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公子的江湖
#Wallflower-3
2013年1月11日 20:17
吴先生走出影院,轻轻搭上围巾以对抗这京城干冽的风,脑中却还沉浸在宫二先生的六十四手幻影之中。他的车泊在商场后身的小路里。窗上没有违停罚单,算是省下了几元零钱。今天是周五,按计划要去女友家过夜,但刚摘掉手自动的时候吴先生觉得右脚有些发麻,他愣了一会,又熄掉了发动机,关小音乐。看着沿路破旧却又烟火味十足的小饭店和商铺,吴先生觉得他现在只想一人发会呆。吴先生以加班为由独自观影不是第一次了,却不是因为与不同时期伴侣的隔阂,只是有些90分钟他不想同自己以外的人相处。不觉一刻钟过去了,吴先生还在想王家卫的江湖和那座金楼。他时常会沉浸在一些以故事为载体的艺术作品中里走不出来,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会倒上些烈酒,翻出旧电影出来一遍一遍得看。对于一部分特定的小说或者电影,吴先生会有种类似代入感的宝贵体验。吴先生喜欢同别人讲,这些作品延伸了他的生活,使得他能够暂时地逃离纷繁复杂的现实生活,或者坠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最夸张的一次是若干年前一个不知名的失眠夜,喝了半杯洋酒的吴先生蜷缩在高架宿舍床上看《无间道2》,那是他记不清多少次看那电影了。酒精作怪,当戏中年轻时的陈永仁在警校对黄警司说出那句“我想做好人”的时候,吴先生因张力打转已久的眼泪终于再也无法对抗重力,那晚他抱住枕头无声地哭了一夜。大概吴先生本人也不知他泪从何来,不是因映射现实而同情剧中人物,他觉得是宿命背景下的善恶对垒触动了他的神经。
提到善恶论,吴先生总觉得,这世界上最无自知自恋的嘴脸莫过于标榜自己的善良。吴先生是个懦弱的人,记的儿时一个夏天的午后,同伴不顾他的阻拦在他面前残忍地杀死了一只天牛和一只飞蛾幼虫,那日下午他跑回家同自己的母亲哭诉,他不知道为什么同伴会以徒手杀死昆虫为乐,尽管那虫看上去如此无辜。渐渐长大后,肢体笨拙不擅长任何体育运动的他常常会受到同龄孩子的嘲笑,出丑后大人会递上充满礼貌性和成人式虚伪的鼓励。当然他也经历过高年级生的恐吓,但他觉得那种面目狰狞与恶并无直接关联,有时候可能是弱者身上自然生长的倒刺。而什么是恶呢?世俗的来讲,吴先生觉得恶是任何一种人性的极端放大。譬如说,当自利到达一定的阈值范围,那便是恶。而为自己充满卑鄙丑恶行为寻找借口以求心灵上的按摩,是极恶。
一次公开活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故意自嘲,全场学生和老师哄堂大笑,就连坐在最后排前来观摩的众多家长也纷纷以手掩颜。他站在讲台上一手炮制一个成功的玩笑,但不知为何那时候他想起了酷刑和斯大林格勒那日的尸横遍野。自尊是人的弱点,吴先生在那日亲手杀死了他的自尊。自那日起吴先生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存在的攻态与守态,如若不能够保持具有威胁的姿态,那便会被动地唤醒周遭人意识里的劣性,如果一个人看上去软弱无害就好比一只带有新鲜伤口的座头鲸闯进了白鲨的领地。之后的日子没有什么差,吴先生的学生时代就如此靠着卖弄生硬夸张的幽默感过活。被别人各种形式的低估后来成了吴先生安全感的源泉。后来吴先生也就明白了,属于他的恶,完全来自于他对恶的向往和追求。
