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循环者
一
Miss 杨的每一天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北京时间6点20分,杨小姐准时起床,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在狭窄的楼梯上与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中年男子相撞,两人都是一样的面色凝重,形色匆匆。一句简短的sorry之后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步伐丝毫没有因为刚刚的小插曲而有所紊乱。
然后赶7点15分的公交车。
嘀~
简短而尖锐的一声响起,这是属于公交卡和刷卡器交会后的独有声音,从这一仪器被发明之日起,人们就为此类发声机器独有声调的频率和力度做了精准的规定,通过特有声线的回环曲折、起伏高低加以呈现,并将之视为获得某种进入权的许可证。嘀声响起后,杨小姐获得了进入公交车的许可证。
她登上了公交,环视了一圈,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内的乘客大多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玩手机,也有部分人闭着眼睛补永远补不完的觉。车厢内所有人,都是一样地面色冷寂,眼神空洞,似乎在盯着某一处仔细地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窗外是寒冬腊月,北风呼呼,路上的行人用大衣和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大粽子。车里暖气很足,配合着公交走走停停,呼呼声直让人混混欲睡。
有着和刷卡机一样回环起伏的女声来来回回报了无数个站点之后,杨小姐下了车。然后步行,上楼,打卡,开门,开机,在固定的位置上坐下,开启一天的工作。与此同时,办公室里连环夺命call准时开启:
“Miss杨,昨天的数据报表填好了没有,这是给集团大boss看的,万一出错了你可付不起责任。”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填数据不是财务部的工作,我很忙OK?”
“小杨呀,这周领导要出差,你去帮他订下机票酒店”
“XXX你知道么,我上周好像看到杨小姐和一个男人手挽手去看电影了,我还一直以为她单身呢”
电话声,打印声,打字声,纸与纸的摩擦声,窃窃私语声......杨小姐在各种混杂的声音中处理完了一堆又一堆文件,熬过了时针一圈又一圈的转动。叮咚一声,所有人收起面无表情的表情,换上另一种面无表情的表情陆续离开,杨小姐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然后下楼,坐公交,回家做饭,洗碗,上床,睡觉。
不是不寂寞,是人都会寂寞。但是寂寞有不同的加工方式。有的人寂寞,他把寂寞转换为创作,在耿耿星河下创造了亘古流传的作品;有的人寂寞,他就找人陪伴,渴望拥有爱情;有的人寂寞,他选择养宠物;有的人寂寞,宁愿生生受着,在深夜里点一支烟顽强对抗。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对抗寂寞的历史。
但是Miss杨的寂寞是哪一种呢?
可能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很多时候就干脆不去想这个问题。一年365天,有300天都在工作,剩下5天用来享受人生。为了那短短五天的悠闲和为数不多的工资,人们每天迸发能量,像陀螺一样高速旋转,不断在身后抽打鞭策的是生活,直到年华老去,青春不再,然后无声息的减速,旋转,停下,最终瘫软在地。芸芸众生,有哪一个不是这么在过日子呢?反正日子也照过,薪水也照拿,爱八卦的人在哪里都一样多,一日三餐,吃饱喝足,想这么多做什么呢?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杨小姐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午夜12点,杨小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6:20的闹铃准时响起,杨小姐起床,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在狭窄的楼梯上与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中年男子相撞,杨小姐注意到他今天比昨天多系了一根黑色的围巾,两人都是一样的面色凝重,形色匆匆。一句简短的sorry之后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步伐丝毫没有因为刚刚的小插曲而有所紊乱。
