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母

在异国他乡关灯的时候看见了窗外的月光，突然就想起了我妈，月光流泻到我的桌上，就像话语流泻到我脑子里一样自然。然而我看自己打出来的东西时，又不得不反复地删改，免得显得过分凄苦或凉薄。相处了二十多年，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尤其是父母和子女之间，很难概括。说起人生的憾事，父母和子女之间可谓一件，子女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父母不能阻挡子女的长大和离去。亲情就好像庭前的花草，恩也好，怨也罢，花开花落自有时，秋风一起，淡了，散了。

提到我妈，淡化她作为母亲的身份，我最快想起的就是她那暴烈的脾气。她用来和我爹相亲的照片上，是个胖乎乎圆墩墩笑得很开心的姑娘。现在她是一个干瘦的老妇人，面上爬满了皱纹，眼睛被褶子挤成两个愁苦的卧倒的三角形，颧骨高耸，面颊深陷下去，或许在人多的时候还能笑得很开心，然而在私下、在家里，难见她的笑色，她不满这个家庭，不满她的一生，事事拂她意，人人不顺她心。

她的婚姻是我奶奶促成的。我奶奶和她本来是一个乡镇上的妇联干部，奶奶看中了她，找人介绍我爹与她相亲，过了一年多他俩就结了婚。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长达四十年，然而两个人都后悔这段婚姻，吵吵闹闹一辈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全套都用过，离婚从年轻喊到了年老。据说我哥哥小的时候，他们真的去过民政局办离婚，然而那是个周末，民政局不上班，两人没离成，后来再没有闹到去民政局的地步。

我妈怨恨这段婚姻，顺便怨恨我奶奶，她想起往事，气到了胸口，便咬定我奶奶是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因为我奶奶的存在，她才会跟我爸在一起，因为跟我爸在一起，她这一辈子全毁了，我奶奶是她生气时嘴里那个“老不死的”“臭不要脸的”“老贱人”。

我的外公在36岁才有了我妈，外公是老光棍，已经有四个孩子的外婆嫁了外公，又在孩子的劝说下与外公离了婚，把我妈留给了外公。我妈几岁的年纪外婆就去世了，我不仅没见过活着的外婆，连她的墓地和她一张生前的照片也没见过，外婆这两个字在我这儿就是纸上的概念而已。我妈由姑妈照拂长大，姑妈想让我妈和她的儿子，也就是我妈的表哥结婚，但是长大后的我妈得知了婚姻法里禁止表兄妹近亲结婚，就退了这门亲事，姑妈羞愤难当，喝了农药，虽然救了回来，再不与我妈来往，所以这个在我妈生命里曾经有很大分量的姑妈，和曾经指腹为婚过的我妈的表哥，我也连墓地都没见着。

我妈经历过这段轰轰烈烈的退亲风波，最终遭遇了她和我爸的婚姻。他们的婚姻关系最开始是怎么破裂的，我没能见证，听说导火索埋藏于婚后两人刚刚同居时的家务分工。我爸让我妈洗他的衣服，我妈不愿意，表示相亲阶段我爸表现得很勤快，事事都抢着做，没想到刚结婚就“变”了，她不高兴，找我爸理论，我爸还振振有词——这辈子最不喜欢洗衣服，两个人就吵了一架。我从记事到二十几岁，家里的衣服好像确实都是我妈洗，只有到我妈一直不洗的时候我爸才马马虎虎洗一下——我爸负责每天买菜、烧饭、洗碗、打扫卫生，再到后来，连衣服、床单我爸也都默默自己洗了。

作为单身父亲的女儿，我妈自夸她年幼时特别的勤劳。她一边上学一边给外公做饭，还要帮外公去田里干活。这样的勤劳，在她的婚后生活中我没见着，我的印象里，她很少独立做什么事儿，由她负责的事情，无论大小，只要我们有空又能帮忙，都要喊我们去帮忙。究竟是婚姻生活宠坏了她，还是她的自夸只是传说，又或者她少女时期真的干了很多活、吃了很多苦，便发誓嫁人后再也不要吃苦了，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她把精力耗费在吵闹的与儿女们的智力缠斗上，谓之教育，等到她不再胜任这教育事业，便沉湎于一部又一部的家庭伦理剧，到现在，据说她连电视剧都不爱看了，想教育我孙子，我哥嫂不让，就只一味的唉声叹气，感慨自己儿女不孝，命不久矣。

