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那莫名的悲伤》石黑一雄
《偶尔,那莫名的悲伤》
作者:石黑一雄
译者:吕颖玉
我们来到英国的那一年,我生下了静子。或许是乡愁在捣乱,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是某些东西在心里搔痒痒似的,让我觉得这是一次令人头疼的怀孕。果不其然,不到几个月,生完静子的我变得很虚弱,于是没过多久,病情不断加重的我又一次进了医院。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身旁没有我的宝贝女儿陪着,陪着我的只有是疼痛。在医院的第一天晚上,我辗转难眠。即使医生给我开了药,还是没办法解决我这半清醒的状态。不知道为什么,每到夜晚,我老觉得我的宝贝女儿就在我面前,这个画面清晰得就好像我们只隔着一面玻璃的距离。我看见我的宝贝在她的小床上哇哇大哭,小手挥舞着,小脚在踢打着,像是在责怪我不在她身边,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痛苦一样。我心疼地想过去抱一下我的宝贝,一把抓住的只是空气,而不是我的宝贝。她依旧在我眼前不停哭啼着,哭啼着,哭得使我都快心碎了,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女儿会哭出病来。早上,老公会过来看我,他一来我就一把把他拉过来问静子的情况,她昨晚真的稀里哗啦地哭了一整晚。
突然有一晚,疼痛奇迹般地消失了。我安稳地从白天睡到了黑夜。在睡梦中,我又看见我女儿了,那画面是那样的真实。那是一幕静子安睡的景象:她的小嘴微微张开着,小手像是握着小球儿,放松地贴着耳朵。早上,当老公告诉我女儿头一回睡得那么香的时候,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我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我着实相信我和静子就是一体的,这个是科学都无法能够解释得出来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我觉得,毕竟我的宝贝在我的肚子里可是待了足足九个月,我们早已骨肉相连了。
夏初,静子来看望我了,我跟她讲这一段微妙的事儿,可她看起来并不感兴趣,甚至显得有点尴尬的样子。静子现在已经跟同居了两年的男友订了婚。这个年头,婚前同居已经潜移默化地被大众接受了,已经不算是什么惊奇的事儿了。我对于她终于要结婚这件事上总算是松了口气。她这次会在我这里住上三天,看到她在我这儿的状态是如此放松舒坦,我心里是欣喜的。
静子刚出生不久那会儿的事儿和那个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神秘力量的确很奇妙。当我正在跟静子说起她这些事的时候,一股回忆涌上心头——那是一件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与其说是怪事,还不如说是神奇的。那是很久以前,我还在日本长崎的时候,跟一个也叫静子的人……哈哈,突然说起静子这名是不是觉得奇怪了,的确是。
我停止讲出生的话题,转头就开始跟小静子讲这个大静子的事,一下子就给打断道:“这些你早就告诉过我了,我,我的名字就是随着她的名字来取的,她,她就是那个被原子弹炸死的那个大静子。对吧!”说完她的嘴唇长度拉得更长了,没好气地看着我。
“对啊对啊,你都不知道你出生的时候给我添了多少麻烦,所以啊,我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希望你会变成和我的那位朋友一样文静。哎…事与愿违啊。”
静子听完我这句话,扑哧地笑了。
可我没说错什么。大静子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的人。小时候我们倆都在长崎住,我总是习惯试图激怒她,想看一下她发火的样子,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成功过。有时候我承认自己也是做得过火了,她也就只会自己一个人跑开,跑去没有人的角落里哭一下下。再看看我的女儿,完全就跟这个大静子的性格有天壤之别的差距。也是,静子随我,任性又好斗。我看她对这个大静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大兴趣,我也就没有再往下说了。
这三天一下子就过去了,我们倆都是以聊一些生活的琐事就把这如梭的三天度过完的。女儿老以为我在家百无聊赖,叫我找点事儿消遣一下时间。她已经好几次建议我晚上去报个画画班什么的。在这件事上,我就有点不耐烦了,但也不好意思博女儿的面,只好敷衍地说:“嗯嗯嗯,谢谢你的建议啦,我知道啦,我会记住的了,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分别的时候没什么特别,也就那样,不会有生离死别的哭泣什么的。不过在最后,我只是嘱咐了一下静子代替我跟我的女婿问个好而已,就没了。就是那么简单。
