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展笔记:向京|“没有人替我看到”
去龙美术馆看了向京的展“没有人替我看到”。朋友给我推荐这个展的时候,特意提到了美感,说看完之后感觉这个艺术家是个特别美好的人,我对艺术了解不深,凭自己有限的看展经验,觉得现当代艺术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很多,看完之后有鲜明的美的体验的却难得,因此有几分期待。

去之前在在艺上简单了解了一下艺术家和作品的背景,“没有人替我看到”是龙美举办的首位女性艺术家大型回顾展,展出了向京创作生涯跨度逾20年的作品,五个主要创作系列,“镜像”、“保持沉默”、“全裸”、“这个世界会好吗?”和”S“,除此之外还展出了一组架上尺寸的系列作品”我看到了幸福“。 我读本科的时候有一位社会学教授,特别喜欢现当代艺术,经常结合艺术来讨论社会学理论,每个学期都会带我们去美术馆上几堂课。她有一次谈到“看展焦虑”,人们走进艺术馆看现代艺术,总是因为看不明白而心虚焦虑,其实根本没有必要那么纠结于意义,有很多东西在理解之前要先去感受,空间关系,光线的明暗,色调的冷暖,身体上的感觉,这些有的时候比思考更重要。受她的影响,我现在看展也是感受派。
“反”阐释
实际上,不需要观者去主动放大自己的感觉神经,向京的作品本身就充满了情绪,几乎扑面而来,邀请着观者去感受和回应。进了展厅,进入眼帘的第一件作品《你呢》颇有视觉冲击性,泛红的,庞大的赤裸女性躯体令人想起Ron Mueck的作品, 没有Meuck的写实和冰冷,雕塑的表情带着一丝戏谑,倾斜着身体伸出指尖,仿佛一个巨人饶有兴味地俯瞰着人类。

研究过文学作品中类似的躯体表达,这样的神态令我感到亲切,立刻有了阐释的冲动,在现当代文学和艺术中,以裸体——不止是赤裸,而是剥离了世俗对艺术中的身体的浪漫化设想,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扭曲、“丑化”了现实中的躯体,来凸显身体的脆弱和有限性,表达对女性身份、身体性与存在之间关系的思索其实不算新鲜。真正让我觉得有趣的,是《你呢》和“全裸”系列其他作品,尤其是《你的身体》和《敞开者》隐含的戏谑和抵抗意味流露出一种反诠释的倾向。 看完展览后翻作品附录得知向京创作《你的身体》一开始的动机是想创作一件让人一看到就闭上嘴的作品,不得不承认她成功做到了。《你的身体》塑造了一个庞大的赤裸女性身体,以敞开的姿势瘫坐着,毫不掩饰她的丑陋、臃肿和滞重,没有人愿意想象自己的身体是这样的,“你的身体”这个名字就有了点挑衅的意味。她让你感到尴尬,甚至感到被暴露和被揭穿的无所适从,不论你如何追求精神上的超脱,这就是你的身体,是你存在的最基础最顽固的形式。
存在与肉身
看展之前没有注意了解作品创作的时间顺序,所以看入口附近的前几个作品的时候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显感觉到不同作品的情绪表达是不一样的,有些是连贯的,有些则是断裂的。看完《你呢》之后走了几步,见到《有限的上升》,隐约感觉到语境有所改变,奋力向上延展又无法挣脱地心引力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里,令人想起吉皮乌斯的诗句:“我贪婪地眼睛凝望着大海/我的脚却紧紧地所在大地……/我站在悬崖之巅,天空之上/却不能就此向蓝天飞去”。

然而那些身体虽然紧绷,却并不过分压抑,因为克制而有了从容的感觉。到了《敞开者》,这种克制感又没有了。再看到《彩虹III》,从容和克制的美感不仅回来了,还得到了升华和浓缩,如果说《有限的上升》姿态向外延伸,是与界限的相遇,《彩虹》将界限内化,从而超越了界限:年轻女人自在地盘坐在发出朦胧微光的巨大气球上,神态悠然又神秘,轻与重构成了巧妙地平衡。在《敞开者》直白,带着嘲讽、挑衅意味的情绪氛围旁边,它令人眼前一亮,正如它的名字“彩虹”一样。【后来得知这个名字来源于杰克·凯鲁亚克的诗句“什么是彩虹,我主?——一个指环,送给人类”更觉得贴切】 这件作品有着epiphany的一切特质,在情感表达上,全场只有另一件作品《预感》可以与之呼应。《预感》和《面孔》放在一起,初给人带来的感觉是压抑的。《面孔》的神情中流露出慌张,在她身旁,《预感》紧握在胸前的双手和微蹙的眉头也显得不安,仿佛这预感预示的是某种即将降临的不详。然而退到几步外近距离看别的作品的时候,无意中抬头往《预感》的方向看了一眼,被她展现出的另一种气质打动了——沉静而神秘,无悲无喜,似乎看到了某种一闪即使的真理,来不及判断,就被定格在了“看到”的那个瞬间。
从个体到群体
《一百个人演奏你?还是一个人?》很引人注目,但其实一开始我看了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只能感觉到它似乎是艺术家对群体视角的探索和尝试。近距离去看,感觉这个作品里矛盾重重,一方面是个体经验的绝对封闭性,虽然围坐在一起,人物彼此之间却没有目光接触,人物的眼神空洞、茫然,仿佛她们是被剥离了的精神的纯粹肉体形式。

