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旅行的经历
查看话题 >阿姆斯特丹的晚霞
梵高曾在1888年画了一幅画。这幅画在许多年以后成为他著名作品的其中一幅。画的主题是一所散发出黄色暖光的夜间咖啡馆。夜间咖啡馆在他生前的那个时期很普遍,通宵营业。没有钱去旅馆投宿的人们,可以在咖啡馆里凑合着过一夜。画家在当时的一封信中写道:“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所有这些—家庭、故乡—或许在幻想中比在现实中显得更有吸引力,我们在现实中没有家庭和故乡,也过得不错。我总觉得自己像个旅行者,要去向某地,朝着某个终点。”

到达阿姆斯特丹机场之后,我乘火车到了市区。阿姆斯特丹中央火车站在著名的红灯区附近,有着橘色外墙和文艺复兴的建筑风格。这天是周日,车站午后的人流量不少。我试着用自助售票机买一张去往市中心的电车票,发现操作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能沮丧地拉着行李走出大门。眼前一片空旷,地面上是交错纵横的电车路线。时不时有人骑着单车来往。 突然下起雨来。此时正是夏天,到达荷兰之前,我刚在大不列颠转了一小圈,但还没有学会坦然面对多变的天气。
我站在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门外,对着眼前的天气和买不到电车票的事实发愁。在站了快20分钟之后,才发觉可以上车买票。这难道不是最初乘坐公共交通工具的方式吗?人一旦熟悉了便利的机器设备,就不知不觉中把最原始的方法给丢在脑后,就像从来没有进行过此项操作。16路电车缓缓进站,我赶紧搬行李上了车。
我租住的公寓位于De Pijp,这是一个氛围活泼轻松的街区。步行十分钟就能到达受人喜爱的Albert Cup市场。一路上是许多咖啡馆、服装精品店和时下流行的以北欧风情为主的家居店。大路两旁不知名的树木高耸着朝天空伸展,树底下总有一堆堆的单车停放。
雨早就停了。大片灰白色的云朵在明亮的天空中缓缓飘荡。街上骑单车的人实在太多,每个人都在单车专用道上惬意地骑行。眼皮底下不断有影子快速地掠过,令我产生了一种处于马戏团的奇幻体验。单车在荷兰人的眼里似乎是最有魅力的一种交通工具,商店里销售着各种精致又色彩缤纷的车铃,旅游纪念品店铺也把单车模型摆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母亲们骑着单车,车子前方架一个巨大的方框,孩子就坐在框子里面,跟着妈妈去公园或去一趟露天市场。女孩子们穿着花裙子和牛仔短裤,使劲蹬着单车踏板,刘海被风吹得微微飘起,好像下一刻是值得期待的时光。

