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奶茶
1 要造教育园的缘故,校园北面的村落一片片倒下了,校园南面的孤村还苟延残喘着。原本住在校园北面村子里的学生情侣和民工们,就好像从锯倒的树冠中哄散的鸟雀,纷纷迁徙到南边的村子里栖息。 校园南边的村子本就不大,出租屋早就相当紧张,如今又搬过来一大批,大家更是要挤破了脑袋抢。不管房子是好是赖,是牛圈还是鸡舍改建而成,只要有墙有瓦,总有人住,哪怕租金已经被哄抬得没了谱。 他奉她的命,挨家挨户地打听,从村子的最西头问到最东头、最北头问到最南头,均吃了闭门羹。房东们反正不愁没人租,态度也就横得不一般。他敲门问:“家里有人吗?请问有没有房子租?”多数人家连门都不开,只从院墙里甩出凶巴巴的一句:“没有!”耐心开了门的,也没几个给你好脸色看。他兴致勃勃地去,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不免心灰意懒起来。曹军过来了,东风也吹来了,纵火的船却找不见,火只能在他的肾脏里烧。 幸好出村时,他遇见一个已经毕业的师兄。师兄告诉他,自己正住在村子里,过两天就要退房,到时候可以让给他续租。 师兄让给他和她的房子,在村子的最深处。由于村子里的道路呈蛇形,且狭窄,且坑坑洼洼,且表面撒着层大石子,所以极端不好走。就一间房,在房东家二楼阴面。除朝北有窗外,还开了扇朝东的小窗,能透进少许阳光。正是这扇小窗,才使她松口同意租下这间房。她说:“我宁可在寝室里被老师抓住,也不愿意大冬天的,在这儿活活给冻死。” 房东没有给他们正门钥匙,怕丢了自家东西。他给他们的是后门钥匙,因为楼梯在后厢,有道墙与正屋隔开。于是,他与她每次进房,都得在进了院门之后,先穿过正楼旁边一间低暗的茅屋,绕到后门,再经过房东家乱糟糟的厨房上楼。旁边那间茅屋,阴森得像座坟墓,白天都是黑黢黢的,灯倒是有一盏,三瓦的节能灯泡,原始的拉线开关,还坏了。她跟他一道走,搀着他的手都害怕,因而包里便多了一把手电。 2 这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才阳历十二月份中旬,江南的气温已跌至零度以下。北风呼呼地刮,像有千百只手在推窗玻璃。村子里的房子,多半是专为出租建造的,稀砖薄瓦的,挡不住寒气一阵阵往里透,冻得人够戗。他俩起初只盖了两层棉被,原以为足够了,俩人挨着睡,能冷到哪里去?但是很快,他们就招架不住了,俩人灯芯似的拧成一股睡,还是冻得战战的,相互听得见牙齿喀喀响。只好各自又回寝室抱了一床来,盖四层,压得人喘息困难,这才驱走了寒气,这才舒服了。 晚上从外面回来,她抱着地摊上买来的注水式电暖宝,熊宝宝似地缩进被窝里。他被她支派了出去买些烤红薯、油炸里脊、油炸土豆、油炸年糕什么的回来当宵夜。 他出门之前,担心地问她:“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不怕?” 她说:“你快些回来,我就不怕。” 他出到外面,想想还是放心不下,便又折回来,脱下手套塞给她,说:“握着我的手套,就像握着我的手,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咋这么煽情的?”她笑道,又问,“不带手套,你不冷?” 他的声音从楼梯上传过来:“买了烤红薯正好焐手,手套反倒累赘。” 现在,他的手套就在她手上。她把它们跟电暖宝贴在一起,心想,焐热了,他回来带上,正好暖和。这样想着,她感到很幸福。她很想把此刻的幸福感受告诉远在北京的闺蜜,可对方的手机坏了。她默默地说,她不知道,钻在被窝里,为一个男人暖着手套,等待他回来的感觉,是何等的美妙。 她环顾屋内的摆设。