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的痕迹—霍乱时期的爱情(加西亚·马尔克斯)
&“让我留在这儿吧。”他说,“的确有香皂。” &丈夫已经奄奄一息,但还在坚持与死神这致命的一击做着最后一分钟抗争,好让她及时赶来。要这样撇下她独自离去,他感到无比痛苦,透过泪水,他在慌乱的人群中认出了她。他诀别的看了她最后一眼,在两人半个世纪的共同生活中,她从未见过他的眼神如此闪亮,如此悲痛,而又如此充满感激。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对她说道:“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恳求上帝能够给她哪怕片刻的时间,好让丈夫在离去之前知道,无论两人间有过什么样的猜疑,她始终是那么爱他。她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强烈愿望,希望能与他从头再来,重新开始生活,好让两人把所有没说出口的话都告诉对方,把所有过去做错了的事重新做好。但面对毫不让步的死神,她只得投降。 &多年以后,当他试图回忆那个被诗歌的魔力理想化了的姑娘原本的模样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将她从昔日那些支离破碎的黄昏中分离出来。即使是在急切等待着她的第一封回信的那些日子里,在他悄悄地望着她却不让她发现的那些日子里,他看到的也只是午后两点的阳光下和纷纷扬扬的杏花中她隐约的轮廓,无论季节如何变化,那情景始终都停留在四月。 &他原本不是她会选择的那种人,但他那过时的眼镜,神甫似的长袍,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神秘感激起了她难以抵抗的好奇心,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 &他被带上脚镣,在当地警备队的牢房里睡了三个晚上。但当他被释放时,却为囚禁的时间太短而感到沮丧。甚至在上了年纪以后,那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早已在他的记忆中混淆,他却仍旧在想,他是这个城市,或许是整个国家中唯一一个因爱情而戴上五磅重的镣铐的人。 &好吧,我同意结婚,只要您保证不逼我吃茄子。 &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 &那一刻,他向现实投降了。骤然间,那个他生命中最早认识的男人,那个养育他、教导他,和他的母亲同床共枕三十二年,却在这封信之前仅仅因为淳朴的腼腆,从未向他如此赤诚的坦露过心声的男人的形象,一下子深刻地浮现在他眼前。在那之前,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他的家人一直都将死亡视作发生在别人家的不幸,它发生在别人的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身上,却从来不会降临在自己的亲人头上。他们一家人的生命节奏都很缓慢,在他们身上看不出衰老、生病和死亡的迹象,他们只会在自己的时间里慢慢消失,然后变成一个时代的回忆和云雾,直至最终被遗忘吞没。 &那所房子坐落在福音花园的杏树树荫下,外面看上去同殖民老区的其他房子一样破旧不堪,但里面却井井有条,美轮美奂,光彩照人得仿如世外桃源。房子的前厅直接通向一个塞维利亚似的方形庭院,院子里刚刚刷过白白的石灰,橘树盛开着鲜花,地上铺着和墙上一样的彩色瓷砖。虽然看不见泉水,却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不绝于耳,屋檐下装饰着一盆盆康乃馨,连拱下吊着一只只装有珍禽的鸟笼。其中最为稀有的,是三只关在一个大鸟笼里的乌鸦,它们每一次振动翅膀,都会令院子里弥漫开一种莫名的香气。用链子栓在角落里的几条狗嗅出了生人的味道,突然狂吠起来,但一声女人的叫喊立刻又使之戛然而止。许多只猫背这声严厉的喊叫吓得从四处蹿了出来,又藏进花丛中。之后,一片寂静,在鸟儿的扑腾声和流过石头的淙淙水声中,仿佛能隐隐听到大海忧伤的呼吸。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他那种令母亲忧伤不已,令朋友痛心疾首的矿石般的耐心忍受着旅途的艰辛。他没有跟任何人打交道,日子在他身上轻而易举的流逝。他坐在栏杆前,看着岸边一动不动晒太阳的短吻鳄张着血盆大口等着捕捉蝴蝶,看着受惊吓的草鹭突然从沼泽中飞起,看着海牛用巨大的乳头喂养幼崽,并发出如女人哭泣般的叫声,另旅客惊诧不已。在同一天,他看见河上飘过三具膨胀发绿的尸体,上面还站着几只兀鹫。最先是两具男尸,其中一具没了头,而后飘过一具只有几岁的女童的尸体,她那美杜莎般的头发在船尾的航迹中上下漂浮。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霍乱还是战争的牺牲品,但那令人恶心的强烈气味污染了他心中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 &死亡让我感到的唯一痛苦,便是不能为爱而死。 &那个时期他最愉快的记忆是关于一个羞怯的姑娘的,她几乎还是个小女孩,颤抖着请求他为自己刚刚收到的一封无法拒绝的信写一封回信。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认出那封信正是自己前一天下午写的。于是,他依照姑娘的情感和年龄,回了一封风格迥然不同的信,甚至笔迹也像出自这位姑娘之手,因为他会根据每个人的性格,为不同的情况模仿出一种字体来。他写信时,一直幻想着如果费尔明娜.达萨像这个无助的小姑娘爱她的追求者一样爱他,会给他回一封怎样的信。自然,两天后,他又不得不为这位情郎写回信,用他早在第一封信中就定下的笔迹、风格和爱情的类型。就这样,他最终陷入了自己给自己写信的狂热之中。不到一个月,姑娘和小伙子分别来向他道谢,因为他在男孩信中提出的建议在姑娘的回信中被热情的接受了:他们就要结婚了。 &“你不知道和我搅在一起的麻烦。”在狂欢节的狂热中,她一边笑的要死,一边喊道,“我是疯人院里的疯子。” &她没有惊讶,神情自若的摘下眼镜,阳光般的笑声使他头晕目眩。她还从未用“你”称呼过他。 “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她对他说,“十年来,我一直坐在这里等你问我这句话。” 已经太迟了:机会曾经就在那辆骡子轨道车上,后来也一直在她所坐的这把椅子上,而现在却已一去不复返了。事实上,在为他干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卑鄙事,为他忍受了那么多肮脏的勾当之后,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他的前面,尽管他原本比她年长二十岁:她为他衰老了。她是那么的爱他,她愿意继续爱他而非欺骗他,但他不得不以一种残酷的方式点醒他。 “不,”她对他说,“那样我会觉得我是在和自己的儿子睡觉,虽然这个儿子并不是我生的。” &但除了这些极少数的情况,一般到了睡觉的时候,他们中总有一个比另一个更为疲倦。她在浴室里耗时间,用香纸卷起一支支烟,独自抽着,又像年轻时独自在家那样,重新陷入自我慰藉的爱中,又成了自己身体的唯一主人。她总是头痛,要么就抱怨天气太热,总是装睡,要么就是又来了月经,月经,永远是月经。以至于乌尔比诺医生为了发泄一下难言的苦衷,竟然在课堂上说,结婚十年后,女人一星期甚至能来三次月经。 &在这个轻浮的世俗天堂,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对陌生事物的恐惧。她用一种更为简单的方式为它下了定义:“社交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恐惧,夫妻生活的关键在于学会控制厌恶。”自从拖着没有尽头的新娘头纱,步入社交俱乐部宽阔的大厅时,她就突然清楚地发现了这一点。 &有几分钟,困意俘虏了他。当他醒来时,她已点亮她那盏微弱的床头灯,仍旧睁着眼,但没有哭。在他睡着的时候,她身上发生了一个决定性地改变:多年来积聚在年岁深处的沉渣,此刻因嫉妒的搅动浮现出来,她刹那间苍老了。看着她那瞬间出现的皱纹、枯萎的双唇、灰白的头发,他不禁伤怀,冒着风险劝她睡觉:已经两点多了。她没有看他,但声音里也没有愤怒的痕迹,语气几乎是温和的。 “我有权知道她是谁。”她说。 &他对这所房子的修缮做出了很大贡献,以至于都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了。然而,在看完电影的这天晚上,他似乎觉得客厅里有关他的记忆都被清除了。家具变换了位置,墙上挂了新的彩画。他想,这些显而易见的变化是刻意的,为的是证明他从未在此地存在过。而就连那只猫也没有认出他来。他被这种残忍的遗忘吓了一跳,说:“它不记得我了。”可她一边倒白兰地,一边背对着他说,如果他是为此而忧心,那么大可不必,因为猫是从来也不会记着谁的。 &那种生活无疑曾使她幸福,然而丈夫一死,她甚至无法找到自我的一点点痕迹。她像是别人家中的一个幽灵,漫无目的的游荡在一夜之间变得空阔而孤寂的房子里,不断痛苦的自问,究竟谁是亡者:是死去的丈夫,还是她这个留下来的人。 她无法摆脱隐藏在心底的怨恨,怨丈夫将她孤零零地遗弃在这汪洋大海之中。他的一切都会让她潸然落泪:枕头下的睡衣;那双在她看来只有病人才会穿的平底拖鞋;记忆里,她在窗边梳头准备睡觉时,镜子深处的他脱掉衣服的情境;还有他皮肤的气味,在他死后还就就得留在她的皮肤上。无论正在做什么,她都可能会中途停下来,拍拍自己的额头,因为突然想起有什么事忘记告诉他了。她的脑子里每时每刻都会涌现出无数个日常问题,只有他才能回答。他曾经说过一件令她匪夷所思的事情:截肢后,患者仍能感受到已不存在的那条腿上的疼痛、痉挛和瘙痒。这正如她失去他以后的感受,虽然他已经不在了,她却仍觉得他就在那里。 &他用一种看似随意的方式问道:“比如像你这样,身为寡妇,又到了这把年纪,如果有人向你求婚,你会怎么办?”她笑了,笑出一脸老太婆的皱纹,反问道: “你是在说乌尔比诺的寡妇吧?”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总是在最不该忘记的时候忘记这一点:女人们对问题中隐含的意思比对问题本身想的更多,而普鲁登西娅.皮特雷尤其如此。她一针见血的令人心惊胆寒,他惊慌失措,想赶紧找一扇假门溜走:“我是说你。”她又笑了:“去逗你的婊子娘吧。愿她的在天之灵安息。”