因为我哥的出生，我妈要求我爸把她从镇上调到市里，她因此有了一份国企的工作，还是什么干部之类——过了十几年，国企倒闭，她成了级别最高的下岗工人。我妈在退休的时候，埋怨自己当初不该跟我爸进城，她当年搞乡镇工作时的下级，退休时的行政级别和薪水比她强得多。或许是国企那份工作的清闲，进一步促使她把她全部的精力，寄托于培养下一代——也就是我。她对我幼年时的教育事迹被传颂至今，却是我难以忘怀的噩梦。

我们一直合不来。小的时候她逼我背这个背那个，背错了就打我骂我，她给我的启蒙教材有唐诗三百首、三字经、九九算术加法乘法表之类，甚至还有一个什么女则。我还记得她教我背“香九龄，能温席”时，眼神里流露出的向往，然而她终究没有把我培养成一个能“温席”的人，我一长大，按照她的说法，翅膀硬了就飞了。她有时候笑，早知道我会走得远远的，就不该花费那么大心力教我，让我平庸一辈子，待在她身边陪着她就好了；又笑，我长大了，肯定只记得她那些不好的事，不记得她好的地方。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记得她那些不好的地方。

小时候她像精神失常那样，稍有不顺就打骂我出气。后来我学会还手，她不怎么打我了，但还是动不动就骂人。现在我们偶尔见上一面，她说她的女人一定要结婚生孩子，我说我的毕业有多难申请绿卡有多麻烦。我因她成为现在的我，可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世，我们大概真的无法相互了解了。

她打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总说她打我是因为我做错了，做错题背错书勉强算我错了，可是她在睡觉我拉开窗帘吵醒她也算是我错，要打，我爸和我哥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对我说话的语气相比要和善一些，也是我的错，也要打。我小时候一直怀疑她养我是为了什么——为了有个可以随时打骂的对象吗？据说在我出世之前，她已经流掉了两个孩子，我不知道婚姻的不快为什么造就她想再生一个孩子，总之她是想的，而且是想要一个女孩。我是冒政策之大不韪得来的，花了好久才上了户口，父母一辈子不能再升迁，退休金要扣掉5%，并伴随了几十年的大压力的生活。我的到来，宣告她阶段性的心愿得偿。可得偿后，她将对我的爱，都表现在她无比严厉的管教和反复无常的脾气上。

关于我们之间的血雨腥风、腥风血雨，我有清楚的印象，可又故作模糊。童年在哭哭啼啼当中度过，她的声音就是我生命里的定时炸弹，随时会爆炸，她的身形，是我斜侧边黑漆漆的影子，看见她我就觉得压抑得可怕。她不管我的时候，我发疯一样的喜悦，可那毕竟是暂时的，幼年时好像没有东西比我的一言一行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和火力。她将她全部的心血倾注于对我的教育，再把我带到外面去，展示她的教育成果，作为她攀比的资本。我们之间早先的纠纷，我只能略举一二，免得自己陷入到一种旧的无边无际的诉苦模式当中去，这是一个战斗力满格的中年妇女对一个战斗力为零的儿童的碾压，我和她都对这段岁月感到委屈，我委屈自己被打骂被欺负，她委屈自己一片苦心不为幼女理解。

小学的一次周记，老师要求写自己的妈妈，我写了一段自鸣得意的话：“我的妈妈阴晴不定，笑起来很慈祥，凶起来很可怕，像个母老虎。”我将这段话原原本本念给我妈听，她一开始脸上还挂着笑，“母老虎，你怎么不说母夜叉呢？”我见她笑，以为她许可了，就把老虎划去，准备改成夜叉，夜字只来得及写一点，连人带椅子被拖出来，一点成了一捺，划到了本子底端，我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周记也按照她的意思换成了普通的慈爱的版本。她明明是这样一个人，却不许我这么写、这么说。

