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片段
她們在交揲改考卷的空檔討論到他,說多虧李老師才愛上國文,不自覺這句話的本質是,多虧國文考試,李老師才有人愛。不自覺期待去補習的情緒中性的成份。不自覺她們的欲望其實是絕望。幸虧他的高鼻樑。幸虧他說笑話亦莊。幸虧他寫板書亦諧。要在一年十幾萬考生之中爭出頭的志願,一年十幾萬考生累加起來的志願,化作秀麗的筆跡刻在信紙上,秀麗之外,撇捺的尾巴顫慄著欲望。一整口的紙箱,那是多麼龎大的生之吶喊!那些女孩若有她們筆跡的一半美便足矣。他把如此龎大的欲望射進美麗的女孩裡面, 把整個臺式升學主義的慘痛、殘酷與不仁射進去,把一個個挑燈夜戰的夜晚的意志乘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再乘以一個醜女孩要勝過的十幾萬人,通通射進美麗女孩的裡面。壯麗的高潮,史詩的誘姦。偉大的升學主義。
補習班的學生至少也十六歲,早已經跳下羅莉塔之島。房思琪才十二三,還在島上騎樹幹, 被海浪舔個滿懷。他不碰有錢人家的小孩,天知道有錢人要對付他會多麻煩。一個搪瓷娃娃女孩,沒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決不會破的。跟她谈一場戀愛也很好,這跟幫助學生考上第一志願不一樣,這才是眞眞霣實地改變一個人的人生。 這跟用買的又不一樣,一個女孩第一次見到陽具,爲其醜陋的血筋啞笑,爲自己竟容肭得下其粗暴而狗哭,上半臉是哭而下半臉是笑,哭笑不得的表情。辛辛苦苦頂開她的滕蓋,還來不及看一眼小褲上的小蝴蝶結,停在肚臍眼下方的小蝴蝶,眞的,只是爲了那個哭笑不得的表情。求什麼?求不得的又是什麼?房思琪的書架就是她想要跳下羅莉塔之島卻被海給吐回沙灘的記錄簿。
羅莉塔之島,他問津問渡未果的神祕之島。 奶與蜜的國度,奶是她的胸乳,蜜是她的體液。 趁她還在島上的時候造訪她,右手食指中指呈人字,走進她的陰道。把她壓在諾貝爾獎全集上, 壓到諾貝爾都爲之震動告訴她她是他混沌的中年一個瑩白的希望,先讓她粉碎在話語裡,國中男生還不懂的詞彙之海裡,讓她在話語裡感到長大,再讓她的靈魂欺騙她的身體。她,一個滿口難字生詞的國中生,把她的制服裙推到腰際,蝴蝶趕到腳踝,告訴她有他在後面推著,她的身體就可以趕上靈魂。
李國華在思考,數了幾個女生,他發現姦污一個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讓她離不開他最快的途徑,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他喜歡在一個女生面前練習對未來下一個女生的甜言蜜語,這種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種環保的感覺。………… 英文老師不會明白李國華第一次聽說有女生自殺時那歌舞昇平的感覺。心裡頭清平調的海嘯。對一個男人最高的恭維就是為他自殺。他懶得想為了他和因為他之間的差別。
看著雲朵竟想到房思琪。可是想到的不是衣裳。是頭一次拜訪時,她說:「媽媽不讓找喝咖啡,可是我會泡。」這句話想想也很有深意。思琪伸長了手拿櫥櫃頂端的磨豆機,上衣和下裳之間露出好一大截坦白的腰腹。細白得像綠格子作文紙上先跳過待窵的一個生詞,在交卷之後才想起終究是忘記寫,那麼大一截空白,改卷子的老師也不知道學生原本想說的是什麼。終於拿到了之後, 思琪的上衣如舞臺布幕降下來,她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可是磨咖啡豆的臉紅紅的。後來再去拜訪,磨豆機就在流理臺上,無須伸手。可是她伸手去拿磨豆機時的臉比上次更紅了。最終讓李國華決心走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爲這太髒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 但是在這裡,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
誠霣是一封見不得人的情書,壓藏在枕頭下面,卻無意識露出一個信封的直角,像是在引誘人把它抽出來偷看。