床对面是一套老式衣橱,里面堆着刚从超市采购回来的食物、卫生用品,还有俩人分别从寝室带过来的衣物。床旁边搁着一张方桌子,方桌子上铺了层印着卡通图案的棉布。那原是她寝室里的床帘,取过来聊作桌布。桌布上摆满了什物,由于太多太杂,怎么放,看起来都是乱糟糟的。有俩人分别看的书,研究《红楼梦》的论著,卡尔维诺的小说;有俩人的手机电板和充电器;有俩人的笔;俩人的电子辞典……她发现了,什么都是两人份的,成双成对的,这多么神奇,又多么可爱。 望着墙角俩人的洗漱用品架,她记起,刚搬过来那两天,整间房子空荡荡的,就一张床,上面垫了两层、盖了两层被子。旁边的方桌子裸裎着布满麻坑的桌面,腻腻的老垢怎么洗都洗不掉。她恐惧地望着高得杵到屋顶的老式衣橱,对他说:“我总怀疑里面藏了个人,或别的可怕的东西。”现在,这里的所有空间都被他俩的东西占领了,有那么一点家的意思了。想到“家”这个字眼,她的心窝被温柔塞得满满的,她的眼眶险些溢出泪来。她想,等待会儿他回来了,就一样都不缺了。这样的念头,令她羞涩得连忙拉起被头蒙住脸。 3 雪天的黄昏,地上的积雪已被行人踩结实了,凝成了冰碴子,冷不防,你会像“卖报的小行家”那样摔一跤,摔得屁股蛋子生疼。他们从食堂吃完了晚餐出来。经过报摊时,他买了一份《扬子晚报》。他们互相挨得很紧,他半搂着她的腰,小心翼翼地朝村子的方向走。他不断地提醒她,注意脚下,小心滑倒。 他正说着什么,她轻声打断他:“我想喝杯奶茶。” 奶茶铺子离他们所在的位置不远,他二话没说,挽了她过去。营业员调制奶茶的当儿,他便站在蓝色雨蓬下翻看报纸。他不看娱乐版,对体育版也了无兴趣,他只看社会新闻。他终于找到了一则奇闻逸事,笑呵呵地对她说:“你瞧,这不知是哪个家伙,真是无聊得可以,居然三经半夜的,摸上居民楼,把一对七旬老夫妻家的防盗门给焊死了……” 没等他说完,她从柜台上拿了奶茶杯,重重地往他手上一塞,淡淡地说:“走吧。” 他见她脸色怪怪的,心知她不开心了,一时却摸不着北。怔了片刻,他插好吸管,将奶茶杯递到她面前,笑道:“热热的,喝吧。” 不料,她抡手挡开了,说:“你自己喝吧。” 他耐着性子将奶茶杯又凑过去,仍旧满脸微笑:“不是你要喝的吗?快,趁热。” 她口气硬邦邦的:“是我让你买给我喝的。” 这不废话嘛。他想,我又不是不知道,还用得着强调指出?便说:“这不就得了?赶紧喝,别等它凉掉,天冷,凉得快。” 她见他还懵懵懂懂的,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气不打一处来,凶巴巴地说:“是我让你买给我喝的,而事实上,是我自己买给自己喝的,自己买的东西,喝着不香。” 他恍然大悟,解释说:“我刚才不是在看报纸吗?” 她顺势说:“哦,我让你帮我买杯奶茶,你却只顾了看报纸,是报纸重要呢,还是帮我买奶茶重要?哼,在你心目中,我还不如一份五毛钱的《扬子晚报》!还不如深夜焊死人家防盗门的无聊混蛋!”说着,她拔腿就走。 他吃了这通突如其来的谴责,脑子昏昏胀胀的,等他反应过来,她已跑出去五六米,全然不管地滑易摔,像一只放开了腿奔纵的高原羚羊。他毕竟是男生,像猎豹,很快就追上了羚羊。但他没咬断她的喉管,而是低声下气,一个劲地赔不是:“你看,这点小事你就生气了,我再去给你买一杯好了,这一杯我喝,咱俩不就都香了?” 她猛地转过身来,吼道:“对你而言,是小事;对我来说,是大事。一个人心诚不诚,总是体现在一些所谓的小事上的。你这个花言巧语的骗子,骨子里其实并不关心我。全世界都是花言巧语的骗子。” 他沮丧起来,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她已经完全不跟你讲道理了,她要给你强加罪名,实行专政了,你拿她还有什么办法?他索性不吱声,叉腰站着,哀恳地望着她。 雪又大了起来,纷纷扬扬,洒落一天一地。