她催他把想说的事说出来,因为她知道,无论他,还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久别多年之后,仅仅为了喝波尔多、吃乡村面包就腌菜而在凌晨三点把她叫醒。她说:“只有当一个人想找人大哭一场时,才会这样做。”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败下阵来。 “这回你可错了。”他说,“我今晚来其实是为了唱歌。” “那咱们唱吧。”她说。 &她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理解他了,理解他对爱的渴望,理解他迫切的需要在她身上找到足以支撑起他的社交生活的安全感,而事实上,这种安全感他从未得到过。曾有一天,她绝望之极,冲他喊道:“你就没有发现我一点也不幸福吗?”而他以他特有的姿势摘下眼镜,不温不火,用他那孩童般天真的眼睛中的一汪清水淹没了她,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她体会到他那令人难以忍受的智慧的全部分量:“你要永远记住,对于一对恩爱夫妻,最重要的不是幸福,而是稳定。”从守寡最初的寂寞时光开始,她便明白,这句话中隐藏的并不是她当初所认为的卑劣威胁,而是一块为两人带来过无数幸福时光的月亮宝石。 &最后,她用她最好岁月里的精妙口才,对一直以来与她保持着某种庸俗默契的儿媳道出了心里话:“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技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她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将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气彻底呼出体外。 “让他们见鬼去吧!”她说,“如果说我们这些寡妇有什么优势的话,那就是再也没人能对我们发号施令了。” &费尔明娜.达萨听见他在黑暗中走了出去,听见楼梯上响起他的脚步声,又听见他渐渐消失,第二天之前将不再出现。她又点燃了一支烟。正抽着,她看见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他穿着他那身完美无瑕的亚麻衣服,带着他那职业性的严肃,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翩翩风度,以及那彬彬有礼的爱情,站在一艘往昔的船上,挥动着他白色的帽子向她告别:“我们男人都是偏见的可怜奴隶。”有一次他对她说,“相反,当一个女人决定和一个男人睡觉时,就没有她跃不过去的围墙,没有她推不倒的堡垒,也没有她抛不下的道德顾虑,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 &看到他如此明显的为自己着意打扮,她的脸颊不禁泛起一抹火辣辣的红晕。跟他打招呼时,她心慌意乱。见她如此,他也慌乱起来。当两人意识到他们的举止竟像情侣一般,便越发不知所措,而当他们又意识到自己的窘态时,更是慌乱的一发不可收拾,以至于萨马利塔诺船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心中不禁同情的为之一颤。他把他们从尴尬中解救出来,花了整整两个小时。 &他们仿佛一举跃过了漫长艰辛的夫妻生活,义无反顾的直达爱情的核心。他们像一对经历了生活磨练的老夫老妻,在宁静中超越激情的陷阱,超越了幻想的无情嘲弄和醒悟的海市蜃楼:超越了爱情。因为他们已在一起生活了足够长时间,足以发现无论何时何地,爱情始终都是爱情,只不过距离死亡越近,爱就越浓郁。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听他说完。然后,他透过窗子看了看航海罗盘上的那一整圈刻度表,又望了望清晰的地平线,望了望十二月万里无云的天空和可以永远航行下去的一望无际的水面,说: “我们走,一直走,一直走,重回黄金港!” 费尔明娜.达萨浑身一震,因为她听出了昔日那个被圣神恩典照亮的声音。她看了看船长:他是他们命运的主宰者。但船长没有看她,他被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灵感的巨大力量震慑住了。 “您此话当真?”他问他道。 “从我出生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就没说过一件不当真的事。” 船长看了看费尔明娜.达萨,在她睫毛上看到初霜的闪光。然后,他又看了看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到的是他那不可战胜的决心和勇敢无畏的爱。这份迟来的顿悟使他吓了一跳,原来是生命,而非死亡,才是没有止境的。 “见鬼,那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的究竟走到什么时候?”他问。 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他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