嚼槟榔
姚宽《西溪丛语》卷上有嚼槟榔一条:“闽、广人食槟榔,每切作片,蘸蛎灰以荖叶裹嚼之。荖音老,又音蒲口切。初食微觉似醉,面赤,故东坡诗云:红潮登颊醉槟榔。”
苏东坡的诗写在一张案几上,见《苕溪渔隐丛话》引《冷斋夜话》:“(东坡)又尝醉插茉莉花,嚼槟榔,戏书姜秀才几上云‘紫麝著人簪茉莉,红潮登颊醉槟榔’”。红潮登颊,初食槟榔者才有之,久食习惯了不会这样感受深刻,所以这事当是发生在东坡先生初到儋耳时。明刘基写《初食槟榔》诗则更为生动:
“槟榔红白文,包以青扶留。驿吏劝我食,可已瘴疠忧。初惊刺生颊,渐若戟在喉。纷纷花满眼,岑岑晕蒙头。将疑误腊毒,复想致无由。稍稍热上面,轻汗如珠流。清凉彻肺腑,粗秽无纤留。信知殷王语,瞑眩疾乃瘳。三复增永叹,书之遗朋俦。”
苏东坡谪居海南数年,对此物自然熟识,试翻他的文集,除开这件事仍不止一见,举其显者就还有《食槟榔》诗,还有儋耳题纸的逸事,也见于《冷斋夜话》。东坡先生访姜唐佐不遇,其母大概“食之槟榔”,临走抓纸即书:“张睢阳生犹骂贼,嚼齿空龈;颜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爪”,嚼齿空龈用在这里真算得是妙典了。也可见得姚宽说闽广,实在太狭小了,海南之外,周去非《岭外代答》“食槟榔”条:
“自福建下四川与广东、西路,皆食槟榔者。客至不设茶,惟以槟榔为礼。其法,斫而瓜分之,水调蚬灰一铢许于蒌叶上,裹槟榔咀嚼,先吐赤水一口,而后噉其余汁。少焉,面脸潮红,故诗人有醉槟榔之句。无蚬灰处,只用石灰;无蒌叶处,只用蒌藤。广州又加丁香、桂花、三赖子诸香药,谓之香药槟榔。唯广州为甚,不以贫富、长幼、男女,自朝至暮,宁不食饭,唯嗜槟榔。富者以银为盘置之,贫者以锡为之。昼则就盘更噉,夜则置盘枕旁,觉即噉之。中下细民,一日费槟榔钱百余。有嘲广人曰:路上行人口似羊。言以蒌叶杂咀,终日噍饲也,曲尽噉槟榔之状矣。每逢人则黑齿朱唇;数人聚会,则朱殷徧地,实可厌恶。客次士夫,常以奁自随,制如银铤,中分为三:一以盛蒌,一盛蚬灰,一则槟榔。交址使者亦食之。询之于人:’何为酷嗜如此?’答曰:’辟瘴,下气,消食。食久,顷刻不可无之,无则口舌无味,气乃秽浊。’尝与一医论其故,曰:’槟榔能降气,亦能耗气。肺为气府,居膈上,为华盖以掩腹中之秽。久食槟榔,则肺缩不能掩,故秽气升闻于辅颊之间,常欲噉槟榔以降气。实无益于瘴,彼病瘴纷然,非不食槟榔也。’”这段话说得很好,槟榔的花样、嚼法都说到了,连嚼槟榔的流行程度、后果都有提及。也可见得槟榔横行区域之广以及吃槟榔可讲究的地方。今台湾、湖广,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也都不能除外。岭南人以此当茶汤,作日常之用,遂成生活习惯,“人人藤叶嚼槟榔”,所以虽说用以除瘴祛湿,但今既无瘴疬却仍旧食用。而食之既久就渐渐上瘾,于是就戒之不能了。《南齐书》载豫章王萧嶷临终,招二子到跟前交代“三日施灵,唯香火、盘水、干饭、酒脯、槟榔而已……朔望时节,席地香火、盘水、酒脯、干饭、槟榔便足。”怕就是个槟榔瘾君子。