静子还有一个姐姐,四年前结婚了,她结婚没过多久,我爱人就去世了。我那两个女儿对她们的家乡一点儿也不熟悉,连日语也不会说上几句。对于她们来说,日本长崎不过是地图上的一个板块,不过是她们妈妈的故乡,不过是被原子弹炸过的地方罢了。她们对家乡没有一点认识,也就没有什么必要强加思想给她们语重心长地说:“嗯,这是是你们的家乡,要牢记在心啊。”因为,对于她们来说,英国才是她们的家。我在想,当她们也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想必也会跟我和银发邻居一样,偶尔在各自的花园篱笆见面就闲话家常,哈哈,应该会吧。现在的我,就是指望她们倆早点儿生小孩儿,让我过一下做外婆的瘾儿了。虽然还没有盼到,但她们也挺孝顺的,平日里时不时就会过来看一下我,这我倒是挺欣慰的。
离上次静子看望我的时候,已经是快三个月的事儿了,自从我跟她提起过大静子的事之后,不小心打开了记忆的匣子,过去回忆的光芒金灿灿地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最近基本上都是不由自主地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尤其是前几个星期,那一张张回忆片更是在我脑海里停留了一遍又一遍。
长崎中川,是我和静子一起长大的地方。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静子是一个文静的女孩,她喜欢宅在家里,与外界隔绝 。有时候还真的不得不信邪,果然是避什么来什么——由于战乱,她这几年都得逼着自己去跟别人打交道,这恐怕是她最难熬的几年。在外,静子不能适应工厂的生活,工厂里面那些壮女人又欺负她,笑她弱小还是什么的。在内,母因癌症去世了,静子在这三年还没有缓过来,紧接着,阎王爷还嫌不够残忍,还要带走她的哥哥,在战争前期阎王爷毫不留情地勾走了她哥哥的性命。这还没完呢!没过多久,静子的未婚夫被派遣去了太平洋战场。她每天都伸长了脖子盼望着有未婚夫的来信,即使她心里清楚,这些信是不会来的。我有好几次都看见静子神不守舍,一言不发的样子,因为她已经好几个星期都没有收到自己未婚夫的消息了。她会自言自语说:“信总是姗姗来迟!”“信老被弄丢!”我看不下去,同情这样情况的她,忍住不说出信没到的其他可能性……
二战的时候,静子和她父亲住在一起。她家离我家很近,她家旁边有一条通往死火山的蜿蜒山路,登上死火山上,就可以俯瞰这一城市。自打小时候,我就很喜欢静子的爸爸——木下叔叔。他的眼睛总是流露出温柔的眼神。他似乎有一个特殊的魔力,只要一靠近他,就能让人平静且放松起来。木下叔叔是一个善良的人,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所以啊,我很喜欢和木下叔叔一起相处,每当有他在身边,我就很高兴呢。
当然,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哪会全部都记得住,只有一些情景依旧是历历在目。具体的时间地点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只知道的是,这些事都是发生在干燥炎热的日子,也就是战争最后一年的夏天。我清楚地记得某天早上,在上班路上和木下叔叔的一段对话——早上我总要在那一座小桥上等车上班。每天早上,都会有人在这里等出城的电车,包括木下叔叔。还没打仗之前,木下叔叔还是一位公务员,如今的他,却沦落到去工厂干活儿,也就是在我工作的工厂附近。他以前每天早上都会比我早到这座小桥,腋下照例夹着以前工作时的小公文包。而现在呢,他的身影比以前消瘦了不少,加上年事已高,他的背影从笔直慢慢变得有些弯曲了。就是在那个特别的早上,他跟我打招呼的方式还是和往常一样,先是对我笑了笑,微微地鞠了个躬。然后他一脸笑嘻嘻地告诉我静子终于收到了一封未婚夫中村的来信了。
“他在信中说,他在那里一切安好,只是天气炎热虫子多,把他咬得全身都是。”
“哦!对了,他还跟我们说,我们输了。”木下叔叔补充道。
“嗯?不好意思,木下叔叔,您刚刚说什么了?我们输了?”
“嗯。”他摇了摇头再说道:“现在我们只能祈祷中村能安全回到家,这仗,估计也打不了多久,毕竟现在我们什么资源都缺。”
“呃……那!收到这封信,静子不就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对啊!但,这封信是七个星期前寄的,静子看到寄信的日期又开始担心了,哎……”他皱了皱眉头说道。
“你就好了,小美智,不用整天这样担心受怕。”他眯着眼睛笑道:“还是,说你有偷偷在等待归来的对象?”
