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唐朝的声音——读张枣《苹果树林》

张枣选入《春秋来信》的几首咏物诗，有一个普遍的特征，极其注重扣题，围绕自己吟颂的对象构造诗歌的空间结构。《镜中》的诗的内容全部都是镜子，甚至这首诗本身的结构也是一面圆镜；《望远镜》也是围绕望远镜这一物像构造诗歌空间，把万物浓缩为一个装着万花筒的望远镜。《苹果树林》这首诗也类似于前面两首，苹果是诗眼，整首诗都是围绕这一物像拆解而成。 苹果树林·张枣 其实割开一枚苹果就等于 割开一个白天和黑夜 正午是一枚修长的刀片 也许看不见里面血液的流动 也没有一双臂膀和腰身 你却可能听到唐代的声音 而且，玉栏旁一次逃跑和得救 苹果树会串起感动的念珠 这就是夏季的裙裾带来的不幸 手指与嘴唇受阻，然而 叶子们还是继续女妖的盛典 囤积了去年的阳光和 寂寞的液体中的全部星期天 你担心它们是否能护卫 扬长而去的闪电的秘密 如何又被朝西的掌心护卫 只要你们想起一匹满脸心事的蓝马 你便顿悟沉默是不可避免 植物本来都不爱说话 只是让蝉儿辞别早晨的爱情 让凉绿的帘儿不起 最安静的时候，你不应该怀疑 阳台上的南风以及清凉的额头 因为她习惯在金鱼的盘中洗手 恳求的叶子有时会像含雨的白云 在午饭后情不自禁潜入你的身体 痛苦装饰的秘密妃子 望着你，你突然后悔手指的相遇 你无法到达镜面的另一边 无法让两个对立的影子交际 而且叶子有时会残杀叶子 叶子们的形体像脸蛋和心灵 一所房间的变换不可能预测 多少埋伏的口唇在卜算你？ 你一遍又一遍地朗读崂山道士 你制造一个清脆的空间 同时捏紧几个烈焰般的咒语 佯装的风暴从晶亮的眸中迸发 景色的信心充满沁柔的惋惜 你只是一个瞬息，被其他的瞬息牵引 因此你追踪那威严的芳香 那个明镜抛弃的光亮 你在梦中也尽力分辨白天和黑夜 《春秋来信》

诗歌的美源于虚幻，并不是所有的诗歌都有明确的、现实的指称。张枣诗歌的精巧在于不需要和现实发生太大的联系，每一个意象都是嵌入修辞的一小片，整体是一个大的意象群。 贯穿整首诗的主题是分裂和统一。

从第一小节开始，“咔嚓”的一声脆响，苹果被切成两半。诗人捕捉苹果被切开的这个瞬间，联想到一个女人的美丽被无声地杀死，但又从“咔嚓”的声音看到一次成功的出逃，苹果从枝头脱落，女人从他人的包围中逃脱，切开苹果释放出了一个唐朝的声音，自由、美丽。白天和黑夜的对立，沉默和声音的对立，禁闭和自由、肉体和精神的对立，日常生活和古典诗意的对立，还有苹果离开枝头、苹果被切开、一个生活在欲望包围当中的女人数个空间的事件，都被苹果咔嚓的一声脆响唤起，进入对立的统一。 这首诗的表意是对一次日常动作的捕捉，通过诗意的提纯升华为一幕女子被囚禁、逃脱的戏剧，但隐喻义指向张枣提及的对于元诗的思考：诗人和诗歌、诗人和传统、空白和词语命名。诗人对诗意的捕捉，像诗中提到的手指嘴唇和苹果、男人的欲望和美丽的女人的关系，永远是爱而不得。像张枣另一首《四月》提及的，四月的沉默会诞生美丽的蝴蝶，但抓住蝴蝶也就意味着杀死蝴蝶，美丽轻盈的部分离人远去，只为诗人留下美丽的皮囊。镜子的一边永远也过渡不到另一边，二者无法合一，这是永恒的分裂。 这些分裂被一个东西整合，就是苹果分裂的声音。诗歌的核心是声音。正是声音唤起了诗人的千思万绪，那个想象中唐朝的女子，尽管不能逃脱口唇的窥测，大声朗读崂山道士，让自由的声音脱颖而出。这种写法很有道家的意趣，高下相随，音声相和，声响牵动了无数个时刻，每一个时刻都同等重要。张枣反用了博尔赫斯的名句“你不过是孤独的每一个瞬息”，说“你只是一个瞬息，被其他的瞬息牵引”。正是因为诗歌的声响，这些彼此无关的，都发生在同一首诗中。诗歌的声音统摄了一切，而对诗人来说，诗意的生成就是沉默—声音的不断反复，不断的分裂和声音的绽出。 追随着苹果洁净的芳香，诗人回想起从前。从前的时候，苹果生长在枝头，苹果们形成树林。诗歌发生以前，曾经有个盛唐，生活着许多诗人，他们都在做梦，梦想找到那个时刻，被正午一分为二，声音清脆，充满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