然后赶7点15分的公交车。
嘀~
一切井然有序,但很快杨小姐觉得不对劲起来。
虽然日子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样,但总还是会有些细微的区别。今天却有一丝说不出的诡异,饶是杨小姐这样早已对平淡如水的生活波澜不惊的人也不得不注意到。
路上行走的人和昨天一模一样,公交车到达的时间点和昨天一模一样,公交车上几张冷漠的脸也和昨天一样伫立在相同的位置上,早餐店里打翻了豆浆的情景和昨天一模一样。到了公司,杨小姐发现昨天填好的报表不翼而飞,全部变成了最初始的样子。昨日吩咐她订酒店的领导今天又来和她重诉了一遍需求,但当她打电话跟宾馆确认时,对方竟然完全不记得她的存在。
Amazing !仿佛所有情节都和昨日完全一样,此时杨小姐终于意识到她遭遇到什么,她陷入了时间循环。
长久以来的稳固生活早已给杨小姐的内心铸造起一堵坚不可摧的冷漠之墙,她习惯用顺从和面无表情来面对一切的质疑和贫乏,她习惯于每一天的生活都如出一辙,轨迹可控。当这么一件离奇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时,杨小姐的内心有一闪而过的遗憾,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丝莫名的窃喜。
要再观望看看,杨小姐对自己说。
观望了一上午,没有一件事物偏离昨日的轨道,所有事件发生的地点时间和情景都如出一辙,随之内心莫名的窃喜渐渐变大了一些,变得明晰可见可以捕捉了。
不能急,万一只是特殊情况呢,要再观望看看。杨小姐对自己说。
于是她从早观望到晚,期间也偶尔试验下身边的人是否拥有同样的记忆,无一例外,只有她自己陷入了时间循环的怪圈。那份窃喜变得更大了。
电话声,打印声,纸与纸的摩擦声,窃窃私语声......杨小姐在各种混杂的声音中处理完了一堆又一堆文件,熬过了时针一圈又一圈的转动。叮咚一声,所有人收起面无表情的表情,换上另一种面无表情的表情陆续离开,杨小姐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然后下楼,坐公交,回家做饭,洗碗,上床,睡觉。
杨小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6点20分,闹铃声准时响起,杨小姐起床,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在狭窄的楼梯上与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中年男子相撞,杨小姐注意到他今天换成了红色的围巾,两人都是一样的面色凝重,形色匆匆。一句简短的sorry之后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步伐丝毫没有因为刚刚的小插曲而有所紊乱。
来到了大街上,所以的场景和昨天以及前天一模一样,这时杨小姐内心的窃喜简直要达到顶峰了。既然每一天都会重复上一天的生活,上不上班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使不工作,银行卡里的余额也和昨天一样。青春易老,芳华易逝,为什么不把每一天都过成全新的生活呢?
是时候开启全新的生活了。杨小姐心想。
二
杨小姐确实是陷入时间循环无疑了。
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立刻回到屋里补了回笼觉,中途还掐断了领导打来催她上班的电话,一觉醒来,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顺畅和放松。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得不思考,到底为什么单单自己掉进了时间循环的怪圈。
她按时上下班,从不迟到早退,即使工作并不繁忙,也能够扎扎实实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坚持到打铃。她有些轻微社恐,害怕和同事保持表面亲密实则疏远的关系,却也从不轻易议人长短,常常对同事的窃窃私语熟视无睹。像她这样一粒普通的小石子,一掉进世界的沙堆里就再也辨不出来的微小个体,怎么就被命运之神的手拾起,然后顺手丢到了生活的漩涡中,接受时间之浪回旋往复的重复拍打呢?
想不明白。
不过杨小姐有一点好,但凡什么事情想不明白的话就选择不想。毕竟世界上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要是把每件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那也未必太没意思,人生嘛,就是难得糊涂。