“哎呀!没有啦!叔儿!哎呀,净笑话我”我笑了笑说。“根本就没这号人在!我只是在担心中村先生的状况而已。”
“对哦!当然!忘记你一直都挺欣赏中村这个人了。”
“对啊!就是啊!不过我主要还是替静子担心啦。”
他又微微地向我鞠了个躬:“感谢你这么替我家静子着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好像是在想什么,然后两眼放空,再慢慢地吐出来。
只有在早上,天空总会被笼罩着一层暗淡的蓝色薄纱。乌鸦们总喜欢停留在电车轨道上,稍感受到电车那到达时发出的首次咯隆咯隆的震动,它们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替静子担心。”他继续说道。说完转身过来我面前,眉毛紧皱却面带笑容。“但我们绝对不能只担心自己,你说对吧?我的小美智。”
我的脸或许有显示出一丝的尴尬,“叔,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眼前的木下叔叔依旧用这种面有难色的表情看着我,呆滞的眼睛瞬间变得精神起来,睁大了眼睛再抬头望望前面,举起手。“车来了车来了!”
电车到达这座桥站点的时候通常都是拥挤不堪的,所以我们已经习惯站着了。
当电车开始启动的时候,我开口叫了一下木下叔叔,“叔,我以为你会为他们倆在一起而感到高兴呢,你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们凑合成一块儿的,不是吗?”
“是没错啊!哈哈!”他呵呵地笑着,“对待中村家我们本应该再主动一点的,但,我觉得我所做的努力你一定不会觉得好。哈哈。”
“叔呀!你到底在讲什么啊!”我假装不思其解地问道。
他笑了笑。“看来是时候分享一下我们之间各自的小秘密了。你当然是希望中村选择和静子结婚,但是你也希望他们一直这样无法相聚,是吧?”
我不记得我当时有没有反驳,估计是没有的。那时候我就是愣着看窗外的建筑一段一段从我眼前飞过,尴尬地说不出话来。耳边又传来叔叔的声音:“所以,你这也是在为我着想,是吧,我的好孩子。”我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眼睛微微张大,他看见我那惊讶的表情笑了一下。
“哦!你可别误会我的意思,在我心目中我是很喜欢中村的。哈哈。”他又笑了,只不过这次笑声中略带一丝尴尬。
我皱着眉毛,眼巴巴地看着木下叔叔并小声地说:“可是……他回来后,就会跟静子一起住了,就只剩下你一个人在家了……”
他微微地上扬嘴角,又鞠了鞠躬说:“作为长辈的可不能那么自私,我是由衷地祈祷,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那,我也是!”我回应道。
“真是个好孩子。小美智,你值得拥有一段幸福的生活。你真的没有在偷偷等的人吗?哈哈。”
我还是否认了他的话。
他的站就快到了,他的头由下向上仰起,知会我他要走了。他把腋下的公文包夹得更紧后挤下了车。之后的每个早上,我都是这样目送着他那微微弯曲的身影消失在早上工作高峰期的人流中。
有一天晚上,应该是很晚很晚的时候了。我下班后留在仓库堆放麻袋布。走到地下室的时候,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咚咚声,那声音就像是冰雹踢里哒啦地打在屋顶一样。我纳闷了一会儿,没有再仔细探讨下去,继续回去做我的工作。可是之后我就更纳闷了,当我上楼望去,一个像夕阳的东西,它的光从远处建筑物那里照射到了我这边的窗户了。不,这不可能是冰雹。
