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散记·京都·神护寺
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京都下雪了。也不是第一场雪,但的确是一场地地道道的雪,从早上一直飘到夜晚,时大时小,引得不少路人撑起了长柄伞。京都人常备两种伞,短柄的只用来遮阳,而遇上下雨下雪,必定是带上长柄伞的。不过在京都,一年到头,雨天不少,在细密小雨之时,街上大多无人打伞。
在夏秋之际,原本想将京都仅限秋季公开的特别拜观之处一一走遍,却终究发现其不可为。春与秋,樱与枫,都是极致绚烂而瞬息消亡之物,只引得人年年看,年年收获刹那的心潮澎湃,也留些不足与人道的遗憾。
还没探访几处,天气就转而变为浸透人身体的寒冷。在这样的夜晚,围坐炉边,往那个安静又喧嚣的红与绿之中看去,有一些感触,或者没有,都是件能让心中稍稍暖和一些的小事吧。
京之秋的第一站,为了去看平安时代的木造雕刻,独自坐了很久的车去到一处叫“神护寺”的寺院。它位于京都市西北郊的高雄(和台湾的那个高雄是一样的写法),在“古都京都の文化財”之一“高山寺”的稍南一些。高雄属于爱宕山系,在游客川流的岚山渡月桥,就可以望见爱宕山的绰约风姿。

寺院在今年秋初短暂开放多宝塔,其中就安置着平安木雕五大虚空藏菩萨坐像。有人说五大虚空藏菩萨是虚空藏菩萨(南北朝时期就有虚空藏菩萨相关的译经。据云为密宗胎藏界坛城虚空藏院之中尊,金刚界坛城贤劫十六尊之一)德配五方的表现,也有人认为是五智如来(即五方佛。中央毗卢遮那佛,即大日如来;东方阿閦佛;西方阿弥陀佛;南方宝生佛;北方不空成就佛)的变身。
佛教造像中,很多造像与空间方位有联系。在日本的密教寺院中,造像的摆放位置也往往和其本身所代表的方位相一致,将殿内空间营造成所谓“立体曼陀罗”,表现佛教世界。比如在中国多被置于山门两侧的四大天王,在日本的一些寺院里就按照他们各自统领的方位,被安置在佛坛四角,起镇坛之用。
五大虚空藏菩萨也各有其方位和颜色,分别是法界虚空藏(中央、白色)、金刚虚空藏(东方、黄色)、宝光虚空藏(南方、青色)、莲华虚空藏(西方、赤色)和业用虚空藏(北方、黑紫色)。不过,在今日神护寺多宝塔却是横向一列安置。千多年前的造像身上依稀残留其皮肤颜色,面对造像自左向右依次为白-黑-黄-赤-青,对应到方位上是中-北-东-西-南。尽管造像仍是承和12年(公元845年)的古物,但安置造像的塔院已非当年建物,而是晚近复建的仿古建筑。远隔千年,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当时像与塔院的空间关系,只能站在这一众菩萨之前,静静观赏平安时期的刀法剜刻出的祥和面庞和安抚人心的力量。

菩萨手中持物有莲花、杵、羯磨等,似可与唐金刚智所译《金剛峯樓閣一切瑜伽瑜祇經》卷第九《金剛吉祥大成就品》中五大虚空藏菩萨的画法相应:“行者應畫五大金剛虛空藏。於一圓明中。等自身量畫之。於一圓中。更分為五。於中圓畫白色虛空藏。左手執鉤右手持寶。前圓中畫黃色虛空藏。左持鉤右執寶金剛。右圓中畫青色虛空藏。左執鉤右持三辦寶。放大光明。於後圓中畫赤色虛空藏。如前左持鉤右持大紅蓮華。左圓中畫黑紫色虛空藏。如前左持鉤右持寶羯磨。是名五大虛空藏求富貴法。若畫此像。於青色或金色絹上畫之。其菩薩衣服首冠瓔珞。皆依本色。跏趺坐。畫此像已。對於壇前。無問時方。但誦五字明一千萬遍。即得富貴成就。時時護摩。速獲大悉地次當說印相。”不过菩萨名号却与金刚智所译的《五大虛空藏菩薩速疾大神驗祕密式經》中记载的仪轨有所出入。
这五尊造像是弘法大师空海的高足真济发愿雕刻的——没错,就是师从长安青龙寺惠果的日本僧人空海,和最澄二人共同构筑平安时期日本佛教之基,后入国家大寺东寺的日本真言宗开山祖师(参看客居散记·京都·东寺。最近国内《妖猫传》热映,日语版电影则名为《空海》,定于2018年2月公映)。神护寺的前身之一是高雄山寺,它可以算是平安佛教的一大重要舞台,无论是空海还是最澄,都在这里修行布法。
从大唐返日之后,和气清麻吕的儿子们让空海入驻高雄山寺,行镇护国家的密教之法。接受了金刚界和胎藏界两部大法的空海就是在神护寺,第一次进行两部灌顶,而最澄的名字,正列在名单之首。这份接受灌顶的名单由空海亲笔记录,并奇迹般地保存到了今天——在今年京都国立博物馆开馆120周年的大型特别展览会“国宝”的第二期,就展出了这件收藏于神户寺的「灌頂歴名」。

即使遁入空门,空海和最澄二人似乎仍然执着或困惑于红尘中人常常不得以解的迷思之中。从互通书信无话不谈,到相互疏离渐行渐远,即便修行至深,也无法预知将要迈上的路途会把自己、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带往何方吧。密教神祇总是握有很多武器,象征破除内外之魔的坚固智慧。或许,法器本身也可能有些许人类对自己的软弱和欲望想破不能破的恨铁不成钢,从而想要制作出这样的象征之器对自己时时耳提面命。修行是每天的事,是一生的事。
今日之神护寺早已非当日之寺,大体寺域不变,个中建筑早已换了几番模样。根据出土遗物,今日的喫茶处在平安时期或为僧坊。往寺院西南方走去,是如今寺院的塔头之一地藏院,院前是两山间的峡谷,谷底川流不止。来此的游客可以买上几个写有“厄除”字样的素烧小陶盘,向谷中抛去,便是消除不祥的美好祈愿方式了。

前面说到,高雄山寺是今日神护寺的前身之一,神护寺的另一前身是神愿寺,由和气清麻吕发愿建造,祈求国家安泰,经天皇认可成为官方定额寺院,后来移建于高雄山,与高雄寺合并。合并后的高雄山寺是爱宕五寺之一,清麻吕没后,于此建造墓所,至今仍存,寺内还有和其清麻吕公的灵庙。这样看来,神护寺又和平安京的建都有了关系(参看客居散记·京都·将军冢)。

数位风流人物在此处勾勒出平安京历史的切片,寺院几经浮沉,也仍然迎送前来拜观的众人。在这浊世,人人都握着自己的烦恼,咀嚼、反刍,实难忘怀。面对未知与人性,悲悯众生皆苦,小地藏默默立在上上下下的山路台阶转角,祈道中安全。

另:又惊又喜,与在波屯结识的Chenchen师姐重逢于京大。受教于她,方知空海在佛教之外,尚编撰有《文镜秘府论》,保存有极为珍贵的中国古代文论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