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贱书生。—咋了啊?你个臭卖鱼的!
就在前不久,我还笑他是个连斧头都拿不动的羸弱书生。他非常不服气,反问我:书生怎么了,难道唯有武生才能得人尊重?
他的倔脾气,我是执拗不过的,总之,任何道理在其面前都成不了气候。
“若这么说,文武全才岂不是更好?”
我打趣地说。
他住在我住处不远的巷子口。是个靠翻译为生的家伙,如今这大环境,翻译的稿费也不比从前,他便偶尔兼职卖些道地的乡下特产——木耳、香菇之类的干货。
我和他认识算是有些蹊跷。他这个人,每天会有一段时间要出来外头散步,一般都是在傍晚。
我是个卖鱼的,每天傍晚都会在市场上蹲守。“卖鱼咯,新鲜的青鱼……”我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翻译家路过市场时,便能轻而易举地听见我的叫卖声。不过,他一直都是只顾埋头前行,从来不停下半步,像是一直思考着什么,神情肃穆,周遭的响动仿若只是一股不起眼的微风。
当然,我知道他是翻译家也是认识他之后的事。
“您这鱼叫青鱼?”
一天,他散步到市场附近,便径自走到了我的摊位前,怯生生地问。
我赶忙点头:“先生,您来一条?”
“青色的鱼?不像啊?”
他一副摇头晃脑的表情。
“先生,看清楚了,通体青黑色,背部还更明显些呢。不叫青鱼叫啥。”
“噢噢……”
他兀自点着头。像是搞明白了一个高深的问题似的,稍微露出了点亲和的笑容。
“您来一条?”
“我不吃鱼,但我想买一条回去养着。”
“这……”我颇感意外。
“来,师傅,您帮我选一条,正好买回去,有个伴儿。”
由于他不是为了吃,我便特地为其选了一条既瘦又小的适合养殖的青鱼。
他随后又咨询了我许多关于如何养殖青鱼的办法,我一一作了解答。之后,他才兴奋地将鱼提回了家中。
后来,从翻译家口中得知,他住所处有一个池塘,干净澄澈,过去却从未想过买鱼来养。倒是放了些许龟在里面游荡。可是,龟看腻了,便寻思着可以养些其他的生物。就这么着,散步的时候遇到我卖青鱼,瞅着青鱼长得亮眼,便买了一条放入了池塘。
问题是,一条哪里够,放入池子中,便绝少见到那青鱼的影子了。
因此,往后只要散步路过市场,便会走近我的摊位,买条青鱼回去。
“翻译家先生,这样继续买下去,您家都要成养殖场了,您也别做什么卖香菇、木耳的兼职了,直接卖青鱼吧。”我笑哈哈地与他开玩笑。
后来,觉得翻译家先生这个称号又长又别扭,我所幸直接称呼他为书生了。
“喂,书生,今天咋不买鱼啊。”
其实,这个称号绝对没有任何贬义的意思,只是他时常摆出一副呆愣的样子,又是个跟文艺工作沾边的人,叫其“书生”想是也蛮合适不过。
再者,他也没有生气,似乎也挺满意我叫他书生。每回叫他,他都喜滋滋的。
那天,他依旧散步路过,连招呼都没空打,便想急忙从市场前掠过。我眼尖,瞅见了他。连忙喊他,他尴尬地跟我挥了挥手,便急忙逃也似的走了。
“那天干嘛那么形色匆匆啊。”
“噢,抱歉,那天池塘龟都不见了,我去警察局报案呢。”
“找见了吗?”
“找见了,以为是被别人偷了去,不想竟是那些龟孙子合谋躲在了一个角落里。”
“大概是抗议吧?”
我有点危言耸听似地说,当然我说这话纯粹是开玩笑。
“抗议?”
“对啊,你养了那么多的青鱼,大概乌龟们不高兴了吧,到最后,恐怕连最后的栖息之所都要被青鱼霸占不可。”
我继续像是行家似地解释道。
“是啊,我咋就没想到这点呢,唉,谢谢您了。”
那段日子,翻译家重新整理池塘,他把多余的青鱼又折价卖给了我,只留下少部分在池子里。这一措施,有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乌龟们不再玩失踪了。
“卖鱼师傅,你说奇怪不,乌龟也通晓人性不成?也有了高级智能不成?”
他的描述几乎不掺杂任何假话,我变得无言以对。因为,我的胡说八道到最后却成了一语成谶。
往后,翻译家经过市场仍旧会跟我请教如何打理青鱼的事情,但是再也没有跟我买青鱼了。我因此少了一个忠实的顾客,虽然如此,我也极为感激与他的相识。
不吃鱼的翻译家先生(书生),竟然持续照顾我那么长时间的生意,我当然要深表感恩!
他还是那个每天傍晚从市场路过的,神情肃穆的,略显呆愣的,常常不苟言笑的“书生”。
我们时常打趣开玩笑。
“喂,书生,今天的池塘,乌龟还造反吗?”
“就你事多,你的想法里,天下大乱才好呢,是吧,哈哈。”说完这句,他便露出了傻不拉几的笑容。唇上的呲须参差不齐地点缀着,显出了他的几分沧桑。
然后,他又散步着往前方走去了。
直到黑黢黢的夜色降临,他才又慢悠悠地哼着小曲往回走。
我们已认识多年,我们仍会谈论起初识那会儿买青鱼的往事。他笑得合不拢嘴,我则要不住地逗趣,根本停不下来。
他常常邀请我去他家池塘逛逛,偶尔留我下来吃饭。他的餐桌上永远看不见鱼,却少不了牛羊肉。
“小时候家里穷,吃不到牛羊肉,便发誓长大后每天都要吃,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听着他的故事,呆愣愣地点着头。
“其实,小时候我吃鱼,故乡有条河,各种淡水鱼,靠着河里的鱼,才品尝了点人间少有的荤腥味儿。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鱼拯救了我的那段日子,没有鱼肉的犒劳,我真不知道是否能活过那段穷苦的岁月。所以,打从那时候起,便在心底暗暗想:‘长大后,我再也不吃鱼。’算是对那段岁月的感恩,也是求得鱼儿们宽恕的一种赎罪行为吧。”
我仍旧点着头。
“哈哈,当然,我无法要求别人也不吃鱼肉。就像别人也无法要求我不吃牛羊肉一般。”
“所以,人都是虚伪的,自私的……”我终于冒出了这样一句直捣黄龙的语气强烈的话。
“书生”快慰地笑了,“哈哈,总结得真好!是啊,人是自私的,我也不能置身度外。你看得真透啊,卖鱼的。”
他从不叫我名字,就只是叫我“卖鱼的”。即便我们熟稔的像是亲兄弟一般时,也是如此。
“喂,卖鱼的,今天过来吃牛羊肉啊,你的青鱼在我池塘里过得可逍遥了,都开始舞蹈了呢,顺便也过来看看吧!”
电话那头,“书生”热情地邀请我过去。
我挂了电话,收了摊,还剩下最后一尾青鱼,便携着鱼,直奔“书生”的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