待回过神来时间已近九点,他驱车去往药店,女友要他帮忙用去取她舒喘宁吸入喷雾的发票。半年的剂量,患上哮喘除了需要一定口服皮质醇类似的药物,也需要准备这种喷雾。吴先生常常会在半夜因为唐小姐用药而被吵醒,打心里他是希望唐小姐可以好受一些。他的女友唐小姐是吴先生高中时候的同学,也是吴先生儿时所极力追求的对象。当然这样一位成绩优异的姑娘,又保有超出同龄人的人文素养,即便是面容不够出众,在校园那种单纯的环境也很受欢迎。更不要提唐小姐天生一张冷白的面庞标志五官和极佳的身材比例。读书的时候,吴先生为他而疯狂,和大多数追求者一样,青涩的吴先生信守他想象中爱情的教科书,凭以真心期望换取真心。但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嫉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吴先生心中滋长,和竞争者争风吃醋,也不拒绝使上些卑鄙的手段,只是究竟用过些什么下流手段,吴先生真的记不清了。事与愿违,在一段时间的复杂纠缠之后,唐小姐当年选择了其他追求者。吴先生其实觉得学生时代的唐小姐并不磊落,有意的维系着复杂关系。但他觉得其实这也算合乎人性,被虚荣滋养,大概大部分人都愿意做此选择。但后来在一起时听到唐小姐有意无意的指责这群人吃相难看,吴先生还是会觉得那话有点难听。
命运奇妙,阴差阳错地,两人重新走到了一起。原因想来也好解释,两人来自一地,一人无法对抗大都市的寂寞,规避重新了解一人的沉没成本,差不多的阶级姿态,或者真的可能出于爱情。吴先生否认最终和唐小姐走到一起是出于少年时的情怀,其实和唐小姐的相处是很愉快轻松的,他很快就放弃了抛弃唐小姐而换取尊严的念想,即便这个年头的恋爱谈不上谁抛弃谁。甚至某个早上,他在唐小姐的公寓中切开吐司上的溏心鸡蛋时,看着半熟的蛋黄流淌,那一瞬竟想去买只像样的戒指。温馨又不紧绷的亲密关系很快便稀释掉了过去的不愉快。毕竟,人只是激素支配的生物,而且他们大多数情境下只会记住一些美好的过往。唐小姐有才华又独立,有种规避于低级物欲的高贵气质,虽然只在一起不到一个春夏,他们仿佛已经生活了多年。偶尔的,唐小姐会在清晨给吴先生弹上一首曲子,或是读诗给他听。吴先生则会亲手煲汤给她,或者是选些精致的小礼物。周末他们一起去逛书店,一同饮茶。不在一起的时候又努力工作社交,培养各自的爱好。既亲密又各自拥有一定隐私的生活算是当代人非常理想的状态了,而且两人都没有巨大的经济压力和超出自身水平的物质追求,他们可以说是成了朋友圈里的模范情侣。
今年春节的假期,他们打算一起去箱根旅行。他们定了一间屋内即有温泉的和式房间,就在富士山脚下,从房间的落地窗向外看,除了能看到白雪覆盖小林子,就只剩下一条狭窄的双向行车道和精致的路牌。冬日的暖阳倾泻到草席之上,他们在窗的一侧饮茶,唐小姐的影子在草席上映出像是原节子的剪影,头顶几根凌乱的发丝又显得极为真实。桌几是胡桃木的,杯垫是橄榄绿色的亚麻织物,茶器是淡粉色的美浓烧,线香座是一朵睡莲,屋子的角落放着一盆鲜花,样式格局看上去有些深奥。炭火烧的水尝上去更加通透跳跃,茶点是碳火旁炙过的红薯干,承放在手打纹理的银器之中,虽然嘴上没有感叹,但他们都无比享受这种短暂逃离都市的快感,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泡过温泉后,唐小姐依在吴先生怀中,两人一起重看《德州巴黎》,过程中他们谈论电影,绘画,先锋音乐。待到影片演到告解室那段,吴先生忍不住亲吻了唐小姐,转而是顺理成章的云雨。事后唐小姐枕在吴先生的大臂之上,吴先生觉得自己上了一辆去往德州荒漠的列车,不知会把吴先生带向何处,但吴先生好像并没有想过要下车。
第二天的清晨飘起了小雪,食罢早餐之后他们打算去那间看得到富士山顶的咖啡屋。唐小姐穿上了件驼色大衣,冷白的皮肤搭配着雪的背景实在是太过好看,这时候他觉得唐小姐是造物主的艺术品,吴先生心中感叹。他发现她的围巾不够整齐,伸出手来把她灰色的围巾向内拢起,遮住半边脸,直到确保不会有冷气钻进唐小姐的大衣。她挽着吴先生的手臂踩在雪上,两人稍有踉跄。
唐小姐拍打着围巾上的雪花说:“我想每年都来东京一次。”
吴先生侧过脸来略带痞气地说:“和谁?”
唐小姐用手肘温柔地撞进吴先生的胸口,他们相拥在皑皑白雪之中,吴先生看到唐小姐的星星耳钉闪闪发亮。
唐小姐说:“你说我们会怎么样?”
