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将近傍晚的时候,看了前几天下载到手机的电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改编由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美国好莱坞据此篇也拍摄了一部影片,中文译名《巫山云》,虽不如原名读来让人清晰,却总给人一种别样凄婉之美。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经历过无比深广的沧海的人,别处的水便再难吸引她;除了云蒸霞蔚的巫山之云,别处的云都黯然失色。
就像她用生命爱过那个男人一样,自此以后,她还拿什么再去爱别人?
影片一开头的琵琶声就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悠长,缓慢而又悲伤的故事。
琵琶声中,一封封信像缝纫机针眼有节奏地穿过织物一样,被井然有序地盖上邮戳送往天南地北;快递员骑着自行车将这一封封信送往收信人的手中;胡同里黄包车吱吱呀呀的响声,车夫紧凑而有序的脚步;北平一九四八年的深冬;徐先生从不知哪个地方回来的傍晚。
管家把信交给他的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不过他对此并不感到高兴,也没觉得难过,他从不记得他的生日,就像从不记得她一样。他就是这样一个善于忘却的人,一个连自己也会忘记的人。
他打开信的时候,暖黄色的灯光下,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响起了。
——“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你”
她用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开始缓慢,有序地讲述她一生的情感。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她说道。
此时他坐在一摞摞线装书后的沙发上低头看着信抽着烟,女人的声音还在响起,屋里的烟雾轻轻地飘在半空中,温暖,慵懒。
此刻她的儿子死了,她也死了,她唯一的请求就是请他相信她所告诉他的一切,因为一个人在自己的独子死去的时刻是不会说谎的。
就这样,一个陌生女人的故事开始了。
一九三零年的北平,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父亲是个小学教员,在她小的时候就死了,她和母亲深居简出,不声不响,过着小市民的穷酸生活。她从小便讨厌和她住在同一个四合院的那家人,他们穷困潦倒又爱吵架,对邻居也是恶言相对。终于有一天这家人出了事,不得不收拾东西搬走,这让四合院里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四合院的墙上贴出了出租房间的条子。
也正因如此,他闯入了她的生活,从此便不可收拾。
不久,他便搬进了那所屋子。在她还没有见过他的面时,她便听房东太太和母亲说起他。他是位作家,还是个在报馆里做事的单身文雅先生。单是这种身份就叫四合院的每一个人喜欢,而她更是对他有过无尽的猜想。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会对某一个人都会有产生好奇的想法。我们勾勒他的样子,揣摩他的性格,想象他的一举一动。这种小时候的精神活动和心理活动本身就带有人的最初本性,它在我们人生的长河中始终都是我们难以泯灭的记忆,它本身就代表着纯粹和美好。也正是如此,年少时候的所有情感总是显得那么晶莹剔透,无可替代。
她第一次遇上他的时候惊呆了。因为他并不是她想象中的老爷爷形象。他那么年轻,漂亮,那么修长笔挺,标识潇洒。几乎就在那一刻,她就认为他是独特的。
回到家以后,她在镜子面前端详了自己很久,她把头发别到耳后,想象她长大的样子,随后她叹了一口气走开了,那一刻,她多么盼望她快快长大,长成一个能和他并肩而走的姑娘。
她开始在意自己的穿着,不愿意穿打补丁的衣服只怕他笑话她,可是面对母亲的软磨硬泡,她还是穿上了那件现在在她看来丑陋不堪的棉衣。
如果说在此之前,她还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对他的好奇已经是爱情的话,那么在四合院门口的她与他刚好撞了个满怀的那一刻,正如她在信中所说的:
——从那一秒起,我就爱上了你。
——我知道女人们经常向你这个骄纵惯坏了的人说这句话,可是请你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死心塌的爱过你,过去是这样,这么多年过去了仍然是这样。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察觉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这和成年女人那种欲火炙烈,不知不觉中贪得无厌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热情集聚起来。
