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手

是看《沙门空海》时想起的。

那里面有个故事：

晚餐后，这里的厨子，利用灶火烤栗子时。 从灶旁墙壁上的窗子，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仔细一看，从那窗子，往屋内伸出一只手来。 满是皱纹，像是历经岁月的老人的手。 那只手的手掌往上，上下微微摇动。 “给我！给我！”怪手如此说。 厨子惊吓之余，发现那只手不但更往里面伸，也更靠近厨子。 “给我！给我！”怪手又说。 因此，厨子把烤好的栗子放进那手掌上，手迅速缩了回去，声音也没有了。

有人评论道：《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形象跃现眼前，中国文学中的妖怪大抵不会这样出场。

就在此时，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突然在脑中闪回。那个故事里，也有一只怪手，出场的方式与此类似，结局却大不相同。

《沙门空海》以大唐为背景，但毕竟为日人所作，带着浓重的日本气息，使人联想到《千与千寻》，也毫不奇怪。日本的妖怪，虽也多在黑暗之处或黑夜之中出现，但仍像光明之下的事物，让人觉得是生活的一部分。像厨子看到怪手，惊吓之余，没有别的反应，后来一起来观看的人们，也是好奇和兴奋多于恐惧。中国的妖怪，到现在为止，仍然多是隐秘的，是异物，是侵入者。《聊斋》里记有这么一个故事：

苏孝廉贞下封公昼卧，见一人头从地中出，其大如斛，在床下旋转不已。惊而中疾，遂以不起。

人头固然比人手可怖，可是竟因此不起，与厨子相比，反应实在激烈。

很多民族，都有关于蒙昧之时“人神杂处”的传说，神会降到人间，人能达到神界，“神的儿子们与人的女子们交合生子”，“开（夏启）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更有各样的精怪，在山林草泽中生息。越到后来，人类的能力和活动地盘越大，怪物们的藏身之处越少，只好一路撤退。司马迁已经这样说了：

《禹本纪》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到了后来，妖怪们只好藏到人们不能到的地方，或者口口传言的远方。《聊斋》里记着：

胶州王侍御，出使琉球。……俄至一处，水清澈底。下有群龙，五色，如盆如瓮，条条尽伏。有蜿蜒者，鳞鬛爪牙，历历可数。众神魂俱丧，闭息含眸，不惟不敢窥，并不能动。惟舟人握米自撒。久则见海波深黑，始有呻者。因问掷米之故，答曰：“龙畏蛆，恐入其甲。白米类蛆，故龙见辄伏，舟行其上，可无害也。”

除了远方，妖怪们只能躲进另一个空间，或者像《平成狸合战》里那样，大隐隐于人间。

躲进另一个空间，与人类各行其是，互不干扰，想象一下，也是挺好的事。给我讲怪手故事的是一个表姐，她跟我说，正月正的夜里，从家里出来，把灯笼放在地上，围着它正转三圈，倒转三圈，然后站住，隔着灯笼看过去，就能看到各种鬼出来过节。

尽管不敢尝试，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没那么可怕：鬼们也要热热闹闹地过节，这般高兴，应该不会有害人的心思吧？

不过，人与怪隔绝之后，无论哪一方触碰界限，都会令人不安。鬼怪扰乱人间的生活固然不用说，我小时候还听过人撞进鬼域的事。是一个老奶奶讲的，她说，那时她还很年轻，家里喂的猪跑了，她去找，在半人深的蒿草里，忽然看到一个吊死鬼，脖子里拴着一根麻绳，不动，也不说话。我听着，白花花的阳光下也觉得背上毛毛的。

大概是这种感觉。

日本的“垢尝”之类的妖怪，似乎不曾在我国活动；座敷童子那样能令家族兴旺的妖怪，我孤陋寡闻，也没有听说过。倒是有一个传闻，说某家的面缸，每天舀面，却不见减少。主人觉得奇怪，全部倒了出来，就有一条蛇，从面里游出来，爬走了。后来再没有吃不完的面了。不过五大仙“狐黄白柳灰”，都喜怒无常，不好供养，能从它们那里得福固然好，可是沾惹上会很麻烦。

到了现在，日本的妖怪也与时俱进，可爱的越来越多，活跃在各个地方；中国的妖怪却先天不足，后天失调，越躲越远，以至于不看《沙门空海》，我都不记得自己还听到过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孩子，大人都去地里干活了，自己在家里做饭。正做着，菜刀哐哐哐剁得案板响，一只胳膊从墙里伸出来，伸到他面前。上面生满绿毛，连手上都是。他看都没看，手起刀落，哐的一声，把那胳膊砍下来，然后继续切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