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界

河界
这个村庄叫河界。
  名字的怪异让它遁入一整块未知的迷雾里，不管是因从不被人窥探到稍多一点的神秘还是幽居世界深处的它独具魅力，几乎所有的人只要走进这儿就都不会轻易再离开。
  我和你一样，此刻就在河界的浓雾里，这里应该会有一条河，应该还会有某种大家都心知肚明的阻碍。想想，这些应该的确不用我多说。
  要说它是个村庄，其实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其实它更像一个港口，一家客栈，一条船，一个你有机会能和它同行的路人。不出你所料，不是随便一个会说话的，会唱歌的，会看电影的人就能找到这个村子，你也许什么都不会，但是和我走到这，就已经在村子的嘴巴下，你只要再耐心胆大点，它就能毫发无伤地把你一口吞了。你算是它略挑剔地择出的好成色的人。
  你一定没有遇到过不散的雾，包括找不到源头的河，会说话的石头，入夜就不会叫的狗，无主的草屋，还有随便你据为己有的斧头，这些你通通没有见过，因为这是你第一次进来河界。我和你一起进来的。
  白天里，呜咽的狗和静默的雀会在你的脚下和头顶徘徊，但是不要追赶它们，或者想看清它们的样子，它们故意藏在雾气里让你找不到，也不会在意你的尾随。想知道点有趣的东西你就随便找个方向，随意走下去。方向是不能辨别的，你只能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出现在视野里，然后再消失在你慢慢生长的脚印里。花点力气谁都能猛地走个好远，但这不是在这个村庄走路的样子。
  当你一只脚冲动地淌进流水里，你就知道这是条界限。如果继续往河里走也是没事的，你不会死，这还是条不会说话的小河。你的脚深陷入黑色的淤泥也能再重新拔出来，拔出一腿腐朽地干干净净的黑色泥浆。行将就木的河会像这些小河一样不敢作声，但是它身躯里堆积的其他动植物的骨骸会标记它的年龄。它已经过了那个择人而噬的张狂年纪，现在只想吃喝几个老弱的人。看到累累白骨和迸溅的黑泥砌起的僵硬冷蛇躯了吗？那是河界大河们年轻岁月的陪葬品，它仍然还在时间的灰烬里尽力张开耷拉的眼皮看着路人，等不知深浅的人一脚踩进它的嘴里。
  远远地绕开那些将完竣的坟墓，你一定会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因为四面八方的白雾中已经有暗淡的天色猛地冲到你眼前。
要是能在白雾中摸索出一间草屋还是不错的。初来乍到，谁都需要熟知的事物提供安全感。主人早已不知去向，你不会找到任何倾诉恐慌和焦虑的对象。白天的狗不再自言自语，雀还在沉默地飞，直钻进屋子里外浓重的黑暗里。
没有蜡烛吹熄，入睡就很艰难。
  天一亮你就会走，你不信我说的再没有别的出口，也不信我说的再没有了像这样的草屋，后来你席地幕天，满身污浊，万念俱灰。你的另一条腿也陷进过河边污泥，你像极了一具活着的躯壳，开始和危险的老河做伴，似乎怎样的结局你也无所谓，你后悔了，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冒险轻信我。
  晚上有星星吗？你我困在无边的黑暗里都不想动弹。或许有，风把高处的雾气吹散一点，就可能看到，我们圆睁着眼睛，一起看到了更浓的夜色。你会死吧？你不肯像狗和雀一样，在深夜趁着老河睡着去小口啃食它的坟头，也不肯猎食吃腐肉的狗和雀，也不肯和像你这样的同类人交流（谁知道他们是靠吃什么活着的呢）。
  你天天盼着能找到一条干净的友善的，河界真正的河。哪怕徒手捉鱼，哪怕耐心地瘫坐一天嚼芦苇根，最大的河啊，它至少有七八种养活你的方法。可是你找不到，你知道它是存在的，你能听到有人的笑声从四周的雾气里调皮地钻进你的耳朵，还在你的脑子里窜来窜去。明明很近，河却不想流淌进你的眼里。我已经看到你的感觉正被削弱，你认不出了老河的嘴巴，摇摇晃晃险之又险得逃过一劫后又撞上了迎面而来行走的狗。你也知道，也许今晚，那条狗和嗜血长大的雀就会为了你的尸体凶性大发。
  你问我该怎么办，可是我只能阻止你做错的事，只能在雾气里看着你。
  你的白天开始变得很短很短，每挪动一步都要喃喃地说句话试探我的反应。夜变得很长很长，雾气和黑暗填充的河界里到处是那些得救的人的欢笑，撕咬吞咽声被狗和雀压的紧密夹杂在其中，鼓点一样。你背着一身厚重的壳蜷缩在老河的坟墓边，看到了一把从天而降的斧头，那是被别人据为己有的凶器。
  等你醒过来时，你的半个躯壳已经成为别人的口粮。虽然痛觉早就离你远去，但你仍想就此睡去，睡成老河的坟，睡成一个壳，你是真的累了。我不能阻止你，你的做法很对。你睡去后，我也将成为污泥的一部分，我本来就是你随意捡起的石子。
  但你似乎绝望地太早，狗的喘息声和雀的扑棱声才刚刚响起来。腐食动物的毛发塞了你的鼻口，爪牙掐了你的脖颈，皲裂的皮块酥饼一样掉下来。
  你听我的话，一直睁着眼睛，一直睁着睁着，就看到狗和雀收敛所有凶恶，不甘愿地低头簇拥着你，温柔地为你拭去身上的泥水。
  ……
你说你看到了那条大河，你说我们在河的下游，你说可以坐船漂走，你说这河水真美，像睫毛尖上的泪滴......可是我听不到了，我说光了所有的话，在你的口袋里变得聋哑。
  你不会再回河界了，我也不再是河界能说话的石头，甚至，不是河界的了。我们的河界已经老去，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