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子塔的深渊
那之后,纽约在我心里是一个悲伤的城市了。
去年一月,我去纽约采访女神。这种行程一向很紧凑,来回只有三天,除去飞机上的时间和两个小时的工作,我还剩半天可以支配,于是选择了到一直没有去过的911国家纪念馆看看。
纽约是我很熟悉的城市了,读研时暑假实习呆过两个月,所有的下班和周末时间都献给了纽约的各种博物馆,兼一丢丢帝国大厦这类游客爱去的景点。后来这些年又去过好几次,基本上没留遗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止一次路过世贸中心附近,却一次都没想着拐去看看。
去的时候纽约刚下过大雪。其实印象中,纽约的冬天好像没有不下雪的样子,每一个画面都是冰天雪地,天地一片白。我在温暖的地方生活了六年,突然冷这一下,几乎是一路哭着走进展馆。明明是主题那么压抑的地方,进门把寒风隔绝在外的一瞬间,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这地方好温暖啊。
纪念馆是很大的,但是进门的那一层没东西,要坐长长的扶梯到地下去。下面亦很空旷,可以看到很多迁移过来的实景残片,比如当年双子塔的一块基石,撞进来便留了下来的飞机残片,许多人逃生时走过的一段阶梯,等等。馆里也能看到有关双子塔的历史,原来这塔60年代便开始造了,挖地基前还要先想办法如何挡住西边哈德逊河的水,于是先花了14个月修一道泥浆护壁。那时候中国在干啥?总得这么横向对比下才知道美国人有多厉害。70年代双塔建成后的几十年间,有高空杂技演员来爬过,有黑帮成员来盗窃巨款,1993年在北塔的地下停车场还发生过一次死亡6人的恐怖袭击。
只是跟911相比,死亡6人,实在是太微不足道的数字了。
虽然这么伟大的建筑化为废墟,但是悲剧永远是属于人的,悲剧不在钢筋水泥的生死。人的故事被藏在里面的一个厅里,可以看到许多当时的遗物,女人逃生时跑掉的高跟鞋,染血的衣物,汽车上厚厚的烟灰,好像那时那刻世界的定格。物品中也有很多心碎的细节,譬如一张上面写着在xx层有十几人等待救援的纸,是从天空中飘下来的,想来是那些困在绝地的人,所能想到的唯一的求助方式——但最后没有人获救。也能听到很多人在最后一刻打的电话,从飞机上,从高楼里,它们都在某一个节点忽然中断,留下说完的或未完的爱的告白。
我是个很喜欢研究世间万物中的故事性的人,但这样的故事,还是太重了,每一个转折、因果、瞬息即变的可能性,背后都是鲜活的血肉。生与死从未显得如此接近。比如看到有个在南塔上班的中国人,在看到北塔被撞击的那一刻就马上走楼梯逃生了——当时他的很多同事还在难以置信地围观中,而他从八十几层走楼梯下到地面花了四十多分钟,之后没多久南塔就彻底崩塌化作废墟。如果他晚些走呢?那是他同事们的故事了。人类生前的光辉荣耀也从未那样黯淡过。比如看到一路从藤校到华尔街的模范生美国精英,也许那天只是他摩拳擦掌的实习生涯里的一个寻常早晨,他若不那么优秀、甚至只是懒散些迟到一会,或许还能活到今天真正成为面目狰狞的华尔街之狼的一员吧。
但所有的这些,都不及一个小小角落里的几张照片给我的震撼。
那是个昏暗不太起眼的角落,入口旁有一块小小的提示牌和一盒抽纸。提示牌写:展示内容可能会让您极度地不安(extremely disturbing)。
是的,以下文字也可能会让你不安。
那是几张人们从双子塔跳下、或跳下之前的照片。
每张照片都不同。在冒着滚滚浓烟的接近顶层的位置,许多人扒在高楼外面的边沿。在半空中一个男人倒立的姿势跳下来。相同的是,都是他们死亡之前的瞬间。
据说当时爆燃的双子塔内有上千度的高温,那是人类无法忍耐的温度。而双子塔有400多米高,站在那样的高度往下看,是看不太清地面的。当背后是滚滚燃烧的烈焰,脚下是看不到尽头的深渊,究竟哪一个更像地狱?每一个答案,都是以生命的代价。
然后又看到一个来自附近目击者的记录。
目击者在附近居住,在那个最绝望的时刻,他曾看到一个站在高楼边缘的女子坠落前的时刻:她一直久久地看着脚下,最后小心地扯紧了裙边,轻轻一跃而下。
即便是去死,她也努力地保护着尊严和体面。
其实当年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国内的电视新闻曾播放过这画面,那些人一个个接连从高处落下,好像轻飘飘的,化为了中国观众嘴里一连串表达感叹的“啧啧”。那时年幼懵懂,只知道听中学班里最活跃的男生绘声绘色地复述事件有多么惨烈,却看不到这些坠落背后的心碎和绝望。
而多年后在悲剧的原址,几张静态的图片瞬间完成了我对“绝望”一词的全部想象。
看完出来,终于明白为什么入口的地方要摆着抽纸了。
后来,那晚原本和两个朋友相约去clubbing,结果夜店不开,于是哆哆嗦嗦拐去K town吃深夜的部队火锅。在计程车上跟朋友讲了那个短短的有关坠落女人的故事,朋友沉默了半天,说了一句:“靠……”
最后在韩国店狂吃了一桌肉。听着满屋子人喝着酒吵吵嚷嚷的聊天,窗外是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天亮后三人会出发去往各不相同的目的地,顿时觉得人间真好,生命也真好。
而我再也没办法忘记世贸中心遗址上、双子塔下的深渊了。
那两个巨大的方形深坑中,四周有水流静静地注入,流过墙壁,流入中心。水流很缓,墙壁上还挂着残雪,没有人可以看到中心那个深井的底。它漆黑如夜。这里被叫做“归零地”。
水池外的石壁上镌刻着所有罹难者的名字。有人的名字旁会出现一朵小花,那是当日生辰的小小纪念。
每一个生命都会归零,如每一注水流汇入深渊。但池里的水又会被抽起,再次流下,重演一遍这整个过程。在太阳下,新的楼影和人影映入到这一池黑水中,人们凝望双子塔的深渊,深渊也在回望。
那天之后,纽约在我心里是一个悲伤的城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