他不住低声叹息,嘴巴吁出的口气,使雪花融化在他面前的空气中。他撑开伞,撑到她头顶,说:“我们好好的好吗?我不是骗你,我们回去好吗?外面冷,雪又大了。” 她警惕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像一只追踪猎物的壁虎,似乎要从他的眼神中抠出证据,把他送上骗子的被告席。 他们就这样,在雪中对视着,她防备着,他乞求着。过了好久,“啪”的一声,她打落了他的伞,扭身又跑开了,朝着公寓的方向。他眼巴巴地望着那把伞,像个没重量的尸体似的,绝望地徐徐坠地。伞布上的积雪,随着伞与地面的碰击,像一匹素白的孝布,静静地滑向地面。 他是她的师弟,在追到她之前,他四处打探关于她的消息。她们告诉他,她是个温文知礼的女孩。可是,这个温文知礼的女孩,在自己面前,为什么多数时候,都像一匹母狼一样,刁蛮无理、刻薄任性呢?他这样想着,满腹委屈都沸腾起来。他恨透她了,在她面前,内心骄傲的他,卑屈得像个奴仆。 一瞬间的工夫,他决定了,这一回,他决不向她屈服。伞,任它躺在路边,如同一具弃尸。 4 她回到寝室,恍恍惚惚跌坐在床上。她的床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被单,被子都搬到村子里出租屋去了。这让她联想到,她的大部分都已经奉献给他了,她剩下的,也就这么薄薄的一点了。 寝室里没别人,所以无论她哭得怎样失态,都不会有人在心里暗暗取笑她,于是她就放肆地哭,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都哭尽了。她没有除去脖子上被融雪打湿的围巾,反正脖子已经同它一样冰了,感觉不到冷了。 她问自己,我和他结束了吗?她的心里空茫茫的,失血一般痛。很快,她的眼泪流光了。她都有点烦自己了。哭,哭,你就会哭,你老是哭,你哭有什么用!她反复揶揄自己,人不可能老是哭着。 她的目光落到搁在床内侧的相册上。她拿它到手上,翻开第一页,便出现了他,还有她。他牵着她的手,身姿挺拔、神情刚毅。她的心冷不防被蛰了一下,只是她不再有眼泪为之抛洒。 她忍不住去抚摩那相片上的面颊,她越是恨他,她就越是爱这个相片上的人。他会只顾着看无聊的新闻,而忍心丢她在凛冽的寒风中,这个人却永远牵着她的手,义无返顾地朝前走。不知怎的,她苦苦的心田里,悄悄抽出了一丝甜甜的芽。 她蓦然觉得,自己应该念相片上这个人的情分,给他一次机会。她和自己约定,只要他打电话来,她凶他两句,就原谅他,命令他赶紧过来,接自己去村里的小屋。这样想着,她便偏过头去,眼巴巴地望着放在床上的手机。 凑巧的是,她的目光落到手机上没多久,手机铃声便善解人意地响了起来。可当她看到果然是他的名字时,却慌忙掐断了。掐断之后,她马上开始后悔。我不是说好了要接的吗?但她也没后悔多大会儿。她感到冷了,取掉脖子上的湿围巾,心想,他那么可恶,丢我在风中,让我自己买奶茶,活该受点冷落。她坚信,他会很快再打过来的。他再打过来时,我再接就是了。 5 她回寝室去了,他也只能回寝室。不回寝室,难不成去冷飕飕的小屋跟伤心作伴吗?男生公寓在校园的东北角,女生公寓在校园的西南角。他从西南往东北蹒跚奔走。寝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却暖烘烘的,烟雾缭绕。可这热气和烟味,却令他分外寂寞。他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想干点什么,却无所事事。推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北风把雪片倏地卷送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慌忙把玻璃门又关上。 