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胶囊
年关将近,我结束一周的工作,赶往老家。
这趟开往火车站的公交,照例满满当当,年轻的情侣相依相偎,司机的急刹车配合得恰到好处,就是苦了老人,大半个身子靠着柱子,干瘦苍劲的手握得死紧。小孩儿问他爷爷,江面上一团团的白是什么,怎么看不清了。爷爷睁着浑浊的眼,说那是‘雾’,风来了就散去了。孩子很高兴,那‘雾’就是地上的云喽!吵着要去抓‘雾’,引来一车人围观。爷爷从包里拿出平板,孩子立马不闹了,专心玩起了切西瓜。
最近看了不少虚构类的小说,整个人也有点不正常,脑子里时不时有幻影,仿佛前世的记忆回到新的肉身。要不然,就不会有那样惊人的巧合。
五年前,也就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一天午觉醒来,梦见一句对白,不记得具体场景了,内容大概是:“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找不到别人了。”“不,我不行,这太难了。”说话的人是谁?不知道,看不清长相,做梦的通病——记不起细节。场所?好像是一个办公室,米白色办公桌。事件,无从知晓。梦境要么是过去的延续,要么就是未来的某种暗寓,难道我未来会这样?可我已经提前知道了,到时怎么会说同样的话?不可思议!于是,这件事就成了一个插曲,被我忘在生活琐碎的大海里。
上周,公司领导决定破格提拔我,让我全权负责公司最新产品——记忆胶囊,只要服用一小颗,就能知道对方的记忆,那个人必须是你药效发作前见的最后一个人。目前产品还在开发阶段,药效很短,大概5分钟,不过,药剂师曾拍着胸脯发誓:“绝对没有副作用!”
按理说,记忆胶囊的市场前景很好。一如女友想知道男友有多少前任,政客要了解劲敌最新的策略,商人迫切探到竞争者的底……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人类不能保守秘密,却对秘密充满好奇,那一点好奇,透出贪婪的光,成了公司撬开他们荷包的密钥。
目前,产品的研制进入瓶颈期,主要是找不到志愿者,亲身体验产品的功效。要知道,任何未知的领域,都布满了陷阱,无路可循。挑战人类的极限,要么产生奇迹,比如太空船,要么造成悲剧,具体不知,总归是科学的殉葬品。可是,效果数据一天没出来,药品局的那批高官绝不会批独家商标,经理急得跳脚,得知我近期要买房结婚,正缺钱用,当下敲定我来试用。
“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做,找不到别人了。”经理端坐在米白色办公桌前。
“不,我不行,这太难了。”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就在那个瞬间,五年前的那句对白在脑子闪过。原来,一切都是定数。
“小王,S城的房价可是一天一个样,你都三十多了,再没套房,你媳妇乐意吗?”经理怡然地喝茶。
房子对于人的重要性,可从远古时代说起,如今是更残酷了,人类的愿望从古至今都极其淳朴——有个家。我深知错过这个机会,就再无买房的可能,被幸福关在门外,任我今后如何嘶吼,它都不会开门。第一次,我感到绝望带来的恐惧,最后哆哆嗦嗦的做了决定。
“好……好,我尽力……”我握紧了拳头,拿出一生的运气来赌。
临上车前,我把一小瓶记忆胶囊放进背包,准备在路上做一次大胆的尝试,兴奋、紧张和恐惧一起袭来,人类历史上第一次记忆窃取,居然发生在这么普通的下午,一辆破旧的公交车上。
车程过半的时候,人数也少了一半,我安稳地坐下,开始寻找目标。年轻男女是新新人类,避之唯恐不及;小孩儿的记忆太短,又模糊不清,无参考价值;倒是那个爷爷看起来阅历颇丰,他现在正假寐,是最放松的,我可以轻易地进入他的记忆。
我深深看了老头一眼,然后就着农夫山泉,吞了一颗,接着就觉得很困,很快就闭上了眼睛。一开始是一片混沌,什么都看不清,我强制自己集中精力,才依稀看出一点影子,记录如下:
一个男孩,光着脚,冻得鼻涕直流,在一间破房子里鬼鬼祟祟,一会儿翻衣柜,一会儿跑到床底下,总算让他在枕头的夹层里找到两分钱,他嘿嘿一笑,鼻涕掉下来都忘了擦。等吃完冰糖葫芦回来,慌慌张张擦嘴,却听得里屋打的哭的,乱成一团。
“说,钱是不是你拿的?”一个和男孩一般模样,却比他高壮两倍的男人呵斥到。
“不……不是我”跪着的女孩儿哭得一抽一抽的。
“还说不是!正是死鸭子嘴硬!”男人打得更狠了。
男孩儿赶忙跑上前,一齐跪着,正要开口,一个女人赶出来拉住了男人的袖子。
“是,是我拿的。”女孩儿突然坚定起来,男人这才住手了。
画面一转,男孩儿成了男人,这天他姐姐出嫁,他为她挑了一天的担子,又往棉絮里塞了笔钱——200块,全是他从口粮里省的。酒席上见着姐夫,他什么都没说,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自己灌了个大醉。醒来,口袋里多了个红包,是五百块新钞。
一家养老院,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拉家常,现今,他们看起来一样老了,分不出大小,小的们叫他们爷爷、奶奶,老的还活着的,都直呼大名了。人老了,顾忌的东西就少了,名字啊、辈分啊,就是称呼。他们俩还是一样,他喊姐,她应和。
老人家见面,说来道去,老故事炒三遍罢了。别个都说“人老话多”,且记性不好!要不,一模一样的故事,怎么说上三遍也不嫌闷!等上了岁数,自个儿成了老头老太太,才晓得故事不怕老旧,就怕没有真心。一辈子过到头,能值得说叨的故事,其实掰手指都能数过来。
就在老太太又一次被老头逗笑后,养老院的探视时间到了,老头说:“姐,那次对不住,我太馋了!”老太太笑着说:“你以为我心里没数啊?是你我才认了,一辈子姐弟,我得护着你啊!”
老头浑浊的眼有些湿了。
突然视野出现一片白光,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睁眼,老人也醒了,小孩儿游戏玩了一局,问:“爷爷,咱们去哪儿啊?”
“去看你姑奶奶,她可想你了!”老人抱着孩子说。
人类情感多么美好,足以消抵所犯的过错。无论如何,人的记忆总该属于个人,是个人最珍贵的资产,与价格无关,更不该拿来买卖。我倒掉了全部产品,并把配方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