那天放學思琪她們又回伊紋一維家聽書。伊紋姊姊最近老是懨懨的,色香味俱全的馬奎斯被她念得五蘊俱散。一個段落了,伊紋跟他們講排泄排遺在馬查斯作品的象徵意義。伊紋說:所以說,屎在馬奎斯的作品裡,常常可以象黴生活中每天都要面對的荒蕪感,也就是說,排泄排遺讓角色從生活中的荒蕪見識到生命的荒蕪。怡婷突然說:我現在每天都好期待去李老師家。那彷彿是說在伊紋這裡只是路過,彷彿是五天伊紋沾一天李老師的光。怡婷一出口馬上知道說了不該說的話。但伊紋姊姊只說,是嗎?繼續講馬奎斯作品裡的尿與屎,可是口氣輿方才全两樣了,伊紋姊姊現在聽上去就像她也身處在馬查斯的作品裡便秘蹲廁所一樣。思琪也像便秘一樣脹紅了臉。 怡婷的無知眞是殘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沒有人騎在她身上打她。沒有人騎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難受。她們那時候已經知道了伊紋姊姊的長袖是什麼意思。思琪討厭怡婷那種爲了要安慰而對伊紋姊姊加倍親熱的神色,討厭她完好如初。
思琪她們走之後,許伊紋把自己關在廁所, 扭開水龍頭,臉埋在掌心裡直哭。連孩子們都可憐我。水龍頭曄啦曄啦響,哭了很久,伊紋看見指縫間洩漏進來的燈光把婚戒照得一閃一閃的。 像一維笑咪咪的眼睛。喜歡一維笑咪咪。喜歡一維看到粉紅色的東西就買給她,從粉紅色的鉛筆到粉紅色的跑車。 喜歡在視聽室看電影的時候一維抱著家庭號的冰淇淋就吃起來,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窩說這是妳的座位。喜歡一維一款上衣買七種顏色。喜歡一維用五種語言說我愛妳。喜歡一維跟空氣跳華爾滋。喜歡一維閉上眼睛摸她的臉說要把她背起來。喜歡一維抬起頭問她一個國字怎麼寫,再把她在空中比劃的手指拿過去含在嘴裡。喜歡一維快樂。喜歡一維。可是,一維把她打得多慘啊!
李國華躺在床上,頭枕在雙手上。思琪早已好衣服,坐在地上玩旅館地毯的長毛,順過去摸是藍色的,逆過來摸是黃色的,那麼美的地毯,承載多少賬褻的記億!她心疼地哭了。说:「我只是想找個有靈性的女生說說話。」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說:「或許想窵文章的孩子都該來場畸戀。」她又笑了:「藉口。」他說:「當然要藉口,不藉口,妳和我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嗎?」李國華心想,他喜歡她的羞惡之心,喜歡她身上沖不掉的倫理,如果這故事拍成電影,有個旁白,旁白會明白地講出,她的羞恥心,正是他不知羞恥的快樂的淵藪。射進她幽深的敎養裡。用力揉她的羞恥心,揉成害羞的形狀。
房思琪的快樂是老師把她的身體壓榨出高音的快樂。快樂是老師喜歡看她在床上浪她就浪的快樂。佛說非非想之天,而她在非非愛之天,她的快樂是一個不是不愛的天堂。她不是不愛,當然也不是恨,也決不是冷漠,她只是討厭極了這 一切。他給她什麼,是爲了再把它拿走。他拿走什麼,是爲了高情慷慨地還給她。
思琪她們整個國中生涯都有作文日陪著。作文日是枯燥、不停繞圏子的讀書生活裡的一面旗幟。對於怡婷來說,作文日是一個禮拜光輝燦斕的開始。對思琪而言,作文日是長長的白晝裡一再闖進來的一個濃稠的黑夜。
後来怡婷在曰記裡讀到這一段,思琪寫了: 「無論是哪一種愛,他最殘暴的愛,我最無知的愛,愛總有一種寬待愛以外的人的性質。雖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馬卡龍——『少女的酥胸』——我已經知道, 聯想,象黴,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從此二十多年,李國華發現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擁護他,愛戴他。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罪惡感是古老而血統純正的牧羊犬。一個個小女生是在學會走穩之前就被逼著跑起來的犢羊。那他是什麼?他是最受歡迎又最歡迎的懸崖。要眼睛大的就有像隨時在瞋瞪的女孩。要胸部小的就有擁有小男孩胸部的女孩。要痩的就有小腸生病的女孩。要叫起來慢的甚至就有口吃的女孩。豐饒是豐饒,可是李國華再也沒有第一次撕破餅乾的那種悸動。人們或許會籠統地稱爲初戀的一種感覺。後來一次是十幾年後晞晞出生,第一次喊他爸爸。再後來又是十年,正是被鑲在金門框裡,有一張初生小羊臉的房思琪。