在坐电车回去的路上,有两个男人在说话。说是有一架飞机在夜晚执行空袭,往城市的东面投了一个炸弹就飞走了,听说这次无人伤亡。“这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任务啊!”在我身旁坐着的那个男人说道。“那些美国佬都是怎么想的啊?派架飞机过来就是为了投个炸弹?我看啊,这仗根本就还没完全输。”听到站点,那个男人就起身要走了。我抬头望着他,我发现到他那一边空荡荡的袖子随着他走路的节奏左右要飘动着。我定在那里,回想着那个男人的话和他的手臂,不寒而栗。呆呆地望着车窗外那一闪而过的路灯。
在新谷阁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我和静子聊起了那个被我误会成是冰雹的空袭。奇怪的是,静子那时候离空袭地点更近一些,但是她连“冰雹打在房顶”产生出来的声音都听不到。
“听说,好像没有人受伤。”我跟她说。
“可我听到的不一样,美智子。我听说一个四岁的小男孩被炸死了。”
“一个炸弹,带走了一个小男孩。”我重复道。想尝试听起来是一件确切在发生的事。
“不过其他人就没事。”她继续说。“周围也没有造成什么破坏。小男孩的头直接被炸飞了,他们说那个小男孩的母亲跑到街上抱着小男孩的身体大声求救医生。”
我抿着嘴嘴角稍微一点上扬:“我能想象出那位母亲边跑边喊医生的情景。”
静子也微微地笑了一下,但她那眼神是空洞的,是忧伤的。“是啊,她那时候肯定在告诉自己一定要尽快找到医生,不然她的孩子就会死了。”
晚上这个时候来逛花园是最好不过的。这时候的天气凉爽了许多,西边的天空像燃烧火焰般的红,夏季的飞虫在黑夜中到处乱窜。
静子跟我说:“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只离开过长崎两次,那两次是去福冈看望我的姨妈。你想想看,全世界的人都在四处奔波去打仗,而我呢,去长崎以外的地方都不太敢。”
“这样说,你是想上战场吗?做个花木兰?我的小静子?哈哈。”
静子抿紧嘴了嘴,脸颊泛红,透着歉意的语气说道:“我知道我这样想是不对的,我也不会假装说我会想去上战场。工厂里有那么一个女孩,她老希望自己是个男人,这样的话,她就能过去跟别人战斗了。但我其实不太了解这些所谓的战斗和战争,这些事离我太遥远了,像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与我完全无关。有时候我都快忘记中村去哪里了。我会开始希望他能从他从事的岗位上赶快忙完任务回到我的身边。这样的想法根本就不现实,是错的。这我知道。可有时候,我就是真的很容易忘记原来我之外的世界还在打仗的事实。”
“除非我眼前展现出来的画面一直是炸弹雨下个不停,食物匮乏,我才会被不断提醒,嗯,原来我现在身处在打仗时期。”
“我有时候在纠结那些炸弹的问题——这些炸弹老是在奇奇怪怪的地方投下来。这些炸弹往哪里投下去,那里就是战争的地方了。不过你是对的,炸弹投个不停,小男孩们的生命也被夺走了,所以能肯定的是,现在还在打仗。”
我们都很享受一起散步的每个夜晚。在工厂忙活了大半天,我们从彼此的陪伴中找到了一丝丝宽慰。偶尔趁工作还没折磨到我半死,我会走路去静子家。就有那么一个晚上,我们在公园待得比平时要来得晚,回到静子家的时候,天色已经特别黑了。我记得我还在外面脱鞋的时候, 我听到静子在屋内惊讶地大声道:“爸,你这是干嘛呀这是?”当我走进屋里,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搬出来的桌子和摆好了的坐垫,叔儿穿着松垮垮的和服坐在坐垫上,鼓捣着手里的茶壶。
“哎呦,我的爸爸还会为我们准备饭菜哦!”静子夸奖道。
“我猜着你们回来一定很累了,所以我弄了点吃的。快进来坐,别在外面杵着不动呀,小美智,外面天儿很热的,快进来!”
我鞠了个躬然后就坐了下来,对着这些饭我抑制住了笑。这可是足足能喂饱六个人的饭量啊!