——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
——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就是你。
每一个女孩都是这样,在她们的少女时期都会有一个为之憧憬的男子,她们将人世间所有男子的美好品质都赋予他身上,他就是她们的理想,她们不顾一切为之付出的人。那时候她们不自知,以为爱上的就是那一个人,孰不知她们爱上的只是她们自己幻想出来的爱情。
她也一样,疯狂的爱上了他,用自己一生的生命爱上了他。
也许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懂得,一个小孩子的爱怎么会炙热到这种地步,就像她说的:
——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将她们的全部热情集中起来
其余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滥用自己的感情,在卿卿我我中把自己的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听说过很多关于爱情的故事,读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书。他们知道,爱情是人们的共同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玩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爱情,就像男孩子夸耀他们抽了第一支香烟。
但是她,她没有一个可以诉说心事的人,没有人开导她,没有人告诫她。
因此,她把散乱的全部激情,将那颗压缩在一起而一再亟不可待地想喷涌出来的整个心都一股脑儿向他掷去。
他就是她的一切,是她的整个生命。人间万物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都和他有关系。她生命中的一切,只有和他相连才有意义。
她的爱那么汹涌,那么有力,那么坚定。
可是,那时她只有十三岁,对生命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尚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能力。面对母亲的改嫁,全家的搬迁,她都只能束手无策。她曾鼓足勇气在离家的前一晚敲响他的门,哪怕只是祈求他能收她做女仆,因为她无法想象看不到他的日子她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但是他没有来,她在他门前坐下,将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她的胳膊颤抖着,她只能哈一口气两只手互相搓着取暖。她就那样等待着,等待着,宛如等待着她的命运。
终于他来了,但他不是独自一人。她听到挑逗性的轻笑,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和他轻微的喘气声——他是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来的。
她单纯的眼睛里泛起点点泪花。他没有给她希望,就和以后的每一次失望一样。
第二天早上,她坐上去往山东的火车离开了。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如果现在我果真还要继续活下去的话,我又要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世间上再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了。
——我当时在从山东的漫无止境的六年里,深深的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一心想着你,在心灵深处始终和你单独呆在一起,一坐一整天。
——回想每一次见到你,每一次等你的情景,那只有一年,却像我的整个童年。
——每一分半钟我都记得,就像昨天才刚发生。
——这六年,我一刻也不曾和你分离。
——这六年,我一心一意只想一件事,就是回到北平,回到你身边。
终于,六年后,她考上了北平的女子师范。
她回到北平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过他住的四合院,而且她在他住的四合院的旁边院子住了下来。
她现在二十了,是个大姑娘了。她希望他能认出他,希望他注意到她,希望他爱上她。
