媚眼。当然我们也不会向外国友人指出,中国才是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一个延续至今的。
不仅《意大利人》不提古罗马。在意大利半岛和西西里的希腊罗马遗迹中,说明牌和导游也只谈“罗马人如何”,仿佛罗马人和意大利人不是一个民族。虽然从血缘上来说,意大利半岛上的居民并没有经历一次彻底清洗换血,但罗马的帝国版图和生活方式早已破碎。学者们孜孜探讨罗马作为西方法制、建筑、习俗之源头,但那已是普世遗产。经过军事冲击、基督教建制洗刷、文艺复兴后的充实,现代意大利人在谈论自己的民族文化时只上溯到但丁、薄伽丘、马基雅维利,曼佐尼、邓南遮也是民族经典。
而一个当代旅行者在意大利半岛上可以感受到三种历史时间感:在古罗马遗址上,罗马帝国的历史有着明确开端和结尾,在石头里静默;在教堂里,教会历史从古罗马承接上来,延续至今,在拉丁圣咏里回响;在宫殿和广场街道上、在饭馆里,“意大利史”说着意大利语,仍在挥舞着手势吵吵嚷嚷。巴尔齐尼大概也同意这种分野,他在书里讲大量历史人物的故事来佐证意大利人的民族特性,最早也就用到十四世纪,尤其大量谈论十九和二十世纪的政治和轶事。在他,一位记者、作家、政治活动家,和他的同时代人辩论自己民族的特性时,这些都是一脉相承的同胞,而古罗马人是博物馆里的样品。
近几十年,意大利高级知识分子一直在忧心“美国化”。在一切变动都更快更剧烈的当代,巴尔齐尼所讨论的意大利人还是原样吗?我回想在意大利城市里,传统的肉店、菜店、鱼店和集市仍然得以与连锁超市平分秋色,宫殿和塔楼通过巧妙的修葺和再利用活跃在现代生活里,餐馆侍者和店员还是一副喜滋滋的殷勤派头,集体活动仍然在混乱组织中达成漂亮效果。在一个外国人眼中意大利仍然非常意大利,虽然这意味着它可能仍然需要一部作品来对内外诠释自己。

巴尔齐尼自己知道,国民性,一个民族的优点和缺点,“这些东西无法用统计方法来显示”。但他确凿地认为,他和他的同时代人通过谈论近百年的历史人物,谈论外国人对他们的看法,能够梳理出意大利国民性的线索。而我们也许要先考虑,鲁迅、林语堂所讲述的中国人,于当代的我们还适用吗?我们引用多久之前的民族人物,对我们谈论自己仍然有效?

本文为独家内容,首发于公号“有时书评”。作者:徐诗凌;编辑:李佳钰 雪山 阿东。未经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到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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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ism@zzz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12-31 01:5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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