另一方面,这些赤裸的相似的身体,她们聚集在一起之后,又具有了群体性,她们分明互相依靠,互相依托。当时就觉得,《一百个人》应该是“全裸”系列偏后期的作品,它有情绪的沉淀,有思考的纬度,我尤其喜欢旁边那只围观的鸬鹚,有种承上启下的感觉,一下子把“全裸”系列和“这个世界会好吗”系列联系在了一起。
“这个世界会好吗”由两个系列构成,“凡人”和“异境”,凡人描绘了一系列惊险的杂技动作和形象,导览小册子上介绍这是为了表达人的社会属性,社会身份,而异境系列通过一系列温柔,平静地动物形象,表达了人的自然属性和内在的灵性。

我认为这两组作品都极美,“凡人”系列有种难以描述的美感,很残酷,很惊险,很扭曲的美,它造作,不自然,反自然,但它是美的,就像高跟鞋,束腰胸衣和整容手术,这种美以痛苦、忍耐和妥协为代价,触目惊心。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隐约觉得这组作品的表达中,甚至有一丝敬畏,为了生存而拥抱险境,忍受泯灭,扭曲自我是需要勇气的。
而“异境”所代表的人的自然属性,极温柔,极美,却也极度失真,它是一个梦境,一个形而上的理想状态。我尤其喜欢《不损兽》,回家之后特意查了一下,才知道“不损兽”是《山海经》中描述的一种奇兽。向京借用这个名字,创造出了一种想象中的灵性动物。

但异境系列中我最喜欢的是《彼处》,原本看完“这个世界会好吗”,觉得“凡人”和”意境”的分裂过于极端,两者之间缺乏一个可以弥合割裂感的过度,直到看到《彼处》。这个作品太完整了,它代表了神秘的希望,既在“异境”的禅意,又有”凡人“的情绪,有杂技的惊险和平衡,同时又是超现实的,女孩伸长了手臂去触碰小狗,仔细观察,那条柔软的“手臂”靠近女孩的一端是女孩的材质,靠近小狗的一端则是小狗偏红的半透明材质,仿佛两者都在由此处向彼处延伸,将要触碰又并未触碰,“彼处”这个名字实在是妙。
限制与超脱
上了二楼,渐渐明白了,艺术家应该是刻意打乱了作品创作的时间顺序,将不同系列的作品摆放在一起,把回溯、整合的任务交给了看展的人。“保持沉默”系列作品的创作时期早于“全裸”和“这个世界会好吗”,与“镜像”是连贯的。如果说“镜像”依然是通过少女的视角审视童年和青春期,有天真烂漫,也有忧郁和隐痛,“保持沉默”把视角转向了社会问题,“处女”系列也好,《果儿》、《被保护的孩子》和《暗示——为了无双》也好,都有着强烈的叛逆和不安的情绪,女性声音更加激烈、愤怒,直接控诉着暴力。相比“全裸”,这一系列作品要具体得多,切身得多。 从“保持沉默”制造出的压抑、逼仄、又尖锐的情境中走出来,见到《妆扮》,感到视界一下子变得抽象开阔。“S”系列的作品和“全裸”一样,令人失语,凝视着那具在空中漂浮着,缓缓旋转的花朵一样的裙摆,和被飞扬的裙摆遮去了大半身体的雕塑,有很多东西涌现出来,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没有办法轻易地找到一个术语,一个概念,给它们打上“已破译”的标签,存放进理论的保险柜里。

从“镜像”到“S”,议题逐渐由具象向抽象上升,从控诉存在的具体处境,到脱离了伦理和社会的范畴,像形而上的领域出发,思考什么是存在本身;从反思边界和对立——不论是个体经验与群体属性的对立,还是女性身份与男权社会的对立,人的社会性与自然性的对立——到寻觅一种试图去超越“对立”的哲学、美学语言,去看见存在固有的种种局限和困境,这是“S”系列给我的感觉。 有趣的是,这不仅是艺术家的个人成长史,也是许多女性艺术家、作家的精神历程。不论是社会还是学术界,对女性创作者向来是刻薄的,以前研究美国南部文学的时候就注意到,人们总是默认男性一提起笔来,就是要书写全体人类的生存状态和困境,而女性提起笔来,总是在表达“女性主义”,捍卫自己的女性身份,表达自己的女性经验,反正什么都要加上性别这个前缀。很多欧美书店里还专门设立“女性文学”(Women’s Literature)为单独分类,令人哭笑不得,仿佛女人只能写女人的事,而女人的事就不是人的事。 看完展览之后在文献区看了一会儿向京的作品集和文集,看她谈到海德格尔所说的"哪里有限制,被限制者就在哪里退回到自身,从而专注于自身",下了楼再看到“全裸”系列,有了新的感受,那些赤裸的庞大躯体不再仅仅是对被男权社会浪漫化、物化女性躯体的嘲讽,而是对“限制”本身的一次“超越”。 正如《林中路》中,海德格尔谈到,“'敞开者'一词是里尔克诗中又一个基本词语。用里尔克的语言来说,'敞开'意指那个没有锁闭的东西。它没有锁闭,因为它没有设立界限。它没有设立界限,是因为它本身摆脱了所有界限。敞开者乃是那一切没有界限的东西的伟大整体。它让进入纯粹牵引中被冒险的芸芸众生作为被吸引者而吸引,以至于它们继续多样地互相吸引,而没有碰到任何界线。如此这般被吸引得吸引着,它们便融入无界限的东西之中。”
后记
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思考,深深感到优秀的现代艺术与诗歌是如此相似,它不依靠包裹既有的美来实现创造的美。它信仰的是撕裂,隐喻是它最核心的单元——它捉住了一个直白的,激烈的瞬间,然后将将它浇筑成了人心之中的全部体验。它无情的手伸向人深层的意识,把不可名状的一些感觉从混沌中拖拽出来,让它暴露于现实,进入存在。
这是现代艺术令人颤栗的地方,也是它吸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