她看到她和别的女人挽胳膊戏耍,她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成人意识,她感觉到对他有一种新的,异样的感情。她在儿童时代就知道女人是陪伴他的常客,可是现在她感到有种肉体上的痛苦,她对他跟另一个女人的这种明显的,肉体上的亲昵感到非常敌视,同时她自己也很想得到。
终于,他开始注意她了。窄小的胡同里,他和她坐的黄包车相向碰面,擦身而过(我想写擦车而过来着,晕)的那一刻,他紧紧的盯着她,甚是转过头去看渐行渐远的她。那晚,她开心的坐在火炉边吃着冻柿子,烤着手,想着他。
之后的一次相遇,她越发的大胆,她不再在遇上他的眼神时低头躲过,而是昂起头正面看他,她想示意他让他快点注意她,她成功了。
在混乱的街头,众人熙熙攘攘,惊慌而逃。他拉起她的手,跑进一处安静的大楼。就这样,她与他终于认识了。傍晚时分,他们一起走进胡同,在小饭馆吃饭。
那天晚上,窗外下起了雪。四扇方形的铅格玻璃窗透出饭馆内暖暖的氛围,不久就有一层薄薄的雾气打在了透明的玻璃窗上。此刻,屋外大雪纷飞,屋内他和她谈笑风生,好不快乐。
天已经很晚的时候,他们起身离去,他问她是否方便去他家坐会儿。“方便!”她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我,都方便”。随即她便一个人快步向前走去,嘴角带笑。留他一人在原地诧异。
在男人们看来,一个女人,即使她心里想要委身于人,但是她们通常总要否认自己有这样的打算,还要装出一副惊恐万分或者怒不可遏地样子,非等男人再三恳求,说一通弥天大谎,赌咒发誓和作出种种许诺,这才愿意平息下来。
她知道,也许只有那些靠爱情饭的妓女,或是幼稚天真,年未及笄的小姑娘才会兴高采烈的满口答应那样的邀请。但是在她心中,这件事只不过是化成了语言的心愿,千百个白天黑夜所凝聚,而现在迸发的相思而已。
那个晚上,她在他身边整整待了一夜。
——你不会明白的。在这一刻,在你家里,过去的岁月犹如一股洪流,劈头盖脸向我冲了下来。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整个的一生都在这里。这是我千百次望眼欲穿盼着的一扇门,现在我迈进来了。
——被你搂在怀里,这就是我的梦。一个终于变成真实,醒了也不会消失的梦。
但她没有把他对她的爱情秘密告诉他,因为她知道他喜欢的只是轻松自在,嬉戏玩耍,怡然自得,他生怕干预别人的命运。她知道,他喜欢对所有的女人,像蜜蜂采花似的对世界滥施爱情,而不愿作出任何牺牲。
后来,他还和她待过几天。再后来他说他要出门了。他答应她,一回来就去找她。她吃着他咬过一口的苹果在她的院子门口悄悄目送他离去。
几天后,他回来了,但再也没找过她。
——那个时候,我忽然发现,我对你的心灵来说,无论是相隔无数的山川峡谷,还是在我们的目光只有一线之隔,其实,都是同样的遥远。
三个月后,他曾经咬过一口的苹果早已经焉掉。而她有了他的孩子。
她的孩子昨天死去了,那是他和她的孩子。是她那专一不二的爱情和他那漫不经心,毫不在乎,几乎是无意识的柔情蜜意所凝成的孩子。
她这个与他素昧平生的女人,该怎么开口向他说这是她的孩子呢?
——你是永远也不会相信,一个少女,她曾经,也将一直对你这么一个并不忠实的人坚贞不渝的。
——你也永远不会坦然无疑的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亲生之子。
——你也许还会觉得我另有企图,你会对我疑心。在你我之间会存在一片阴影,一片淡淡的怀疑的阴影。
——而我是有自尊心的。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变成你的一个累赘。
——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爱情怀着感念。在这点上,我愿意在你结交的所有的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一个。
——可是当然了,你从来也没有想过我,你已经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战争爆发了。在极恶劣的环境下,她生下了孩子。
——我不能把你留住,可是现在可以把你永远交给我了。
——我可以在我的血管里感觉到你在生长,你的生命在生长,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了。
——正因为如此,我感到如此幸福,你再也不能从我的身边溜走了。
八年后,她由之前的姑娘变成了一妇人。为了她的孩子,她做了有钱人的情人。
——在这个世界上穷人都是遭践踏,受凌辱的,总是牺牲品。
——我不愿意,更不愿意让我的孩子,我那聪明可爱的孩子,在陋巷的垃圾堆里,在肮脏的空气中长大成人。不能让他稚嫩的嘴唇说那些粗俗的语言,不能让他白净的身体穿着破旧的衣裳。你的孩子应该拥有一切,拥有和你相等的生活。
——所以我和别人在一起了,跟那些可以为我提供这样生活的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老的。