小时候得了一本书，书里的人写他开会的时候走神，想起童年被母亲责打的往事，忍不住扑簌簌落下几滴眼泪。物伤其类，看书的我忍不住悲从中来，嚎啕大哭，类似的感怀还有好多次，也是从书中。我童年时的遭遇，只能在书里见到，没听说过周围有这样当妈的人。现在我大了，回想起我悲切的童年，早已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一滴眼泪也落不下来。然而小时候，因为她这样任性待我，我想过自杀很多次，跳楼、割腕、触电，我都想过，可我终究是个惜命怕痛的人，走到阳台边恐高，刀划破手指怕痛，电闸更是密封得严严实实的，暴露的电线见都见不着，我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她不仅对我苛刻，对我哥、我爸也是这样，一句话听得不高兴了，说翻脸就翻脸，说发脾气就发脾气。我哥读大学回家住，被骂得换了火车票提前回学校。我爸已经习惯了日常挨骂：菜咸了要骂，饭烫了要骂，碗洗得不干净有油也还要骂，做事要骂，不做事也要骂，骂到最后就说我们想她死，躺到床上去哎哟哟地哭喊浑身疼，这辈子怎么这么倒霉，就进了这么个家，遇到了这么个老公，生了这么个儿子，养了这么个女儿，再问候我奶奶，我奶奶全家。我出生的时候她36岁，快三十年过去了，她的体力在骂人这件事情上，几乎没有衰退，如今我爸高声喊了几句便气喘吁吁难以为继，我更是从来没有她这么好的体魄，喊几句就心跳过快胸闷难受，唯独她从年轻到年老，始终能够声如洪钟骂骂咧咧几个小时。

骂人就是她习惯性的表达方式。她可能想说“亲爱的”，说出口的却是“老不死的东西”；她可能想说“女儿”，说出口的却是“丑八怪”；她可能想说“儿子”，说出口的却是“白养的”；连我们家最小的成员，她孙子也未能幸免，被她戳着额头骂过，“你怎么这么笨”。唯有我嫂子，她现在当面不骂，那是因为她觉得我嫂子不配得到她的骂。

从我高一到我结婚之前，是我与她之间和睦相处的时光。从高一开始，她突然不再就我的学习随便打骂我，晴天多雨天少，我们竟然一度发展出了一种贴心小棉袄的女人间的友谊，我得以知道她的过往，她那个指腹为婚的表哥，和她这辈子对我爸、我奶奶以及婚姻无尽的怨恨。我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帮助她，让她在漫长的无聊的寻人错处的岁月当中找出一两件可以值得做的事情来，可我失败了，她不再爱看电视剧、打麻将，也从来不爱看书，我的劝说倒是出乎意料地让她在退休后谋了一份保洁的工作，然而退休后还工作是子女不孝的表现，这份工作没能长久，我们之间的友谊也终究像塑料花友谊一般破碎了，跨越不了纲常的阻隔。

她对我的好处，其实我也记得。我小学四年级，拔牙伤了神经，大出血，一两个月只能吃流食，是她嘱咐我爸每天给我蒸鸡蛋羹。我大学毕业时，因为前途问题和我爸起了争执，我爸扬言要把我关在家里，是她真正为我承受了我爸的愤怒。可这样的好处终究是没能掩盖她近来絮絮叨叨的稀奇古怪之处，譬如她质问我是不是跟老公“乱伦”（婚前性行为），我是不是有病，为什么怀不上孩子，我提起她来，终不能用简单的“慈母”二字概括。在她心中，我对她，恐怕也已是不孝至极的了，继她不愿意接听不孝子我哥的电话后，她又开始不听我的电话。养儿养女都是白费，没意思得很，这是她的原话。

我跟她关系稍微融洽的几年，她偶尔流露过悔意：现在想想，你们小的时候我对你们太严厉了。我笑答：现在说有什么用，都已经过去了。她不吭声，我也不想说话，各自沉默半晌。后来，她再埋怨我哥为什么找了我嫂子时，我就用这句话回复：那还不是因为你太严厉了，别人只要对我哥稍微好一点，我哥就感动得不得了。她半信半疑，如此几次，她就不再跟我讨论这个问题。我这位嫂子，确实跟我妈有几分相似，连跺着脚骂公婆“老不死”“臭不要脸”的样子，也有些类似。我嫂子也埋怨不该嫁到我们家，碰上我爸妈这两个极品，要跟我哥离婚，目前还没有离。至于我哥，走在我爸对妻子一贯退让、包庇又耳根子软的老路上。