吴先生不知如何作答,这情景实在太过温柔,但口齿笨拙的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更加抱紧怀里的她。
就要启程去东京了,前晚两人开始整理行李。吴先生到附近的生活超市买明日的早餐和必需品,他在红酒区逛了许久,最终选了一瓶智利产的梅洛。回到酒店却发现门口行李箱里的衣物散落一地。走进卧房发现唐小姐摊在五斗橱上艰难地喘息,固定电话被打落在地,是因为她的重度哮喘。她在找她的喷雾器。吴先生连忙在随身包的角落里找到药物,连忙走向前。青筋已经可以在唐小姐的脸上分明地看见,竭力呼吸之下发出撕裂般的声音,眼球里充满了血丝,她已经挣扎过一阵子了,只是彼此独立的房间真的很难听到她的无助。吴先生呼吸变得紧促,脖颈发紧,头皮发麻。
看着这张狰狞无助的面,倏尔把吴先生带回到了多年之前的一个下午。那正是高中的时候,一个特别的日子里唐小姐拨弄电话,召集一帮又一帮的爱慕者。他看到卑贱的雄性跪在地上轮流亲吻她的右脚。轮到吴先生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拨人了,吴先生能够记的起那自习的教室有散落的鲜花巧克力,唐小姐坐在课桌之上的一脸得意,谁能拒绝青春之时处于众星捧月的位置。他看见她的脸在虚荣的笑容下腐坏,吴先生赶到一阵剧烈的恶心。回过神来吴先生想到现在镜中的自己,联想到了性无能,两膝冰凉麻木就像是在理石地砖上跪了许久。他回忆起了夏日那两只被折磨而死的小虫,宫二在车站旁的老猿挂印。想到她无耻的利用别人的感情,吴先生觉得自己的后槽牙快要咬进牙根,然后他咽下一整口的腥甜。
他从没有想过要伤害谁,但这一刻,他想要她死。
酒店有监控录像,顶到他进房间已经过去了5分多钟,他必须求救以免责。他翻动了吴小姐的身体,想办法摆出蜷缩她胸口的姿势,吴小姐的呼吸听上去变得更困难了,吴先生期待在她的脸上看到惊恐受折磨的表情,端详过后却看不出什么情绪。紧接着他放空了喷雾剂,丢在吴小姐身旁,把特效药放入她的口中。紧接着他奔跑出门发了疯一样的求救,开始拨求救电话。他想过这样吴小姐可能会获救,但这不重要,他要吴小姐知道他心中的恨,他要她知道她在他心中的丑恶卑鄙与无耻。他要她知道做过的要还。
如果考虑路况,医护人员的赶到已经算是很快了,但唐小姐的瞳孔已经变成玻璃晶体样的物质。唐小姐最后看见的是吴先生嘴角上扬的微笑。吴先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悲伤或是冷静,其实说回来他不惧怕被判定有罪,唐小姐的死疏解了他内心很多潜在的矛盾。一个月之后判决尘埃落定,由于对黄鰤鱼刺身急性过敏反应并发重度哮喘是致死原因,酒店保险因为电话机故障而赔偿了唐小姐家人一笔款项。吴先生参与经过6分钟左右,采取了积极的抢救措施,并且没有明显作案动机,是一场合乎逻辑的意外。很快的,结案了,大家都同情外表看上去已经被震撼到麻木的吴先生,其实他也没有刻意的表演。只是唐小姐的死在生活的尺度上对他来讲真的没有什么影响,如果说有些遗憾,便是他没有机会亲口跟唐小姐诉说他心中恶源的仇恨,或是这事故发生的太快他没有机会慢慢欣赏她所经受折磨,好让他细心端详她狰狞的脸。当然对于他来说,就算是吴先生因亲手折磨死她而将此判为刑事案件,吴先生一样在所不惜。
待到事情完全结束的那天,吴先生早已经沉浸回到原本没有波澜的生活,除了每逢周一三五日不用再去唐小姐家过夜没有其他分别,他再也记不起儿时的唐小姐了,即使是雪中美丽的她,他也记得不明了了。这场半人为的意外,并没有使他死去多年的自尊有回生的迹象,但吴先生不在意,他愿意为此殉道坠入无间,在那个雪夜他便做好了要还的准备。挂断唐小姐父母安慰的电话之后,吴先生来到了城中心常去的威士忌吧,他点了双倍的林可伍德37年。他在欣赏身旁穿红色高跟鞋的短发姑娘,待会他打算尝试请她喝上一杯。
喝下一口浑厚的液体,吴先生低声自然自语:“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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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enreese 赞了这篇日记 2019-02-21 11: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