她长得漂亮,衣着十分名贵考究,身边围了一群仰慕者,但她并没有看重其中的某一位。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一直做着那个陈旧的孩子梦,也许他会再次把她召唤到他的身边,哪怕只叫她去一小时。为了这可能的一小时,她把一切都推开了,只是为了他保持自己的自由,一听召唤,就扑到他的怀里。
时隔八年,他们又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圈子里,他常去的地方也是他常去的地方,他们经常遇见,甚至有共同的朋友。而他又一次忘记了她,就像从来没有遇见过陌生。他总是认不出她是谁,而她也已经习惯了。
她只做一件事,在每年他的生日,悄悄地给他送去一束白玫瑰。
自从童年时代之后青春萌发以来,她的一生就是等待,等待他的意志。
这个时刻果真来了,又一次来了,也是最后一次闯入她那无声无息的生活中。
他生日的第二天。舞厅里,他和她再一次相遇,又一次交谈。和很多年前的小饭馆出来一样,他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再见面?她笑着回答“你想见什么时候都可以”。他又问“现在行吗?”她毫不犹豫“行,走吧”。她十分迅速的允诺是他充满了和当年一样的惊讶。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相信,哪怕她以经死在床上,假如他呼唤她,她都会立刻获得一种力量,站起身来,跟着他走。
她又和他整整的待了一晚。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他说他要去趟张家口,大概一两个礼拜。她差点没忍住想要呼喊:“带着我去,你终究会认出我的”。但是在他面前她是如此胆怯,如此奴性十足,如此软弱。
“太遗憾了,我爱的那个人,也老是出门到外地去”
“走的人都会回来,早晚”
“是,会回来。可是一回来,就什么都忘了”
她多么盼望他能认出她,认出她就是那个小女孩,就是之前和他一起的女大学生。
“我一回来就去找你”。依旧是这句。
她从穿戴的镜子里看到他把钱放到她的手提包里。在他眼里,她只不过是一个街头的妓女,只不过如此而已。
她从童年时候就爱他了,她是他孩子的母亲,她被他忘了还不够,她还得受凌辱。
她真的是该走了。路过花瓶的时候,他过生日时她送来的花还在。她心里不甘心,她还想再试图提醒他,她就是那个他之前认识的姑娘。
“能送我一直花吗”
“当然”
“是不是一个女人送的”
“不知道,也许是吧。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有人托花点给我送过来,可是从来没留下过名字”
“我走了”
“好”
他没有想起她,他一刻都没有认出她。
音乐又响起了,无尽悲伤的曲调。
她看着走出门遇到的这位面容衰老的管家,就在这一秒,这位从童年时代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老人认出了她。他哆嗦着抱着怀里的不知名植物。
“早啊,小姐”。和她十三岁第一次遇到管家时管家这般陈呼她时一样。
她噙着泪水苦笑着,上前将钞票递给放到管家手里的盘中。
在那一瞬间,管家比他在一生中对她的了解都多。
所有的人都很娇惯她,大家都对她很好。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把她忘了,只有他,只有他从来没有认出她。
她坐在黄包车上,远离了她所熟悉的胡同。他为她别在头上的那朵白玫瑰已经枯萎了,就像她此刻的心一样。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
——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爱,只除了你
——可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啊,你从来也没有认出我是谁
——你从我身边走过,你总是走啊走啊,不断向前走
——曾经有一度,我以为可以把你抓住了,在孩子身上抓住你,他一天天长大,他的眉宇之间,他安静时的神态像极了你。
——可一夜之间,他就残忍的撇下我走了,一去永不复回,我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孤单
——可是谁,谁还会在每年你的生日老送你白玫瑰呢
——花瓶将要空空的供在那里,一年一度的在你四周吹拂着微弱的气息
——而我轻微的呼吸也将就此消散
——我写不下去了。
——亲爱的,保重。
林海的琵琶语又响起,就像影片一开始一样。
他走过内屋,目光落到空空的花瓶上,花瓶是空的,多年来在他过生日的时候第一次是空的。
他走在空荡荡的木板地上,木然的看着房间里的一切,想要寻找些什么。
他感觉到一次死亡,感觉的不朽的爱情。
他心里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
他站立在门前,叩开了房门。他向前看去,眼神专注深情。
穿过庭院,穿过门槛,穿过大门。
他看到了,看到对面窗户前的一个小女孩。眼神单纯,专注,充满期望,犹如远方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