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在大雪之前到达
(一)
农历新年之后,我又开始上班了。
说不准什么原因。或许是我的工作环境还不至于特别糟糕,或许是职业本身还没有彻底摧毁我人之为人的自信,或许是仍然离不开它即使微薄的薪酬。反正我又开始上班了。这个我付出过青春却从未收获过任何一种尊重的职业,我不止一次想逃离它。很有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抑郁的。
不得不很快,我从全职妈妈的角色中转变过来。许久之后再站在教室,下面七十多个黑漆漆的身影让我眩晕。努力把自己拉回工作状态中来。直到春天校园枯草丛的婆婆纳爆出一层蓝色的星,我方才能从容一点。闲暇之余,又能带着鸣宝去草丛里寻觅各种野花的影子。紫花地丁一簇一簇繁荣起来,女贞的暗紫色浆果落下来,三三两两在春光中跳动。我看见悬铃木的硕果还没落尽,树干清晰的结构之后,是春天柔软浮动的云。
这里的十年对我而言是相当重要的,我的生活发生了许多重要转变。我开始写作和画画,偶尔做一点自然笔记。我一直渴望获得某种安定感,却越发容易感觉到痛苦和不安。许多东西,我明白我并不爱它。贪恋的却是它压根儿并不存在的安全感。比如我的工作,比如我的失恋。
春天时我做了铁杆海棠和木瓜树的观察笔记。被一个同学收去,为我挣了300元稿费。同学说成型了发给你,我说不用不用,钱给我就行。他不知道,我对于自己写成要给人看的东西,从来是不愿回头看的。所以后来为了保留我个人的行文兴趣,我把自己许久前的公号扒出来,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存放私语的地方。有做杂志的同学说我发点话题你来写专栏吧,我也不肯答应。一个是自己实在不擅长,另外我专注于自己的兴趣,怕是不为大众所接受。之后豆瓣上认识一些的朋友。看见白鹿等人做的东北系列,很喜欢。我自己陆续发表的一些文字也受到一些关注。不时有人留言,鼓励夸赞多了一些,给了我许多自信。我知道自己的文字有许多缺陷,但我知道文字里是有温度的。它在琐碎中关照往事,一些远去的人。一个热衷于追捧严歌苓之类的时代,不能苛求有太安静的审美。
大概在暑期临近时,一个南方的乡土文化方面的电子平台,要走了我的散文。师院出身的小编,许是我生出同门之义,许是怜惜她初出社会的不易,我竟然在未付稿酬时一口答应了她四篇文章的刊载权。结果是她被欠薪离职,我的钱也不得而知。我想她的文案确实不错,她应该不愁找到工作。
就这样初夏的晚樱也落了,楼下木槿开出大朵大朵的粉团。越来越燥热的天气使我愈加疲惫,鸣宝却越来越晚睡。直到不得不吹空调的夜,她沉沉睡了,我脑海里计划许久要写的文字,没输入几个字,就已经困的不行了。还好我不是作家,没人催稿。所以我参加的一个征文大赛,直到截止的最后一天晚上,才匆匆发出去。看到鸣宝爸爸发完了的回信,我像只被剥开的蚌,空空的。这个我花费许久却最终万分不满意的长篇,在整个暑期不停搅扰着我的神经,使我很难有一刻放松下来。
(二)
办公室搬到三号楼后,就知道我的暑假已经所剩无几了。但学校宣布为期十天的假期时,心里还是像买到了舍重的冻带鱼一般,万分的牢骚。匆匆搭上南去的高铁,鸣宝看见栏杆外等待的爸爸,狂奔去扑在怀里。我抬头看了一眼南方的天,骄阳被棕榈树叶扯成一丝丝的火舌。这个我非常不喜欢的城市,我仅有的假期就要交给它了。也是万分的郁闷。还好十天之间鸣宝爸爸一直在南柳间处于外派状态。我们天天蹭住在大酒店,也是好开心的。
其间拐回南宁收拾行李。带鸣宝去了动物园,大夏天去动物园,也是脑子坏掉了呀。鸣宝倒是喂了她的老朋友山羊,很尽兴。我想到在这呆了几年都没机会出去玩一下,执意要去青秀山,再看见朋友圈里他们一群自驾去了神农架,我更是坚定了一定要去一个景点的决心。任鸣宝爸爸说天气太热你会后悔的等等,都被我无情镇压了。最终默默买了门票陪我去了青秀山。一下车七月的火热直接把我打晕在地。顶着火爬到门口刷了票,就已经气喘吁吁了。我还在心里劝自己,山嘛,总归是树多的,进了山也许就能凉快点了。之前鸣宝爸爸也说过山上到处都是树的。可牵牵抱抱揣着鸣宝爬都半山腰,我就已经悔青了肠了。这个号称市政府重金打造的景区,实在是豪到毫无理智可言。从下到上一条破盘山公路,修到比主干道还要宽出几个车道来。人走在上面,白花花像跳入日光海。任它山上树再多,也没有一丁点绿荫可以乘凉。就这样拖拖走走,仨人像丢盔卸甲的兵,在滚烫的热浪中左挣右扎,毫无观景兴致可言。
