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医六院
我觉得北京最有人情味的地方就是北医六院,首先它名字就很有人文关怀,它实际是“精神卫生研究所”,但别人问你去哪看病,你这么说就有点丢人,因此人们还是管它叫北医六院。 北医六院门口经常有一些泪流满面的女同志,它西面是个生殖医院,门口经常站着些不老好意思的男同志,所以这条街南来北往的行人眼神里充满了心照不宣的温情。 话虽这样说,我其实也并未在这里看见很多精神异于常人的人,我在去之前,也曾经想象那里是多么的抓马,结果我见到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个女人拎着鞋子赤脚走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除此之外,这里就和所有普通医院一样并无二致。 北医六院有一个专门治疗特殊儿童的门诊,所以经常会在候诊大厅看见一些行为极其夸张的小朋友。上个月我去复诊,背后长椅上就有俩小孩上蹿下跳,手里一把糖果当手雷使,尖叫声此起彼伏,周围这些早已习惯精神折磨的病友也都纷纷露出狰狞的面孔。 等到他俩的妈妈把丫制服——我们这时才发现他们是兄妹俩,围观群众纷纷上前问道:这俩孩子得的啥病啊这么闹腾?他们妈瞅着我们说:“是俺看病呢。” 这位哺育了一双儿女的英雄母亲来自河北农村,今年只有28岁,长得可圈可点,齐刘海加丸子头的发型非常减龄,我后来跟她聊了很多,但不知道她名字,即便微信名字也是“**和**的妈妈”,中国的母亲啊,啧啧。所以我就简而化之地称呼她为“小妈姐”。小妈姐左拥右抱,一刻不得安宁,她奶奶恰巧坐我旁边,目测年过八旬,牙齿七上而八下,用当地方言向我嘘寒问暖,但我一句没听懂,只得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小妈姐已经三个月没睡过囫囵觉了,她心里一堆烦心事,没工作,带俩孩子,婆婆瞧自己不顺眼。她有时候情绪非常激动,她在候诊大厅热情的询问每个人的状况,笑得声震四海,顺便反手把窜上椅子的孩子揪下来。只是旁边的人问起来:“那你说你状态不好,有想过那些极端的事情吗?”小妈姐的笑容还逗留在脸上,但声音有点荒腔走板了:“怎么没想过,你问我奶奶我喝过几次药了。”这话说完的同时翻了脸,泪水滚滚而下:“活着,没意思。” 周围的人群只剩下低声宽慰,来这种地方看病的人,大多心里明白,要是想到了死,就真的是需要医生拉一把了。 小妈姐确诊双向情感障碍后百度了一下,发现这病能跟人一辈子,跟我说真是生不如死。“我觉得自己没救了,真的。别人会看不起我,一辈子完了。我死了婆婆不知道该多高兴。”我也没什么好帮她的,就只能动不动提醒她吃药,元旦的时候跟我说,吃了一周的药,终于情绪稳定点了,我们的新年都过得很开心。 北医六院的大夫不是心理咨询师,讲话没有那么循循善诱,但是注重效率,基本上句句戳心。“啊你这个抑郁症啊其实跟个人性格有很大关系,你是不是比较在意别人的看法?从小家庭教育比较严格吧?是不是凡事都喜欢跟人比较啊?”这一套灵魂暴击拳必定打得动铁石心肠。在所有大夫里我最喜欢跟精神科大夫讲话,因为他们讲你的时候不说你是好的坏的,对的错的,他们就关心你最近开不开心、睡得好不好、吃得多不多,即便你痛哭流涕地跟他们说你自己多没用,他们也会云淡风轻地说哎其实你这就是个认知偏差。再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了嘛。 我在北医六院碰到的最有趣的大姐,曾经在我跟大夫神交的时候闯进门来,非常失礼地要求大夫改病历。大夫说:“改不了,你想咋改。”她说:”您说我偏执加焦虑,我觉得我只有焦虑没有偏执。“大夫说:“那你这测出来就是偏执,我改不了。”她说:“我明明没有偏执。”大夫说:“你就是偏执。”她说:“不可能,我怎么有偏执!”这出骑驴找驴看得我目瞪口呆,后来得知这位大姐是因为偏执的药不给报销才整这么一出,也是让人唏嘘不已。 在北医六院,看的虽然是精神,考验的还是物质。这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他们当中许多人由于相关信息不足,在求诊之前浪费了好几年时光,逛遍了莆田系,白花了好几万的冤枉钱,跳大神扎穴位吃香灰什么罪都遭过,最后生无可恋到首都碰一碰运气。他们好多人得了自己乃至十里八乡都没人听过的奇病,没确诊以前生活在迷茫的绝望,确诊了以后生活在非议的恐惧中。我跟小妈姐说你们那有没有心理咨询啊你可以去看看,她打听一圈都没人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对于生活在城市,网络发达的人而言,他们总算知道痛苦的来处,但对于信息相对闭塞的地区来说,这种心理疾病,简直就是行踪诡异的一阵妖风。 北医六院绿树掩映、冬暖夏凉,我在这里见过满头花白的老奶奶给自己重病的儿女挂号,见过从很远地方带孩子来看自闭症的单身妈妈,这时候就觉得生活是真操蛋,人是真牛逼。北医六院和北京大部分医院一样上演着全国各地的苦难,没有一点意义、也没有一丝回甘的苦难。 但如果硬要找出点意义,那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多少要比隔壁医院有点面子吧。哈哈。 今天坐地铁的时候,有两位外地的老大娘问路,说是要去北医六院给孩子看病,我的心里一下就很感动,仿佛是有人跟我对暗号一样。 希望他们一切顺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