夏季在年轻人心里或多或少有股魔力,漫长的假期里约三两好友一起出行,往往在旅途接近终点之时变成一个大队伍。在这个季节,世界各地都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年轻人们一起爬山,寻找一处隐秘的美丽瀑布,聚在青年旅舍里嬉笑打闹,到喧闹的酒吧听一场音质粗糙的演出并喝个痛快。啤酒便宜得吓人。夏天就是这样,年轻人的冲动与暧昧糅杂在一起,有太多的能量需要释放,尚未到懂得去讲究生活品质的年纪,快乐很容易得到。在里斯本的夜里,我去寻找某个有爵士演出的酒吧。一个年轻人迎面经过,突然停下了脚步和我交谈起来,邀请我一同去附近的酒吧。而在波尔图,即将大学毕业的男孩保罗兴奋地带我去一处便宜的餐馆吃午餐,那里出售油腻的食物。他用真诚的眼神注视着我,问我是否喜欢餐盘里的油炸鱼肉,多么急切地希望得到肯定。在公寓同住的西班牙女孩布兰卡也曾极力推荐街角一家以烹饪鳕鱼为主的餐厅,我带着期待前去,品尝了一顿带着焦味的鱼肉之后失望而归,还不得不对布兰卡表示感谢。对年轻人来说,真正充满希望的季节不是春天,而是此刻,能让他们在太阳底下卖力骑着单车,能令他们的头发飘扬起来的夏天。日照充足,空气中的温度正好,不同的体验和经历是最令人期待的,只有中年人才过分讲究生活品质。烦恼是什么?骑上单车,让夏天的风一吹就散了。
公寓房东是一位齐肩大卷发中年巴西女人,有着健康的小麦肤色,一脸灿烂的笑容在楼下迎接我的到来。她叫做玛利亚,笑的时候喜欢露出一整排牙齿。她的牙齿大而白。
我入住的房间摆设十分简单。单人床铺着白色床单,安置在靠窗的墙边,趴在窗边可以看到一个院子,院子里种满植物,一套黑色的户外桌椅空荡荡地放置着。床头旁边紧贴一张白色桌子。衣柜也是白色的。门后是一面长镜子。我和玛利亚没有十分深入的交谈,毕竟在这个旅游旺季,在我之前是住客,之后也是住客,和我没什么不同。玛利亚把短租服务做得非常熟练到位。每天我出门之后,她会到房间来整理床铺,还把清洗晾干的衣物放进衣柜挂好。有天早上我在浴室洗澡,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佛乐。仔细一听,疑惑不已。走进客厅,发现是玛利亚在播放心经。
“很抱歉,音乐是不是打扰你了?”她体贴地问道。我说不。她若干年前在阿姆斯特丹的唐人街买了几盘佛乐CD。她认为这对她的冥想有帮助。玛利亚将公寓里一间有落地窗的小隔间装饰成冥想放松之地,放有烛台、花朵和几幅小的装饰画,地板铺着两块长方形麻制地毯,还安装了张有流苏垂落的吊床。
“这是整个家我最喜欢待着的地方啦。佛教音乐很悦耳,让人放松平静。” 她对还在播放着的《心经》如此评价。
“你信仰什么宗教吗?”我问。
“不不,我从不想让自己陷入任何一个宗教里面。”她说。
实际上,巴西人大多信仰天主教,可据说在足球面前,巴西人认为什么信仰都不算数。玛利亚早年在巴西和一位荷兰男士相爱并结婚,随他到了阿姆斯特丹。十几年前他们感情破裂随即离婚。然而她一直没有离开阿姆斯特丹。她在自己的公寓里教当地人葡萄牙语。近几年私人公寓在网络上的租赁服务兴起,她趁势把一间小房间挂在一家知名网站上长期出租。从她放置在桌子上的”入住贴士“里面可以看出她多么热爱这座城市。她在这张已经有点皱巴巴的贴士中真诚地告知住客们:
1. 每个热爱咖啡的人都应该去一家叫做Coffee Company的连锁咖啡店品尝咖啡,它遍布荷兰,而在公寓附近就有一家,在Ferdinand Bolstraat街上。