终于在半山小站坐上了下山的景区公车。怀里的鸣宝面色发红,眼神涣散,全身湿漉漉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鱼。我埋怨威威为什么关键时刻不坚持原则,为什么不把一意孤行的我拍晕。威威心里一定对我蛮不讲理的情状嗤之以鼻,却只是笑笑说请参照咱家的地板和车。想到之前我一意孤行否定了他要铺木地板的提议,以及之后强行镇压他的异议执意把暴力熊开回家的错误决策。心不由虚了起来,嘴却仍然很硬地说,你就是关键时刻无原则,不要原则瞎原则。下次类似情况请记得直接把我拍晕。威威笑了,大概并不想和不讲理的人多费口舌。
期间因为我的粗心,我和鸣宝不得不留宿南宁。交通大厦的魔幻灯光如银河倾泻,我扯着鸣宝看星河如瀑落入怀中,却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生出无限的寂寞来。突然想到笔下的琴琴,生出许多写作的欲望。回房间打开电脑,却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我开始回想自己的生活。想到一些失意和巧合,生出世事无常的悲戚来。和鸣宝爸爸视频,突然感觉眼前这个可爱的人,万般缺点都不存在了。为什么要在此两段繁复描述一些细节,大概我们一家一年之中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有限,有一些片段出现,就会像画本一样,被描摹刻印在记忆里了吧。
(三)
最后一朵木槿落下,西天卷舒的云影下泛起淡淡的石榴红,鸣宝已经可以完整复述《乌鸦和狐狸》了。傍晚远去的雁影在鸣宝的眼眸中消失,夕阳中银杏叶边缘已经有了水黄的痕迹。期间带着她去野外的林地。悬铃木的叶子成群落下,明亮的光线很快风干了落叶。明黄赭红棕红,富足且明丽。鸣宝捏住两片叶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嘿嘿嘿笑起来,为自己发现这自然的乐声,得到了极大惊喜似的。开心蹦起来,落叶骨折的脆响沙沙起伏,更是惊奇到不能自已。盯着自己的脚反复看许久,捡起一片叶复又笑起来。大概是发现了自然之音的秘密。鸡脚枫的裂叶很俏丽。细细裂开几瓣,叶脉工整而清晰,叶缘上细细的小绒刺柔软可爱,像孩子的毛发。鸣宝一二三四数着裂开的叶尖,大概把它当真成小手掌了。栾树的果很漂亮。掐了一把带回来,插在瓶里宛如一把盛放的火炬。鸣宝每每坐下吃饭,都想伸手摸一摸。大概太爱它流丽的色。
深秋天气已经很凉了。我晾晒一件黄棕色的呢料裤,鸣宝跑过来拉住我,妈妈的衣服是棕色的。我很惊奇,就拉着别的衣服给她认,妈妈的毛衣是黄色的,妈妈的鞋子是黑色,妈妈的拖鞋是斑马的颜色。小企鹅的头发是灰色。她像被神仙点化了般,瞬间认对了所有颜色。大自然对孩子的美育启蒙,润物无声,却是香远益清的。
晚樱的叶在初冬发酵成桐油质的棕黄,粗粗充满有质感。晴好的天,阳光也很粗放。三三两两的人坐在枇杷树下晒太阳,枇杷的白花碎碎散乱在胶质感墨绿叶间,像极了光野笔下初春的野雏菊田,充满日月悠长的迷离感。鸣宝捉着一只枇杷叶玩儿她的“树叶飞机”,学大孩子在叶柄端哈口气,嘴里喊着“啾”把它扔出去,“飞机”晃悠悠落在石板地上。“我的飞机下来了”再捏在手里放出去,如此反复,可以玩儿半上午。一个女人坐在一边指挥自己的俩孩子玩儿轮滑。大儿子嗖一声绕广场飞了几圈,小女儿试了几次不敢出发,索性脱了鞋子和鸣宝玩儿起了“树叶飞机”。我俩聊起来,隐隐觉得面熟,却怎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说话间嘴角一颗痣上下跳动着。我们是不是见过呢?说起从前读书的学校。不约而同想起来,初中时隔壁班读书的酒窝女孩,嘴角一点痣,演讲比赛时那颗痣在唇上微上翘,很俏皮。说起一些共同认识的同学和老师,有些同学变化极大,有的老师办起私立学校,有些老师已去世。说起一些多年前沸沸扬扬的往事,随往事一起消散的人,不由感慨起来。彼时她已经是一名医生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说你知道吗以前我们喜欢背后猜左边或右边哪一个是你,拿花生轧糖做赌资。
我笑笑,没有说话。抬头看太阳从楼顶屋脊上落下来,穿过石榴树散作万千条闪着五彩光的须,麻雀斜斜飞过中天。世事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