“这鱼是我晚上经过大岛先生的店买回来的,他在外头晒着太阳,我就上前跟他唠了几句。”
“老实招来,我的老爸,你今儿到底是怎么了呀?”静子捂着嘴笑了起来。
于是我们洗完手边坐下享用木下叔叔给我们准备的晚餐。我吃了两三口后就注意到静子一直在看着我。我再看看叔叔,他一脸期待地来回看着我们。静子到底还是扑哧地笑出来了,但还是用手捂住了嘴巴。眼前的这条鱼太咸了,咸得根本就难以下咽。虽然我想保持礼貌,但是我还是忍俊不禁。木下叔叔看到我们两个这样笑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做过鱼了。”他眼神开始暗淡无光起来。
听到这话,我们更是放肆地大笑了起来。静子随后便起身说,要是我们愿意等一会儿的话,她会去做点小菜给我们。她笑着走出了房间。
“感谢您,叔,这么担心我们饿着,还为我们备好了饭菜。”我对他笑了笑。他点了点头,接着就给我沏上了更多的茶。
“也就吃上那么几口,都能让你们口渴成这样。”他评论道。“唉,我真的很久没做过鱼了。”
那天晚上天气闷热,叔儿用脚推开了通往花园的窗门,他背影朝向我,一直站在那里,双手缩在和服衣袖里。最后我也跟着他站了起来,他直勾勾地望着外面的一片漆黑一动不动,接而陷入了沉思。正在这时候,花园里的一些昆虫在树丛里有节奏地发出了声音。
“木下叔叔,你在想啥呢?”
“我在想,被你们羞辱到底是什么滋味。你们纵容我们,不让我们碰锅碗瓢盆的事,之后又随意抛下我们,让我们自己喂饱自己。等静子结婚了,我就要去柳家吃饭,你都不知道,他做的东西真的很糟糕。”
“哦!我知道了!你这个叔叔呀!你让我太失望了,原来你压根儿就不是为我们着想,不过是在锻炼你的厨艺,好让自己以后能做好饭菜!”
他转过身来,向我鞠了个躬。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像所有的人一样,我也在为迎接战争的结束而做准备啊。哈哈。”
我笑了,他笑得得比我还起劲。
“美智子,你期待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吗?”
“不然呢?不然我也没事做啊”
“可是战争结束可能会带来孤独哦。”
“哦!当然,还有幸福嘛。”
“幸福,和,孤独。”我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把话题转移到那盘鱼上:“喏,您啊,下次做鱼的时候记得少放点盐巴哦。”
“谢谢你,小美智。你以后可要常来我这儿教我做菜啊。静子净会笑我。”
刚好这时候,静子端着小菜回到了大厅,问我们两个在说她什么坏话了。
“我在向美智子投诉你对我多坏啊。”边说我们就边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那个夏天,我经常去静子家。记不清我们都聊了什么,唯一记得待在那里的感觉。那样舒服,那样受欢迎。毕竟是相处久了就会起摩擦,那一段时间,我常常跟静子差点就吵了起来。我们也就是私底下吵,僵持了几个星期都没有和解。表面上显示得没什么事,但总是心中的一根刺儿,渐而渐之,就成为各种吵架的导火线。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以前的自己都感到好笑,当初怎么就会抓住这件事不放呢?明明这件事跟自己没什么干系。
这事要从一天晚上我和静子一起下完电车说起……我不记得我们去了哪,总之我知道那一天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从山道一直走下去,头上的路灯随着我们的走动一盏一盏亮了。我们聊着天,不知怎的就聊到了打仗和中村了。静子突然说:“美智子啊,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究竟在祈祷什么,有时候,我会希望中村不会回来。”
我顿时瞠目结舌。静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地面上,没有要看我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又开口了:“我希望是再久一点他才回来。我决定……只要我爸还活着,我就不跟中村结婚。”
“为……为什么?”
“我爸是不会听我们劝跟我们住在一起的,他说成为我们倆的负担这件事上会很伤他的自尊心。”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岂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或许要等上二十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谢天谢地,老爸还很健康,但中村就必须要等了。”
“那,如果他不想等了呢?”
“那就这样呗,散了呗。反正我是不能抛弃我爸的。”她笨笨地咳嗽了几声,还以为我会相信她的鬼话。“那他就只能去娶别人了啊。”她说得倒是很轻松。
“你怎么能愚蠢到要牺牲你自己的幸福呢?你爸他自己一个也能过好啊!”
“难道你真的不懂吗?如果连我都离开了他,他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妈走了,我哥也走了,就剩下我了,我现在可是他的全部啊!”
“可是!那是他自己要去解决的问题啊,不应该是你去解决。你爸没有这个权利去倚杖着你,让你去成为他生存的意义!如果他找不到他生存的意义是什么,不怪你!怪他自己!”
“他已经失去很多了,他的朋友,亲人,甚至是工作……”
“那就让他去找其他替代品啊!他不能倚杖你啊,你不能这样为他牺牲自己的幸福!”