总而言之,杨小姐决心过与众不同的全新生活。她心想,以前生活略有不同的时候从来不想着改变,现在一成不变了却想要过全新的生活,人类真是奇怪。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瞬而过,摆在她面前的全新生活实在太诱人了,她来不及思考这么深邃的问题,她只感到,一股新鲜的血液涌动全身,支撑她坚实的心脏在心腔里鼓鼓跳动。
每一天,不管杨小姐做什么,在哪里过夜,第二天准会被自己6:20的闹铃闹醒并出现在自己的20平米出租屋的小床上。尽管只有一天的空间自由性,那也无关紧要。
银行卡里够她挥霍的money虽然不多,但也足够支撑她实现长期以来假期告急而缺失的旅行,而新的一天,银行卡上的数字又回复如初。她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随性在地图上挑选一个目的地,坐当天最近的一班飞机出发,呆上短暂的几个小时后静待第二天的阳光将她带回出租屋的小床。
她大把花钱,购买了从前只能在网页上浏览的名贵奢侈品。即使这些名贵奢侈品也会随着第二天的阳光消失不见。
她结交朋友。花上一天的时间和人家攀谈,和对方做上短暂的一天朋友,尝试了好几段露水情缘,而第二天对方根本也不会记得过杨小姐的出现。
她进行阅读,但渐渐地连重新购买一天之内没法看完的书也没有了兴趣。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日历每一天都会回到最初的那一页,杨小姐渐渐已经不记得这本该是多少年多少月了。人类真是很奇怪的动物,需要日历进行计数以维持记忆。从遥远的祖先发明划线计数发的时候,人类的记忆就从那一条条竖线开始了,当杨小姐渐渐模糊了年月的时候,她感到焦虑,于是她努力回想今天究竟是几月几号,但是她想不起来。她在本子上记录,但第二天又变得空空如也。时间紊乱了人的记忆,也紊乱了杨小姐的生物钟,她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类。她开始渴望,渴望与一个有着持续记忆的人交谈。
她开始闭门不出,回想自己有限的一生,回忆自己陷入时间循环的那一天,回忆浮华而空虚的人生。她每回忆一次就发现,在这漫长的生命之中,自己其实并非一无是处,她想起了第一次上讲台演讲的紧张不安和底下鼓励性质的长久不息的掌声,想起了月光下和一个小男生的第一次牵手,想起了许多许多以为忘记但是一直留在脑海深处的事。
整个社会停滞不前,只有她独自前行。再也不会有伟大的作品诞生,再也不会有一个长久记得她的人出现。突然之间,一道火光电闪雷鸣般照亮了她的脑海,自从她陷入时间循环以来,并不是每件事情都一成不变。围巾,那个在楼梯上与她相撞的神秘男子的围巾会变。杨小姐十分激动,喜极而泣,就像即将溺水身亡的人找到了一根浮木。
她决定第二天就去找那个男人。
第二天一早6点20分,闹铃声准时响起,杨小姐起床,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在狭窄的楼梯上等待。这是漫长岁月里杨小姐第一次早起,第一次梳洗打扮,第一次有所期待,第一次起伏波澜。
但是那个男人并没有如约出现,这正说明在一成不变的世界里,他是会变的。杨小姐这样想,这个认知让她开心起来,接下来要做的是,就是找个这个男人并和他交谈,或许这会让她道究竟为什么陷入时间的循环。
杨小姐等啊等,每一个不知道何年何月的日子里,杨小姐都在两人曾经相遇的楼梯口等待。
有一天,楼梯间响起了迟缓而又无精打采的脚步声,杨小姐抬起了头,对上了那个疲惫男人的目光,现实中的影像和记忆相重叠,杨小姐眼中泛起了泪花。
那个男子显然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一幕,但很快从惊吓状态中回神,还没等杨小姐开口,就旁若无人地叙说起来。
“最近这段时间,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了一个怪圈。每一天我都过着和前一天完全相同的生活,重复同样的工作内容,和同样的人打交道,说同样的话,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很想改变,却没有勇气辞去工作;我不清楚活着的意义,但也不甘心这样死去;我渴望爱情,却惧怕与人维持长期稳定的关系。于是我说服自己,一成不变就是最大的稳固,没有激情但也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神秘男子还想说下去,杨小姐站了起来,温柔地看着他。男人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以同样温柔的眼神回报杨小姐,突然间,他所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时间静止,空气凝固,只有一句话在他的脑海间回荡——你是我一成不变生活中唯一的变数。
他们拥抱了,两颗同样顽强的心脏以同样的频率顽强跳动着。
他们开始接吻,用彼此温润的嘴唇给长期布满生活灰尘的心灵蒙上了一层湿润的雾气。
与此同时,杨小姐的手机开始响起激昂的铃声。
