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塑造了你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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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看见别人在文章里骂人,是读汪曾祺的《夏天》。他的栀子花,是这么写的: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当时先是一愣,然后大乐,觉得这才是汪老头儿的风格,看似粗鄙,却透着随性和洒脱。接着又想,原来文章还可以这么写。
可并不是非得骂脏话才能把人逗乐。说到这幽默的本事,我最服老舍先生。读他的文字,如沐春风,如乐在耳。什么音乐呢?我觉得像是京韵大鼓。他的文字里有音乐的律动感,普普通通的老北京大白话,到了他的笔下,就成了流淌着的一段儿大鼓。
京韵大鼓里有名的那段《丑末寅初》,唱词里写着:
牧牛童儿不住地连声唱, 我只见他,头戴着斗笠, 身披着蓑衣,下穿水裤, 足下蹬着草鞋,腕挂藤鞭, 倒骑牛背,口横短笛, 吹的是自在逍遥, 吹出来的这个山歌儿是野调无腔, 这不绕过了小溪旁。
一水儿的短句,简洁铿锵,鲜活顺嘴儿。老舍先生的文字也是这样。他写在济南的那段生活,妙趣横生。其中有一篇《吃莲花的》,要是有京鼓伴着点儿,读起来跟唱的并没有两样。说的是先生养了两盆白莲,来了个朋友,然后:
友人约游大明湖,“去买点莲花来!” 他说。“何必去买,我的两盆还不可观?” 我有点不痛快,心里说:“我自种的难道比不上湖里的?真!” 况且,天这么热,游湖更受罪,不如在家里,煮点毛豆角,喝点莲花白,作两首诗,以自种白莲为题,岂不雅妙?友人看着那两盆花,点了点头。我心里不用提多么痛快了;友人也很雅哟!除了作新诗向来不肯用这“哟”,可是此刻非用不可了!我忙着吩咐家中煮毛豆角,看看能买到鲜核桃不。然后到书房去找我的诗稿。友人静立花前,欣赏着哟! 这且不提。及至我从书房回来一看,盆中的花全在友人手里握着呢,只剩下两朵快要开败的还在原地未动。我似乎忽然中了暑,天旋地转,说不出话。友人可是很高兴。他说:“这几朵也对付了,不必到湖中买去了。其实门口卖菜的也有,不过没有湖上的新鲜便宜。你这些不很嫩了,还能对付。”他一边说着,一边奔了厨房。“老田,” 他叫着我的总管事兼厨子:“把这用好香油炸炸。外边的老瓣不要,炸里边那嫩的。”
老舍先生的幽默感,在中国的文坛里要说第二,估计没人敢说第一。先生1930年赴齐鲁大学任教,写在济南生活的第一篇文章《到了济南》,里头的马车和石子路,山东姑娘和大葱,文章还没读完,人怕是已经快笑死了。先生的笔下,是温良的笑意,从不刻薄,满是人间烟火。
另有一种幽默感,是黑色的,即便使人发笑,也是苦味的笑。鲁迅先生就有这种本领,他的笔下是刀,犀利冷彻,看上一眼,遍体身寒。打小就读大先生的作品,他写的刘和珍君和血馒头,我当年读是有点儿怕的。准确地说,是太沉重,是压得喘不过气的那种恐慌,虽然知道并没有发生在自己的时代、自己的身上,但还是一如眼前般悚然。
《故事新编》收录了他稍微轻快的几篇文章,几则远古故事的重新演绎,透着荒诞,却如镜子般现实,即使现在读来,也是极其的相似。
有一则写大禹治水的《理水》。一片洪泽,百姓只能吃树叶、捞海苔果腹。大员们前来体察民情,地方乡绅和学者是这般接待的:
“灾情倒并不算重,粮食也还可敷衍,” 一位学者们的代表,苗民言语学专家说。“......他们有的是榆叶和海苔,他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就是并不劳心,原只要吃这些就够。我们也尝过了,味道倒并不坏,特别得很……” “况且,”别一位研究《神农本草》的学者抢着说,“榆叶里面是含有维他命W的;海苔里有碘质,可医瘰疬病,两样都极合于卫生。” ......... 这样的谈了小半天。大员们都十分用心的听着,临末是叫他们合拟一个公呈,最好还有一种条陈,沥述着善后的方法。 于是大员们下船去了。第二天,说是因为路上劳顿,不办公,也不见客;第三天是学者们公请在最高峰上赏偃盖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钓黄鳝,一直玩到黄昏。第四天,说是因为考察劳顿了,不办公,也不见客......
大先生的一些作品好像从小初中的语文教材里删减掉了,可能是题材太过沉重,也可能是太过现实。承载着祖国未来的花花草草,需要多晒晒太阳才是,这样黑色的幽默,他们还是少读为宜。
以上就是最近闲时的一些读物,以及碎碎念的几句读后所想。
我想,文字是对生活,对社会的思考和呈现,我们现在还需要大先生那管具有唤醒功能的号角吗?我觉得不需要,因为大家都是醒着的。
那么,对于像我这样想写上几笔的闲人,还是多学学前辈们的幽默,写写让人快乐的文字吧。毕竟,生活里还有那么多的明亮值得与人分享,可以给人温暖。
文章摘自本人公号彼有遗秉,感谢您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