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其“方”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句話恰是將中國傳統思維中“天地人”的關係,最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為什麽這麽說?讓我們先從此句中的“方”開始。“方”是什麽?“方”即是指“天地”,而“人”則是在“方”中受生。《易傳》有云:天地之大德曰生。那麽,“方”之大德亦曰生!
中國在傳統上,將天下的疆域分為“東南西北中”五個方位,并稱之為“五方”,《禮記》中有記載,將天下百姓分為“五方之民”,即指東夷,南蠻,西戎,北狄和中國的諸民。這些,其實都是在表達這樣一種思維,即“人”生活在“天地”這個“方”中!“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則是指在這一片天地中的人民,即受這一片水土的滋養。
方,作為“天地”的概念,在漢語中會經常出現。比如我們常說的“方言”,即是指某個特定區域的語言,湖南有湖南方言,江西有江西方言,東北是東北話,西北是西北話,這些都是特定“天地”中使用的語言。還有,我們用“方外之人”來形容那些超凡脫俗的人,這些人被認為比普通人要高明,和普通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即不是一個“天地”中的人。有时,我們會問“何方高人”,這就是在問,他們是哪一塊“天地”中的人。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在我們的漢語中,會經常要用到這個表示“天地”的“方”。
中國的傳統思維中,有許多思想都是圍繞“人”與“天地”之間的關係進行闡述的。比如老子有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這即是在描述天、地、人應如何協調發展的規律,老子認為“人”應該遵循“地”,“地”應該遵循“天”,“天”則遵循“道”,而“道”就是自然規律。老子認為人與天地應該保持這樣一種適從關係。又如,《易經》乾卦文言中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易傳》中還有“天生神物,聖人則之,天地變化,聖人效之”,這都是在論述人與天地的關係。所以,當“方”以“天地”這個概念出現時,可以這麽說,中國的許多傳統思想,也是在論述“人”與“方”的關係。
《黃帝內經》中有一篇文章叫“異法方宜論”,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專門講述“人”與“方”關係的典型代表。此文即是按照中國地域的五方,即东、南、西、北、中的五個不同的“方”,來論述地理环境、自然气候的差异對人產生不同的影響,這些不同的影響,又使人形成不同的生活習慣,不同的生活習慣又造成了不同的人体生理活动,從而最終導致不同的疾病產生。比如,其中寫到“东方之域,天地之所始生也。魚鹽之地,海濱傍水,其民食鱼而嗜咸,皆安其处,美其食。鱼者使人热中,盐者胜血,故其民皆黑色疏理。其病皆为痈疡,其治宜砭石,故砭石者,亦从东方来”。在這段文字中,其講述中國的東方,大致就是我國現在的山東這一區域,因為海濱傍水,所以盛產魚鹽,因此在此處的生民都習慣吃魚并嗜咸,而魚肉吃多了容易在身體里生成內熱濕毒,同時,食鹽吃多了克血,會引起血管堵塞,故此生活在東方的人,皮膚多黝黑並且肌肉紋理疏松,容易得癰瘍之病,即皮膚容易生瘡疥并潰爛。《黃帝內經》的作者不知其誰,是托名黃帝而著,但古人的智慧和知識,可從此段論述中突顯出來,著者先論天(氣候),再論地(地理),最後說人,有邏輯,有條理,從“天”“地”“人”三者關係出發,解釋了中國東部地區的人在這一“方”水土中,受什麽樣的滋養,又容易患什麽樣的疾病。《異法方宜論》可以說是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最好的註述,其通過對五方生民的飲食習慣、易生疾病及其治療的論述,邏輯嚴密,條理清晰地辯證了“人”與“方”的關係,同時,也是辯證了人與天地,人與自然的關係。“方”給予了人自然的生存條件,人在“方”中受滋養,但人也會因為“方”而生病。
因“方”生,而又因“方”病,這似乎又是對中國“陰陽”辯證思維的印證,凡事都有兩面性,有陰就有陽,陰陽本來就是同根而生。東“方”產魚鹽,故東方之人因魚鹽而生養,卻又因魚鹽而致病,“養”和“病”就是一對陰陽關係,陰陽辯證之理昭然。這种印證在論述治療方式的時候也有所體現,《內經》說“其治宜砭石”。砭石可以治療癰瘍疾病,而中國盛產砭石的地方,正是中國的山東地區,所以又說“故砭石者,亦从东方来”。東方產魚鹽,吃多了讓人生病,於是它又產砭石,讓人可以治療這種病,有生又有克,這豈不也是一種陰陽的對應關係!