或许我的语气太过强硬了,静子默不出声。我们两个就开始沉默,一直走到山底了仍旧一声不吭。之后我忍不住再问了她一句:“诶,你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说。”她很平静地吐出这么一句话:“小美智,我不能离开我爸的,我是真的不能……”
那晚我们就那样不欢而散了。自打那时候起,我们好几次见面说话都小心翼翼,怕触到我们双方的痛点又吵起来。这样变成了一个隔阂,这个隔阂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过。于是,我们倆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一起谈论她的婚事了。
一天早上,我一如既往地和木下叔叔在小桥站点等车,当时我注意到了他的右手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于是就上前询问他的情况,令我惊讶的是,当他在解释的时候,他居然显得有些尴尬。他咯咯咯地笑了几下,说:“只是个小事,没啥。”这就让我好奇了,而且好奇度越来越高。自我们上车之后,他就一直在躲着伤口,不让我再看的意图。既然如此,我也只好不打破砂锅璺到底了。
跟静子在花园见面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这件事,我们坐在一张小长木椅上看日落,当我提及这件事的时候,静子也尴尬起来,只是我这次没打算停止追问。静子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去摔碗的。我把一玻璃碗摔向了炉子上,我爸蹲下身去捡玻璃碎片儿的时候,被那些碎片划到了手。”
我听完之后,目瞪口呆,忘记自己说了什么。
“那天,我爸回来得很晚,”她继续说:“我通常都会准备晚餐的嘛,但他那天说他不是很饿,想早点上床休息。”说完,静子不安地笑了起来。
“所以……你就生他气,然后就把碗给砸了?”问这句话的时候我都难以置信,这还是静子吗?
“我控制不住自己情绪,就把碗给砸了。哈哈,我是不是很糊涂?”她两手扣着,手指互相捏着,低头望着手,像是正在被责骂的孩子一样。“这个碗也很旧了,是妈妈以前用的碗。”
我一定是说了些让人困惑的话了,以至于静子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这个话题了,但是她还是继续了:“我那时候想起了我们走山路的那晚你跟我讲的话。我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于是我就把气撒在他身上了。我生他气啊,是因为他把我推到这个境地的,他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而且各种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看到他变得这么没用,这么无助的样子,我就很生气,气到把碗狠狠地摔碎了。”她又裂开嘴笑了笑。
我没有回应她。我还在思考怎么说比较合适。就在那时候,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当我瞥向静子的时候,首先,她前面的太阳是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了,其次,我也非常肯定这与我们坐在光线暗淡的位置无关。我看见静子露出狰狞的表情,完全扭曲了她的脸。她就这样瞪着我,两眼不停疯狂转动并瞪视着我。我看到她的眼珠子紧张地在打颤,她的下巴在不停地在抖动,还开始裂开嘴,连牙龈都露出来了。我心里响起了阵阵警报声,“不行!她失控了!”我立马抓住她的肩膀,或许是我相当粗暴地摇晃她,想赶走那骇人的面孔。
“怎么了怎么了?”她回过神来说。“美智子,你干嘛?没事吧?”当我定了定神再望向她,除了她一脸疑惑外,脸上还是那样温柔美丽。静子的脸回来了。
“美智子啊,你刚刚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没有啦,就是看到你刚刚脸色有点差。”我笑了笑。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你是有什么病发作了呢,哈哈。”
“美智子啊,你就别对我那么苛刻了好吗?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那你也不能这样挖苦我是不?”
我打算把这事给敷衍过去,一笑带过。但是刚刚发生的那一幕实在让我筋疲力尽。静子开始讲起她的工厂,可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听到她问:“诶,美智子啊,要是战争结束了你会干啥去呀?去教书吗?”
“但愿如此吧。”
“你会继续画画吗?你可不能丢了这个本领哦!”
“不会的啦!”我冲她笑了笑。“我也很期待重新拿起画笔的那一天。那你呢,静子,你会做什么?”
“我想结婚生子,我喜欢小孩子。”
“嗯?就这样?”
“这已经很足够了好不好!我的美智子!这些就是我一大心愿呢!生几个小孩,不会被炸弹夺走性命,那就足够了。”
夜幕渐渐降临,我们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所以,你改变不结婚的主意了?”我问。
“我不知道呢!嗯?我不知道。”她若有心事地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疲惫。她把目光又放在了自己的双手上,强挤出一句话:“我知道你和中村关系很好。我和他在一起你一点都没有嫉妒,真是……太好了。”
我沉默了一会,之后回应道:“静子,我希望你什么都能得到最好的。我不会嫉妒你,因为我还没想过结婚。对于我来说,我现在还想去当老师,去画画,这两件事才是更重要的,结婚就算了吧,哈哈。”
“那你就不成家了吗?”