2. 出门右转一直走,在拐角处左转,可以找到一家叫做BROOD的小店,那里供应美味早餐。
3. 出门往左走,有一家供应大名鼎鼎的荷兰传统小吃---生鲱鱼(Haring)的店铺,尽管享受这生鲜之美吧。
4. Albert Cup市场就在公寓后面!
5. 梵高博物馆值得一去。
6. 红灯区在中央火车站附近,那里有着美妙的古老建筑。
……
玛利亚对于阿姆斯特丹的生活再清楚不过了。好几天,她总在夜里激动地在电话里交谈。时而大笑,时而语速极快地说着葡萄牙语。电话那头是谁,对此我没有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只是在这样的时刻,我意识到,玛利亚是一个巴西女人,她热情大方,说着一口葡萄牙语,交谈时习惯使用肢体语言,表情丰富。她在阿姆斯特丹住了几十年,注重健康,每天都要出门去健身和游泳。她认真地过着日子,似乎没想过再回故乡。但16世纪到达美洲野心勃勃要殖民的荷兰人,或许也铁了心要扎根在新大陆。谁又能说玛利亚的先辈不曾是欧洲人呢。

我和一个朋友约定在阿姆斯特丹见面。事实上我们认识对方已经有十多个年头了,但只见过一次面。说起这样的事情,不得不赞叹一番现代网络技术给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方式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改变。总之,他出现在我的线上世界里有超过十年的时间,贯穿了各自的少年时期和青年时期,直到现在。他的名字长久以来都是一个小写字母。于是我默认不喊他的名字。他在英国居住的年头应该和我们认识的时间一样长。我一直搞不明白他的职业是什么,但我不是很关心这个事情。在认识了十年之后,我们在广州见面,吃了顿饭,并约定下次再见。
在阿姆斯特丹,我和这位朋友又一同吃了两顿饭,愉快地喝了些酒。我几乎不记得我们的谈话内容。
吃饭远比说话来得意义深远。吃是必需,也是文化,是艺术,是一种仪式。餐桌在人类的社交中显得十分必要。餐桌用恰当的距离给双方提供安全感。在两个并不十分熟络的对话者中,一杯酒可以有效避免对话中断时产生的尴尬。一顿饭可以单独成为一出剧。从点菜时的迟疑、思忖到等待食物端至桌前的那段交谈、揣摩、对已到嘴边的话的有所保留,再到把食物送入嘴里品尝带来的满足感(有时是失落感),喝酒,碰杯,到最后,开始推心置腹,认为对方会理解自己的每一个想法于是不顾一切地掏心掏肺……餐桌可以是一个缓冲带或催化剂,进守皆宜,统统用喝酒来表示即可,它是一次谈判的转折点,也是某段秘而不宣的情感开端。
当然,我和这位朋友有各自的感情,并没有和任何的秘密不谋而合。我感激他和我一同走过城市里的一些路。有河流的城市让人心生喜爱,很多时候我们就在运河边上走,直到傍晚来临,淡淡的紫红色的晚霞倒影在水面上,我们去找一家餐厅。
朋友喜欢去探寻各地的米其林餐厅,并一早就承诺要请我吃顿好的,我便跟着他去。我们穿过红灯区,到了中央火车站附近一家叫做Vermeer的餐厅。餐厅色调以灰白为主,每一桌之间留出的空间相当充足。虽是冷色调为基底,但靠近街道的大扇窗口前摆放有若干盆大株绿植,长长的枝条和叶片自由伸展出来。墙面顶部绘有大小不一的粉色花朵,两三只罩着圆柱形透明玻璃灯罩的灯以合适的高度垂至每张餐桌上方,散发出黄色的暖光,镂空的墙体中还摆放了大玻璃瓶装着的鲜花束,清冷中平添几分活力和恰当的浪漫。
晚餐自然惬意。几杯酒吞进肚子,拘谨散尽,正是说话的好时机。
“你吃东西都这么迅速?”看到朋友在每盘食物端上来之后都很快吃完,我忍不住问。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当初刚到英国,住在寄宿家庭里。主人在饮食上对他极不友好。他只能每顿饭都吃得很匆忙,生怕吃不饱,最后竟变成习惯。我也就笑着信了。
晚上快十点钟我们走出餐馆,带着酒意在弥漫叶子味道的街上慢慢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坐在路边,双眼半眯着,一副已经在天堂游荡的模样。朋友坚持认为梵高在当年也曾享用同样的东西,才看到如此与众不同的世界。深夜的咖啡店外,发出橘红色光芒的coffee shop霓虹灯吸引许多人流连忘返。世界上数不清的人吞下过致幻蘑菇,但只有梵高画出了星空。