我妈看不惯我嫂子，进而看不惯我哥，算起来也快有十年了。近十年以来，她的说辞都是类似的：我嫂子长得丑，性格不好，人又懒，配不上我哥。我爸最近也开始附和起这一说法来，可是当初他们谁都没有出面反对。我侄子估计也到了快要上小学的年纪，我爸劝我妈，媳妇长得丑不丑，孙子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可是我妈偏偏不，她一面住在我哥的屋檐下，一面不给我哥好脸色看，一面又向老伴朋友埋怨我嫂子，到悲戚处必然潸然泪下，久而久之，大家见了她就先开口了：你还是想开一点吧。后来又有人偷偷摸摸地问我，你妈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我不知道怎么答，我确实见证过她非人之处，也见证过她正常人之处。

我妈这辈子动过两次大手术，一次在我出生前，摘除了甲状腺肿瘤，这是她体型从丰腴变为瘦削的分水岭；另一次摘除了子宫，我年幼全无印象。因为这两次手术，她的嗓子也坏了，声音变得沙哑，缺少女性特质。可这两次手术，我觉得没有摧毁她的精神，我能感受到摧毁她精神、导致她相貌快速衰老的，是她和我嫂子我哥住在一起的时光。她这辈子横行在我们家里，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媳妇，比她还横行，她咽不下这口气，儿子竟然无法替她出气。而我这个因为找不到工作、生不出孩子，又不肯乖乖听她咆哮变成不孝女的幼女，终于让她彻头彻尾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养儿养女都是一场空，她这一生，从指望一个不用她洗衣服的老公开始，大概就错了。我和我哥，在她心中究竟哪个更不孝，我已经无从得知，想来孝顺也是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词，孝与不孝，只存在于肯不肯听她骂，肯不肯生孩子上罢了。

跟我妈相处二十几年，我终于总结出来，她只有在人多的时候才高兴：逢年过节走亲戚，人来人往，说好听话，不用干家务，吃喝自由；最适合她的职业大概是在旧社会的大家族当个阔太太：早晚子女们都过来请安，陪她聊天解闷，家务有仆人们操持，经济有管家在算账，不愁吃穿，表面一团和气。然而人终究活在现实的烟火气里，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她需要干家务；她所向往的恋爱对象，住在琼瑶剧里；她理想中无条件顺从父母的子女，几乎找不到——其实就算是在旧社会，也要讲一句“母慈子孝”，她这样的脾气，跟“慈”没什么太大关系。

我第一次看《鼻涕阿二》，惊为天人，因为我终于解开了“媳妇熬成婆”后为什么往往变成恶婆婆这个千古谜题；这样的震撼在看《金锁记》时又来了一次。我妈说她的亲戚知道，她在还没出嫁时是一个顶活泼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大姑娘，不似如今这般怨气重重，都怪跟我爸结了婚，把她这辈子都毁了。然而我爸作为一个丈夫，家务活包了绝大多数，发脾气的时候忍着让着，要的东西基本上都给，这样的男人，可以把一个女人毁到怎样的地步呢？如果她真的想离婚，这辈子她有很多机会，然而她就这样过下去了，还生儿育女，把人生的希望转寄在儿女身上，方式极端的满腔热忱，换回自己满腔失望，再幡然悔悟，这辈子何其不幸，怨恨一切相关人等。

有一种牢，是没有笼子的，我妈就这么坐了一辈子。

（结束语）

上文在打字的过程当中，反反复复地删改了好几次，一开始有四千字，删得只剩下两千出头，现在的版本又有了接近六千字。我本意是想妄议一下我妈暴戾的脾气和她的画地为牢，可写着写着，不知重点何在，忍不住把我们家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又列了一遍、“奚落”了一遍。

我和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知道为这个家庭“遮丑”，反而将丑闻到处宣扬。我妈到2018年65岁，其实我提起她，快收笔的时候，最强烈的感受是替她感到不值。人这一辈子，也不过就这么几十年，这么多的时间，她都用来不快，和几岁儿童纠缠几道算术题的正确答案，她一生所信赖的，都不过是个海市蜃楼，这样的感情，该如何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