“或许会,可能会有那么一天会想成家。但不是现在,其他事情比结婚更重要。”
“我真希望这战争能够快点结束。”静子说。
……
……
之后我们还继续聊了一会儿,我们应该是在聊一些重要的事情,这个我记得不太清。最后我们起身准备回家,在回去的路上,我又回想起静子那骇人的面孔,如有一股冷风吹过,使我毛骨悚然。我再望望静子,在她现在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之前那狰狞的痕迹了。
静子注意到了我受惊吓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啊你?美智子,你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我一定是太累了,我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地睡个好觉。”
她一脸担心我的样子,让觉得好笑,明明应该让人担心的不是我。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她家,我们在那花园里就道别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静子。第二天原子弹从天而降。当时,天空的样子跟往常很不一样,一大片一大片的云朵飘在空中,到处都是火海。静子和她父亲都一一葬身于火海之中。还有其他人也是。那街角卖鱼的男人,给我剪过头发的阿姨,还有那个送报纸的小男孩。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提及那晚我在新谷阁花园的事,过了好些月,我才得知中村已经为战争牺牲了性命,大概就在长崎投放原子弹之前的两个星期。
那颗原子弹并没有给我带来严重的伤害。我也没有因这件事而有挥之不去的阴霾。我生下来的两个女儿都非常健康,四肢健全。我不恨那些轰炸我们的美国人,因为这就是战争,战争往往都是很奇怪的,奇怪到你即使挠破头脑也不得善解。
大概一年前,我的女儿静子过来看望我的时候,顺便带上了反对核武器的请愿书,说让我签一下名。她提到了很多相关的事实和数据,唯独就是没有提到长崎。我猜她是已经忘记我曾经就在现场了吧。我签完之后,她就带走了那份请愿书,至于带去哪里了,我也不晓得。我一直搞不清楚怎么处理这份请愿书。或许它会被送到掌握世界大权的一群人手上吧。谁知道呢?不过说实在的,这也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
我发现我还是蛮适合自己一个人住在这漂亮英式房子里的。环境清幽宁静,邻居和蔼亲切。我隔壁住着个高个子的银发太太。她自己跟我说她的丈夫是位银行家。我经常透过窗户就能看见她在花园里走动。这些天,她家的苹果熟了,苹果一个一个从树上掉了下来。我每天都看到她在一个一个仔细检查着苹果,然后筛出好的放进篮子里。有一次我们隔着篱笆聊天,她突然走回里屋,拿出一个中国花瓶。她是想我帮她翻译一下花瓶上面的铭文。其实我已经跟她说过很多次我看不懂中文,可她看样子还是没有听懂我的话,一直重复地指着那些字等着我翻译。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想起过大静子,直到我女儿在夏初来看我的时候,才想到了她。自打夏初开始,她就会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说到关于她的回忆,不能说我对此有所怀念,不能说带给我痛苦,准确来说,这段回忆,会带来一丝丝的伤感萦绕在我身旁。那是一种哪哪都找不到,唯独在想起静子的时候偶尔会有的一种莫名的悲伤。我常常会想起那晚看见的那张扭曲的脸,我觉得那不光是原子弹来袭的预兆,还应该是那时侯静子也在我的脸上看到了点什么。我时常好奇,如果大静子还活着,她会做什么?
我也想到她爸爸,现在想起来,为自己过去对他做出的评价而感到羞愧不已。他落到这样的境地怎么能够去评判他呢?这样的事我们无法去控制,为何又要指责这些无关紧要事情。
我会花费大部分的时间坐在书桌前阅读。要是我回到了日本,我的英文就大有用处了,或许我还能当个英语老师呢!但我没有立即计划回去,我开始对英国有了好感,即使英国的天气又寒冷又老下雨。再说,我的两个女儿都还在这儿呢!我甚至还在想,是时候重拾画笔开始我的画画了。确实,我连笔刷和颜料都买好了,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画画的冲动了,不过我肯定这冲动还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