接吻还在继续。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得不腾出手来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BOSS暴跳如雷在咆哮,miss杨你已经没有理由地迟到半个小时了公司里一大堆事情没人处理我真是焦头烂额再给你半个小时如果你还不出现你就永远都不要出现了。
杨小姐猛地睁开眼睛一跃而起,窗外的阳光很刺眼,床头摆放的电子日历赫然已经显示是新的一天,原来只是做了场梦么,杨小姐十分懊丧但又毫无办法,立刻从20平米出租屋的小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
这一次她没在楼梯上遇到任何人。
Miss 杨的每一天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北京时间6点20分,杨小姐准时起床,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在狭窄的楼梯上与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中年男子相撞,两人都是一样的面色凝重,形色匆匆。一句简短的sorry之后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步伐丝毫没有因为刚刚的小插曲而有所紊乱。
然后赶7点15分的公交车。
嘀~
简短而尖锐的一声响起,这是属于公交卡和刷卡器交会后的独有声音,从这一仪器被发明之日起,人们就为此类发声机器独有声调的频率和力度做了精准的规定,通过特有声线的回环曲折、起伏高低加以呈现,并将之视为获得某种进入权的许可证。嘀声响起后,杨小姐获得了进入公交车的许可证。
她登上了公交,环视了一圈,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内的乘客大多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玩手机,也有部分人闭着眼睛补永远补不完的觉。车厢内所有人,都是一样地面色冷寂,眼神空洞,似乎在盯着某一处仔细地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窗外是寒冬腊月,北风呼呼,路上的行人用大衣和围巾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行走的大粽子。车里暖气很足,配合着公交走走停停,呼呼声直让人混混欲睡。
有着和刷卡机一样回环起伏的女声来来回回报了无数个站点之后,杨小姐下了车。然后步行,上楼,打卡,开门,开机,在固定的位置上坐下,开启一天的工作。与此同时,办公室里连环夺命call准时开启:
“Miss杨,昨天的数据报表填好了没有,这是给集团大boss看的,万一出错了你可付不起责任。”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填数据不是财务部的工作,我很忙OK?”
“小杨呀,这周领导要出差,你去帮他订下机票酒店”
“XXX你知道么,我上周好像看到杨小姐和一个男人手挽手去看电影了,我还一直以为她单身呢”
电话声,打印声,打字声,纸与纸的摩擦声,窃窃私语声......杨小姐在各种混杂的声音中处理完了一堆又一堆文件,熬过了时针一圈又一圈的转动。叮咚一声,所有人收起面无表情的表情,换上另一种面无表情的表情陆续离开,杨小姐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然后下楼,坐公交,回家做饭,洗碗,上床,睡觉。
不是不寂寞,是人都会寂寞。但是寂寞有不同的加工方式。有的人寂寞,他把寂寞转换为创作,在耿耿星河下创造了亘古流传的作品;有的人寂寞,他就找人陪伴,渴望拥有爱情;有的人寂寞,他选择养宠物;有的人寂寞,宁愿生生受着,在深夜里点一支烟顽强对抗。整个人类的历史,就是对抗寂寞的历史。
但是Miss杨的寂寞是哪一种呢?
可能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很多时候就干脆不去想这个问题。一年365天,有300天都在工作,剩下5天用来享受人生。为了那短短五天的悠闲和为数不多的工资,人们每天迸发能量,像陀螺一样高速旋转,不断在身后抽打鞭策的是生活,直到年华老去,青春不再,然后无声息的减速,旋转,停下,最终瘫软在地。芸芸众生,有哪一个不是这么在过日子呢?反正日子也照过,薪水也照拿,爱八卦的人在哪里都一样多,一日三餐,吃饱喝足,想这么多做什么呢?就这样安慰着自己,杨小姐度过了一天又一天。
午夜12点,杨小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6:20的闹铃准时响起,杨小姐起床,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在狭窄的楼梯上与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中年男子相撞,杨小姐注意到他今天比昨天多系了一根黑色的围巾,两人都是一样的面色凝重,形色匆匆。一句简短的sorry之后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步伐丝毫没有因为刚刚的小插曲而有所紊乱。
