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爱的初衷,然后永远遗失/ 林奕含
以为外公住在加护病房;问一下,才知道是普通病房。先是诧异,但是立刻排山倒海的理解;心下知道了,还是听着妈妈说,没有希望,不要佔人家病床。 十八岁和眼下的二十岁生日,她爸爸妈妈都送了不薄的礼物,一叠高高的名牌盒子,黑的灰的白的垛成一只本来哑巴的兽。她伏在牠身上,听自己的眼泪一梯级一梯级地跳水。全家福的相框,泥金小天使,下身缠着泥金飘带...她才知道,原本简单的,都可以被遮遮掩掩变得不洁。 学力测验考了个尖,为着台大医学系推甄,每天五小时实验五小时念书五小时苦苦沉吟自传。甄试的台北行是最后一次看见能够说话的外公,外公说着时事说着做人说川端康成的雪国。外公坐在那张脂膏滑的原木扶手椅子上,两手撑开──她至今仍然一直看到外公坐在那儿说着时事说着做人说着川端康成的雪国。可是乙乙然,她想厘清外公的眼角的每一次抽搐,都乙乙然、乙乙然残障了。 落榜了,也就只能开始准备指定科考。每日整十六个小时待在K书中心,手边一大叠计算纸:背论语,一个鼠头鼠脑安在巨大的人身,蓄着的山羊胡和长发纠讼不清,特点是天顶上一个凹槽,像元宵节漫室的白粉里,为糯米团团捺一个指印,要接织女的泪水。手抚着填住那凹,指腹就被铅笔迹弄脏了。牛顿第三运动定律,就画两个小人站在舢舨上,牵手又像推拒,一个长髮披着牴触在脸上被唇蜜蜜住,另一个迎风托出脸蛋,表情被吹皱、变形。速写法拉第,觉得怎么样都奇怪,偏一偏头,抿着指甲,替他上复古碎卷子、一扇一扇神剧式睫毛、小木偶一直说谎长长长长出书页边缘的鼻子。(是啊,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对襁褓中的她说,这孩子真喜相,将来是好命?) 在K书中心天天接不完的纸条。一次早到了还闻无人声,坐定,旁边一个男生抱着原文书坐下:嘎嘎嘎拉解裤裆的声音,那男生就面对着她的侧脸,握着自己,手往复运动起来。她也就愣愣脸埋在书堆里。突然那男生要把握着自己来碰她,她才惊一声温吞吞喝斥。对同学拉扯着脸说了许多应当说的「好夸张」、「好恶心」──实在是,她蹭着步子到厕所,左手掀水洗右手上臂,不识得一样看镜子里天天削下去的面颊,只觉得低低的可怜:人人身上都挂个三明治夹板,说爱玲那话,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一个岛。 考试迫近了,依旧去探外公,当时是这样写,进加护病房前穿无菌衣、双手消毒都僵直着不思想,像小孩子在作什么游戏。门嘶的一声左右退开,她才感到滑石粉的风像昇华的牛奶,飘着,却又浓浓搨在脸上。外公身体牵牵绊绊生出了许多管子,红的蓝的灰的、透明的休休作响的捂着口鼻,被呼吸雾了又晴、晴了又雾。 一年半来她为自己搜集了多少伤口...;每次探外公,依样丑角那样嘻嘻哈哈跳不成文章的现代舞,拿冰冰的手掌摩娑外公还剩知觉的左手到外公皱眉又扭曲着脸笑笑 直到最近,爸爸妈妈好几次发短信来说,再不回来看就来不及了...... 旦到车站,她就发作她的新病症:干呕、心悸、打剧烈战栗──不要咨询她的心理呀,她自己也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说是,在世界上能失去的,她都失去过了。对于所谓失去,她是历历,简直随时用悬想就可以示现。她心理的原始与年少,记载用的木桩子,斧凿是乱七八糟,像她腕心丛丛错错、唱走了板的疤痕。 高铁上,她看窗镜里的自己,像故事书里拔身而出,如此哀且艳。一下子那脸蜉蝣在水田里,白鹭鸶从她的鼻梁起飞...城市是一只玉盘承住堕落的星子们,大珠小珠在她脸上划出异色的血痕。 病房的景深,放声着日本大地震:什么渔村的人们,都穿着灰扑扑点子的雨衣,眼睛钉着高高矗着的电线杆上一只播送器,它说,海──啸──要──来──了──;下一幕,疯浪像宿醉的呕一样猛地整个涨出来,摄影机的视界不停起伏、口吐白沫,是一个语无伦次的对话;电线杆一只一只应声揽腰折断,是一出《与情与欲绝望》的骨牌表演。她切齿不要昏过去。外公的身体也是这这样,涟漪出去地,崩坏、粉碎。妈妈、外婆、阿姨、她,都盯着心跳血压血氧的读数,感觉空气中愈来的凉润润,司死之神嘴唇里愈来的风。然后,最后,她们都将跟着外公过去。所有深爱之人的死亡都将带走我们的一部份,都让我们部份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