“方”真的是很奇妙!天,地,構成了“方”的結構,人行走在方中。《易》曰:變動不居,周流六虛。這是告訴我們,天和地是隨時都在變化、運動的,故此,“方”也是變化和運動的,如此,人也要隨“方”的變化而變化。
我們常說“走四方”,尤其是現代人,交通便利,時不時離家千里而去到一個異響,是很容易、很頻繁發生的事情。而我們又常說到的“入響隨俗”,恐怕也不僅僅是出於對當地風俗和習慣的尊重,這理面更多的是包含了對“人”與“方”之間相對運動和變化的理解。
比如,在東“方”的自然環境和氣候條件下,生養出來的人,當他進入西“方”的時候,其身體必然存在對新環境適應的一個過程,那麽“入鄉隨俗”,則是告訴那些需要適應新“方”的人,通過遵從當地的生活習俗,按照當地起居方式作息,根據當地的飲食習慣進食等,可以幫助身體儘快的適應新“方”,即適應新的氣候和環境,這樣就會少生病或者不生病。“鄉”與“俗”就象“人”與“方”,有什麽樣的鄉,就產生什麽樣的俗,入鄉隨俗,即是告訴我們,為自己的身體健康,人要主動去適應“方”。中國曾經有這樣一種習俗,遠離故鄉的遊子,都會隨身帶一包故鄉的泥土,一旦在他鄉患病,只要將隨身的故土服下,居然也能愈疾。這裏面反應的,不僅是人對故鄉的眷戀,恐怕也有“人”與“方”的辯證關係。我曾經聽一位有出國求學經歷的朋友說到,留學生們都有這樣一個共識,在回國前一旦生病,無論病的大小,人都必須去當地醫院檢查一下,開一些當地的藥,如果把病帶會國內治,即使是很小的症狀,都可能會發生國內醫生無法治療的情況,他開玩笑說,中國善良的醫生,對付不了外國病菌的兇殘。這并不是外國的病菌更兇悍,裏面反應出的道理,也是“人”與“方”的關係。包括前段時間的李冰冰澳洲感冒事件,也是“人”與“方”之間運動和變化的演繹,中國“人”在澳“方”生病,澳大利亞醫生束手無策,李冰冰還得打飛“的”回中國治療,只是影響治愈的因素,並非完全是氣候環境的原因,更多的是“鄉俗”不同(中國可以濫用抗生素,而澳洲則不行)。
《中庸》有雲: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用中”,亦或“守中”,是中國傳統思想中的重要思維。這個“中”,並非是折中的中,而是中肯的中,其是指合適、恰當的意思。用中,即指使用最合適或最恰當的方式,並非是指單純的折中。老子的“負陰抱陽,衝炁以為和”,也是這种思維的體現。“和”則可以理解為一種合適、恰當的表現形式,即是“中”的一種形式。如果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表現的是“人”與“方(天地)”的關係,那麽“入鄉隨俗”則是體現出“用中”的思想,表達了如何使“人”與“方”相互協調和相互適應的思維。
“鄉”和“俗”,是表述“方”的變化,不同的方,則存在不同的自然環境和人文條件,即使是同一個方,隨着時間的推移和變化,自然環境和人文因素也會發生變化,所謂滄海桑田,所謂物是人非,都是這個意思。“入”和“隨”則是表述人應該采取的方式,當人進“入”一個新的“方”,即應該采取“隨”的方式去適應和協調。當然,“入”有被動和主動的分別,人從一個地方遷移至另一個地方,這是主動的“入”。當所處的地方自然和人文的環境發生了變化,人雖然沒有遷移,但也是進入了一個新的“方”,也應該采取“隨”的方式與之適應。這也是“變易”思維的體現吧。
中國的先民很早就意識到,天和地是在不斷運動中塑造萬物的,人生于天地間必須主動與之相協調、相適應,與天地之“方”和諧共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和“入鄉隨俗”告訴我們,“人”與“方”存在着內在的、必然的共生聯系,“人”離不開“方”,也不可能獨立與“方”外而存在,“人”依託“方”而受生,而“方”又是動態的、變化的、不停運動着的,故此,“人”必須采用動態的、變化的思維,去找到最合適、最恰當的方式與“方”共存,采取“執兩而用中”之思維,與天地合,與“方”偕行,如此則能“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