最终我去了梵高博物馆。这和房东玛利亚入住贴士的第五点建议没有任何关系。这本来就是我所声称的,来荷兰的目的。
梵高曾割下那只举世闻名的耳朵。1889年他在精神疗养院看着窗外墙角的鸢尾花,决定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继续画画。一年之后他朝自己开了一枪,挣扎三天之后死亡。他又有什么可以失去呢?他只是一个来自荷兰乡下的、靠弟弟接济才买得起颜料和烟丝的画家、一个终身得不到任何人青睐的偏执狂。他在麦田开了一枪,人们认为他是发疯至死。但世界从来不是理性的啊。插在花瓶里的向日葵,开在泥土之上的鸢尾花,和那棵绚烂的桃树……都在梵高死了之后奇迹般地活了。已经有无数的权威无数的书籍无数的展览以及一代又一代的人用他们的眼泪和狂热向死去的梵高致敬。他的作品和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件被翻来覆去地解读。他的潦倒人生和曾经无解的举动已经被爱好者们声称解码成功。
我站在梵高博物馆的其中一层楼,在走了两遍都找不到想看的那幅画之后,忍不住朝工作人员求助。
我曾经十分着迷于画画。少年时期,我学习了一些年头的素描,但我的素描老师没有给我任何深刻的影响。这样过了几年,在学业的压力和对未来毫无头绪的迷茫中,我理所当然地放弃了这项技能,随波逐流。我的记忆中第一次接触到印象派的作品,是在2000年到2003年间。初中毕业那年,妈妈给我买了一部台式电脑。在那个时期,我把电脑桌面墙纸设置为一系列的印象派作品,其中一幅是梵高的《在阿尔勒的卧室》。它占据我那台淡紫色的电脑桌面时间如此之久,因此成为我对梵高印象最深刻的一幅画。我曾绞尽脑汁地回忆到底是什么使得我看到印象派的作品并心生喜爱,以至于把它们保存下来便于天天都能看到,结果是徒劳的,我想不起来了。我在梵高博物馆寻找《阿尔勒的卧室》,这幅深深刻在我脑子里的画。
“很抱歉,这幅画正在日本展出。”在博物馆二楼,工作人员向我表示遗憾。
距离我的少年时期已经过去许多年。这些年来我曾到不同的美术馆,站在梵高的作品前试着去认识他。但我又忍不住嘲笑自己的举动。我认为他是一个善良和执着的人。我对他的认识到此为止。毕竟他会坐下来认真观察一朵花和一片田野的色彩和形态,与他的精神病医生结交朋友并真诚地谈论艺术。他把怒气撒在自己身上(而不是他人)以至于割了耳朵。梵高注定是一个并将继续是一个谜。或许这是最好的形式。
我永远只能站在他的画作前,盯着某些浓重的凸出画布的笔触,就像我亲眼看到他画上去似的。我把关于他的片段像幻灯片一样重复播放。我需要这样的距离,需要将不断进行下去的猜测。但我不需要答案。

文中提了两遍的受欢迎的Albert Cup市场,我一次也没有去。coffee shop在阿姆斯特丹指的是可以合法品尝大麻的场所,要喝咖啡还需往别的地方走。那家叫做Vermeer的餐厅,与著名的荷兰画家同名,他画出了被后人定义为惊世之作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但其生前只比梵高幸运那么一丁点,在去世之后的几百年中曾被世人遗忘。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夏天有着用不尽的热爱,朋友就曾对我抱怨夏天的热气和人们散发的汗臭让他难以忍受。至于骑单车的荷兰人---这道遍布荷兰全国的风景线,它的出现并没有什么浪漫天真的故事作为背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荷兰的汽车产业崛起,许多骑单车的人在路上被鲁莽的汽车挤到一边。1971年,荷兰有超过3000人被汽车撞死,其中450个是孩子。伤心的人们拉起横幅到街上游行抗议。同时期,中东石油危机出现,荷兰政府顺势提倡人们应该多使用单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