然后赶7点15分的公交车。
嘀~
一切井然有序,但很快杨小姐觉得不对劲起来。
虽然日子每一天都和前一天一样,但总还是会有些细微的区别。今天却有一丝说不出的诡异,饶是杨小姐这样早已对平淡如水的生活波澜不惊的人也不得不注意到。
路上行走的人和昨天一模一样,公交车到达的时间点和昨天一模一样,公交车上几张冷漠的脸也和昨天一样伫立在相同的位置上,早餐店里打翻了豆浆的情景和昨天一模一样。到了公司,杨小姐发现昨天填好的报表不翼而飞,全部变成了最初始的样子。昨日吩咐她订酒店的领导今天又来和她重诉了一遍需求,但当她打电话跟宾馆确认时,对方竟然完全不记得她的存在。
Amazing !仿佛所有情节都和昨日完全一样,此时杨小姐终于意识到她遭遇到什么,她陷入了时间循环。
长久以来的稳固生活早已给杨小姐的内心铸造起一堵坚不可摧的冷漠之墙,她习惯用顺从和面无表情来面对一切的质疑和贫乏,她习惯于每一天的生活都如出一辙,轨迹可控。当这么一件离奇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时,杨小姐的内心有一闪而过的遗憾,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丝莫名的窃喜。
要再观望看看,杨小姐对自己说。
观望了一上午,没有一件事物偏离昨日的轨道,所有事件发生的地点时间和情景都如出一辙,随之内心莫名的窃喜渐渐变大了一些,变得明晰可见可以捕捉了。
不能急,万一只是特殊情况呢,要再观望看看。杨小姐对自己说。
于是她从早观望到晚,期间也偶尔试验下身边的人是否拥有同样的记忆,无一例外,只有她自己陷入了时间循环的怪圈。那份窃喜变得更大了。
电话声,打印声,纸与纸的摩擦声,窃窃私语声......杨小姐在各种混杂的声音中处理完了一堆又一堆文件,熬过了时针一圈又一圈的转动。叮咚一声,所有人收起面无表情的表情,换上另一种面无表情的表情陆续离开,杨小姐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然后下楼,坐公交,回家做饭,洗碗,上床,睡觉。
杨小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6点20分,闹铃声准时响起,杨小姐起床,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在狭窄的楼梯上与一个身穿灰色大衣的中年男子相撞,杨小姐注意到他今天换成了红色的围巾,两人都是一样的面色凝重,形色匆匆。一句简短的sorry之后继续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步伐丝毫没有因为刚刚的小插曲而有所紊乱。
来到了大街上,所以的场景和昨天以及前天一模一样,这时杨小姐内心的窃喜简直要达到顶峰了。既然每一天都会重复上一天的生活,上不上班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使不工作,银行卡里的余额也和昨天一样。青春易老,芳华易逝,为什么不把每一天都过成全新的生活呢?
是时候开启全新的生活了。杨小姐心想。
二
杨小姐确实是陷入时间循环无疑了。
在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她立刻回到屋里补了回笼觉,中途还掐断了领导打来催她上班的电话,一觉醒来,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顺畅和放松。但与此同时,她也不得不思考,到底为什么单单自己掉进了时间循环的怪圈。
她按时上下班,从不迟到早退,即使工作并不繁忙,也能够扎扎实实地在自己的岗位上坚持到打铃。她有些轻微社恐,害怕和同事保持表面亲密实则疏远的关系,却也从不轻易议人长短,常常对同事的窃窃私语熟视无睹。像她这样一粒普通的小石子,一掉进世界的沙堆里就再也辨不出来的微小个体,怎么就被命运之神的手拾起,然后顺手丢到了生活的漩涡中,接受时间之浪回旋往复的重复拍打呢?
想不明白。
不过杨小姐有一点好,但凡什么事情想不明白的话就选择不想。毕竟世界上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了,要是把每件事情都想得清清楚楚那也未必太没意思,人生嘛,就是难得糊涂。
总而言之,杨小姐决心过与众不同的全新生活。她心想,以前生活略有不同的时候从来不想着改变,现在一成不变了却想要过全新的生活,人类真是奇怪。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瞬而过,摆在她面前的全新生活实在太诱人了,她来不及思考这么深邃的问题,她只感到,一股新鲜的血液涌动全身,支撑她坚实的心脏在心腔里鼓鼓跳动。