苏东坡是会享受生活的人,对食物吃法向来留心,槟榔既常食用,自然少不了一笔,他的《格物粗谈》果品卷就有“槟榔同扶留藤,及瓦垄子灰,或蛎蚌灰食,则柔滑甘美。”类似于周去非说。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槟榔条亦载:“以蚬灰蒌叶嚼之,先吐赤水如血,而后咽其余汁”,又有分类,“上春取为软槟郎,夏秋采干为米槟郎,小而尖为鸡心槟郎,扁者为大腹子,悉能下气,盐渍为盐槟榔……广州加丁香、桂花、三赖子,为香槟郎。”三赖子即中药山奈。槟榔合条说,“南人既喜食槟榔,其法,用石灰或蚬灰并扶留藤同咀,则不涩。士人家至以银锡作小合,如银铤样,中为三室,一贮灰,一贮藤,一贮槟榔。”也即姚宽所谓的“蘸蛎灰以荖叶裹嚼之”,荖,即蒌,一音之转。翻李时珍《本草纲目》所记也大同小异,大概这种吃法很久之前就固定了,但起于何时则不可知,不过北方人知道应不早于西汉。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甚至还不知槟榔之名,而称之为仁频,只是作为奇花异草观赏而已,遑论食用。《南史》记载,刘穆之少时家贫,从妻兄弟求槟榔不得反受羞辱,及其为丹阳尹,故意宴请妻兄弟,等他们饱醉了,“令厨人以金柈贮槟榔一斛进之”,照道理这里应大肆铺排,却只以金柈盛贮、量一斛而已,并不旁及扶留蛎灰,或因荖叶地域限制之故而简化了吃法,三盒只存在于文字而已。其传播,大概和岭南人往北做官有关,如杨孚,东汉时人,著《异物志》,北魏《齐民要术》引用已经说“古贲灰牡蛎灰也,与扶留槟榔三物合食,然后善也……俗曰,扶留槟榔可以忘忧。”将之带到北方。但大约流行并不广泛,所以贾思勰不厌其烦地引用汉赋为之做注解:“扶留木,根大如箸,视之似柳根;又有蛤,名古贲,生水中,用烧以为灰,曰牡蛎粉,先以槟榔着口中,又取扶留藤长一寸,古贲灰少许,同嚼之,除胸中恶气”。此处古贲灰就是姚宽所谓的蛎灰。但扶留说之并不详尽,《文选》左思《吴都赋》:“石帆水松,东风扶留。” 注扶留曰:“藤也,缘木而生,味辛,可食槟榔者,断破之,长寸许,以合石贲灰,与槟榔并咀之,口中赤如血。 始兴以南皆有之。”《本草纲目》蒟酱条,引嵇含草木状说,蒟子可以调食,故谓之酱……“其蔓叶名扶留藤”。但将蔓叶统称为扶留藤,实则不确,其蔓为藤,其苗叶则是姚宽所谓“荖叶”了。《蜀都赋》注:“蒟,蒟酱也,缘树而生,其子如桑椹,熟时正青,长二三寸,以蜜藏而食之,辛香,温调五脏”。则蒟,果子可以做酱,而藤就是扶留,藤与叶都可以食用。
刘恂《岭表录异》记载:“……以不蒌藤兼瓦屋子灰竞咀嚼之……”不蒌即扶留一音之转,浮留、扶留,都即不蒌,即姚宽所谓之荖。至于瓦屋子,即苏东坡所说的瓦垄子,《岭表录异》中专有一条,“盖蚌蛤之类也,南中旧呼为蚶子头……以其壳上有棱如瓦垄,故名焉”。要之,瓦屋子、蚬、蛎(以及《滇海虞衡志》之蠔)都是蚌蛤之类,用在取其贝壳锻制成灰而已。谢肈淛在《五杂组》中曾记闽中四美,分别为荔枝、蛎房、子鱼和紫菜,并说蛎“其壳堪烧作灰,殊胜石灰也。”即此。可见它在岭南人民心中的地位。至于《诸蕃志校释》中提到的“(其王)口啖槟榔,炼真珠为灰”则只是王的奢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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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草社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1-10 11:5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