他这才记起自己刚从雪空下来,忙把身上已部分融化的雪片拍掉。他拖了张椅子,坐到自己桌前,注意到桌上有两副扑克。他估计他们刚出去,不久前这里应该还有一帮子人,围成堆儿打牌呢。他感到冷清得难忍,好容易攒下的些许得意,此刻已溜得一丝不剩。 刚刚,在公寓的过道里,他听着自己橐橐的脚步声,得意非凡。他想,她拂袖而去的时候,我竟然没有追上去,这可是第一次,想想就她妈过瘾,就她妈解气。可是,现在他不那么想了,他开始担心失去她了。他预想,失去她以后,他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跟现在一样冷清、一样孤单,没准儿还很长,没准儿是永远。这多么令人难以忍受。 但他又不愿意这么快就去低头认错,熬一会儿,也许她就会来求我了,一念之差,就是主子与奴仆的分别呀。你做奴才做得还不过瘾吗?他责问自己。他下意识地从桌上那摞扑克里抽出一张,翻过来一看,Q。这暗示着什么?他在心里琢磨起来。Q——queen——皇后。心口瞬间被射穿了。她是我的皇后啊。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皇后离去,还为此洋洋得意?牌上那女人的脸慢慢幻化成她的。他生自己气了。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和思维简直不可理喻。他手上捏着那张牌,一冲动,马上用另外一只手给她打电话。他要对她说,她是他的皇后,请求她的原谅。 他没有再打电话过来。都已经一个小时了。她蓄积了半天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他又不是不知道我寝室里连条被子都没有。他难道成心要冻死我吗?我不能被这张相片给糊弄了。这张相片倾注了我太多的想象,已经与他无关了。她气得把那张相片从相册里抽出来,准备撕毁,或者烧毁。但她突然记起自己以前说的一些话,也就是这张相片洗出来的那天,她说的话。 那天他俩坐在一起看相片。他对这张相片情有独钟,她也格外喜爱。他说了许多兴奋的傻话,她只是静静地微笑。等他停下来,她忽然叹道:“将来有一天,也许我们会分手,但不管怎么样,这张相片我会永远珍藏,作为纪念。”她踌躇着把相片重新插回相册,合上,放得远远的。她心酸得没法说,命运一开始就借她自己的口,将结局言中了。 她的目光落到床当头挂着的塑料袋上。里面装的是他的牛仔裤,裤袋坏了,她在村里的小屋帮他洗了,因为那里没有针线包,她便带回寝室帮他缝。挂在这里,很少回来,一直都忘了。她刚才还在怨他,看到这条裤子,忽然不怨他了。 她伤心极了,轻声对自己说,这次我们恐怕真的要分手了。走到这一步,也许都怪我太无理取闹。她想道,他和她在一起,的确受了太多的委屈。他们的关系,之所以能维持到今天,多亏了他不肯松手。如今,他灰心了。之前那个电话,便是最后一次呻吟。他灰心了,俩人的关系也就走到尽头了。 她取出针线包,想到自己还可以为他缝一次裤子,竟感到无比安慰。命运昭示的方式真是奇特。她想,它没有让我们因为什么了不得的矛盾闹翻,比如第三者插足啊、政治立场啊、财产纠纷啊什么的。它只砸过来一杯奶茶,就砸断了将我跟他系在一起的那根红线。命运真是个顽劣的小孩儿。 写于弃暗前八年冬
胡小猴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小辈们的婚恋情节 (36人喜欢)
- 打树的人 (8人喜欢)
- 梦中母亲的相片 (11人喜欢)
- 与有钱亲戚来往之烦恼 (38人喜欢)
- 狂暴之家 (16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