每一天,不管杨小姐做什么,在哪里过夜,第二天准会被自己6:20的闹铃闹醒并出现在自己的20平米出租屋的小床上。尽管只有一天的空间自由性,那也无关紧要。
银行卡里够她挥霍的money虽然不多,但也足够支撑她实现长期以来假期告急而缺失的旅行,而新的一天,银行卡上的数字又回复如初。她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随性在地图上挑选一个目的地,坐当天最近的一班飞机出发,呆上短暂的几个小时后静待第二天的阳光将她带回出租屋的小床。
她大把花钱,购买了从前只能在网页上浏览的名贵奢侈品。即使这些名贵奢侈品也会随着第二天的阳光消失不见。
她结交朋友。花上一天的时间和人家攀谈,和对方做上短暂的一天朋友,尝试了好几段露水情缘,而第二天对方根本也不会记得过杨小姐的出现。
她进行阅读,但渐渐地连重新购买一天之内没法看完的书也没有了兴趣。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很久,日历每一天都会回到最初的那一页,杨小姐渐渐已经不记得这本该是多少年多少月了。人类真是很奇怪的动物,需要日历进行计数以维持记忆。从遥远的祖先发明划线计数发的时候,人类的记忆就从那一条条竖线开始了,当杨小姐渐渐模糊了年月的时候,她感到焦虑,于是她努力回想今天究竟是几月几号,但是她想不起来。她在本子上记录,但第二天又变得空空如也。时间紊乱了人的记忆,也紊乱了杨小姐的生物钟,她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人类。她开始渴望,渴望与一个有着持续记忆的人交谈。
她开始闭门不出,回想自己有限的一生,回忆自己陷入时间循环的那一天,回忆浮华而空虚的人生。她每回忆一次就发现,在这漫长的生命之中,自己其实并非一无是处,她想起了第一次上讲台演讲的紧张不安和底下鼓励性质的长久不息的掌声,想起了月光下和一个小男生的第一次牵手,想起了许多许多以为忘记但是一直留在脑海深处的事。
整个社会停滞不前,只有她独自前行。再也不会有伟大的作品诞生,再也不会有一个长久记得她的人出现。突然之间,一道火光电闪雷鸣般照亮了她的脑海,自从她陷入时间循环以来,并不是每件事情都一成不变。围巾,那个在楼梯上与她相撞的神秘男子的围巾会变。杨小姐十分激动,喜极而泣,就像即将溺水身亡的人找到了一根浮木。
她决定第二天就去找那个男人。
第二天一早6点20分,闹铃声准时响起,杨小姐起床,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在狭窄的楼梯上等待。这是漫长岁月里杨小姐第一次早起,第一次梳洗打扮,第一次有所期待,第一次起伏波澜。
但是那个男人并没有如约出现,这正说明在一成不变的世界里,他是会变的。杨小姐这样想,这个认知让她开心起来,接下来要做的是,就是找个这个男人并和他交谈,或许这会让她道究竟为什么陷入时间的循环。
杨小姐等啊等,每一个不知道何年何月的日子里,杨小姐都在两人曾经相遇的楼梯口等待。
有一天,楼梯间响起了迟缓而又无精打采的脚步声,杨小姐抬起了头,对上了那个疲惫男人的目光,现实中的影像和记忆相重叠,杨小姐眼中泛起了泪花。
那个男子显然没有想到会出现这一幕,但很快从惊吓状态中回神,还没等杨小姐开口,就旁若无人地叙说起来。
“最近这段时间,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了一个怪圈。每一天我都过着和前一天完全相同的生活,重复同样的工作内容,和同样的人打交道,说同样的话,一成不变的生活。我很想改变,却没有勇气辞去工作;我不清楚活着的意义,但也不甘心这样死去;我渴望爱情,却惧怕与人维持长期稳定的关系。于是我说服自己,一成不变就是最大的稳固,没有激情但也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神秘男子还想说下去,杨小姐站了起来,温柔地看着他。男人的眼睛也湿润了,他以同样温柔的眼神回报杨小姐,突然间,他所有的话都说不出来了。时间静止,空气凝固,只有一句话在他的脑海间回荡——你是我一成不变生活中唯一的变数。
他们拥抱了,两颗同样顽强的心脏以同样的频率顽强跳动着。
他们开始接吻,用彼此温润的嘴唇给长期布满生活灰尘的心灵蒙上了一层湿润的雾气。
与此同时,杨小姐的手机开始响起激昂的铃声。
接吻还在继续。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她不得不腾出手来接电话。
电话那头是BOSS暴跳如雷在咆哮,miss杨你已经没有理由地迟到半个小时了公司里一大堆事情没人处理我真是焦头烂额再给你半个小时如果你还不出现你就永远都不要出现了。
杨小姐猛地睁开眼睛一跃而起,窗外的阳光很刺眼,床头摆放的电子日历赫然已经显示是新的一天,原来只是做了场梦么,杨小姐十分懊丧但又毫无办法,立刻从20平米出租屋的小床上爬起来,穿衣,洗漱,出门,锁门,然后下楼。
这一次她没在楼梯上遇到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