整個國中生涯,她拒絕過許多國中生,一些高中生,幾個大學生。她每次都說這一句,「對不起,我眞的沒辦法喜歡你」,一面說一面感覺木木的臉皮下有火燒上來。那些幾乎不認識她的男生,歪斜的字跡,幼稚的詞彙,信紙上的小動物,說她是玫瑰,是熬夜的濃湯。站在追求者的求愛土風舞中間,她感覺小男生的求愛幾乎是求情。她沒有辦法說出口:其實是我配不上你們。我是餿掉的柳丁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個燈火流麗的都市裡明明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那些男生天眞而蠻勇的喜歡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感情。除了她對老師的感情之外。
思琪突然想到有一次出了小旅館,老師帶她去快炒店,她一個人吃一碟菜,他一個人吃一盤肉。那時她非常固執,非常溫柔地看他的吃相。她怕虚胖,不吃肥肉,說看他吃就喜歡了。他說她身材這様正好。她那時忘了教他:女生愛聽的是「妳一直都很瘦」。又想,教了他去說給誰呃?這時候,電影院裡的思琪心裡怏樂地笑了:「肉食者」在古文裡是上位者,上位:真是太完美的雙關了。
伊紋繼續說,所以啊,我喜歡比我先存在在這世界上的人和事物,喜歡卡片勝過於maih喜歡相親勝過於搭訕。毛毛接了下去:喜歡孟子勝過於莊子..喜歡Hello Kitty。成功逗妳笑了,妳笑得像我熬夜畫設計稿以後看見的日出,那一刻我以爲太陽只屬於我。我年紀比妳大,我比妳先存在,那妳可以喜歡我嗎?毛毛低頭鏟咖啡豆,低頭就看見伊紋有一裉長頭髪落在玻璃檯面上。一看心中就有一種酸楚。好想檢起來..把妳的一部分從櫃檯的彼岸拿過來此岸。想把妳的長顗髪放在床上,假裝妳造訪過我的房閭。造訪過我。
毛毛把一個作家寫一本小説花费的十年全鐘刻道一枚別針裡。上門的富太太們從來不懂, 他也不感璺糟蹋或孤高,只是笑吟吟地幫太太們端著鏡子。毛毛有時候窩在樓上畫設計圄,畫到一半手自動地移到稿子的邊角畫起一只女式九號麻花戒。戒指裡又自動地畫上一隻無名指。回想妳叫我毛先生的聲音,把這句話截斷,剩下一個毛字..再擢放雨次:毛毛。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小名這樣壯麗。無名指旁又自動畫上中指和小指,橢圓形的指甲像地球公轉的黃道。妳是從哪一個星系掉下來的。妳一定可以原諒我開車從店裡回家的路上,看到唯一被都芾放過的一顆星星還亮著,就想到未完的稿子,想到未完的稿子就要熬夜..熬夜看見日出了還是要去店裡..看著店裡的電子行事曆就在心裡撕日曆,就想到再一天就又可以看見妳了。到最後我竟然看見星星就想到妳,看見太陽也想到妳。
妳那樣對我笑,我怎麼可能不原諒妳。反正我本來就是最沒關係的人。
他知道她低頭的時候不是在看首飾,只是怕泛紅的眼眶被看見。也知道她抬起頭不是爲了看他,只是不要眼涙流出來。妳怎麼了。要是我不只是妳的珠宝設計師就好了。
我寧願當妳梳子上的齒。當妳的洗手乳的鴨嘴。妳怎麼了。
妳怎麼了。妳怎麼了。
毛毛先生每天在心裡撕日層,像撕死皮一樣,每一個見不到妳的日子都只是從醃漬已久的罐子裡再拿出一個,時間不新鮮了。
「該說抱歉的是我,我說了令妳困擾的話。可是想想,璺得自己給妳帶來困擾,這樣的想法也好像在自抬身價。總之很抱歉。」
溫良恭儉譲。溫暖的是體液,良莠的是體力,恭喜的是初血,儉省的是保險套,譲步的是人生。
伊紋生氣了,「爲什麼我要回答這個問題?你是我的誰?」毛毛發現自己的心下起大雨,有一隻濕狗一跛一跛哀哀在雨中哭。
後记
國中期中期末考試結束的下午,我們一群人總會去百貨公司看電影。因爲是周閭,整悃電影院總只有我們。朋友中最大膽的總把鞋子脫了,腳丫高高翹上前排座位。我們妳看我我看妳,一個個把鞋脫了,一個個腳翹上去。至頑劣不過如此。我永遠記得散場之後搭電梯,馬匿女孩的手疲憊而愉悅地撐在扶手上。無限地望進她的手,她的指甲形狀像太陽公轉的黃道,指節的皺絞像旋轉的星系。我的手就在旁邊, 我的手是解題目的手,寫文章的手,不是牽手的手。六層樓的時閭,我完全忘記方才的電影,一個掌頭的距離,因爲一種幼稚的自尊:竟如此遙遠,如此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