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

　　青青也自杀了。

　　中学时代的同学们纷纷打着电话，互相传递着这个信息：青青也自杀了。他们有的上完中专在学校、供电局或医院上了班，有点还在遥远的地方上大学。这个消息确实值得人嗟叹，以至于他们连在偏远的新疆做生意的大生都打了电话。但是，没有一个人敢告诉阿金。

　　其实阿金早知道了。

　　此刻的阿金正躲在自家的厨房里吃花生。干炒的花生，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一按，按裂了麻皮，便蹦出两个小胖仔儿，捻掉他们的红脸皮，咬碎他们的白脸蛋。自从退学以来，这个动作成了阿金的习惯动作，闲着没事儿干，看见花生袋子就抓一碗放在桌上，一个一个地剥吃。她也不知道花生什么味儿，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吃花生还是在做梦。剥——吃，剥——吃，卜——嗤，卜——嗤，卜——嗤……有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吃花生，真想一脚把那盛花生的碗踹下来砸碎。可是砸碎了，她又能干什么呢？还是吃吧，卜——嗤，卜——嗤……

　　阿金得知青青自杀的那天下午，她就吃了一个下午的花生。事实上，从旁边看阿金埋头吃花生的情节的确觉得有点悲哀。阿金觉得自己退学回家以来，最最凄惨的就是这个情景。而今，她又在用此来纪念她的童年好友青青，当然，还有紫文。

　　已经七年了，命运还是不饶过她们。

　　其实那时候，阿金最瞧不起金虎金勇他们，包括他们的改锥帮。金勇都念了六年初三了，还是没考上高中，金虎不知道什么时候退的学，反正肯定是念不下去了才退的，他们都是社会的败类。听说他们的爸爸还是一中的老师呢，连自己儿子都管不了。改锥帮名气大的很，没有人敢惹，改锥帮的头头叫“小白兔”，谁听见谁都吓得发抖，整个县城没有人敢惹。可是，当时阿金他们谁也没有看见小白兔，成天就看见金虎、金勇、泉子、小谢他们几个狗头在学校里晃。他们虽然不上学好些年了，但常到学校里来找人。

　　青青就是他们要找的一个。他们没事干就会来找青青，青青就和他们搭腔。后来不知怎么的，紫文也开始和他们搭腔了，有时候下了晚自习，别人都纷纷骑车回家了，青青和紫文就推着自行车站在教学楼旁边和这几个狗头聊天。阿金骑车路过，和紫文、青青打招呼的时候，金虎他们就停下正说的话，盯着她看。

　　那时候阿金才十四岁。

　　想起十四岁，阿金又狠狠地吃了两颗花生。

　　那天本来说好要看电影的，几个人骑着车子到了电影院，不知怎的又说是要去河边点篝火玩，好像是金虎说片子不好看。可能是他们的预谋：电影名字都不知道，就去看电影？不过那时候电影便宜，这种事倒是常发生。

　　到河边，他们在黑暗中装模作样地拾柴，阿金发现原来他们带了好些酒和饮料来。后来他们说柴太少了，不拾了，几个人就在黑暗中围成一个小圈喝起酒和饮料来。

　　喝着喝着，金虎提出让阿金唱首歌，阿金不唱，小谢说：让紫文唱吧，紫文唱得好听。紫文就唱了一首歌。紫文唱完，他们稀稀拉拉地鼓着掌。金虎和金勇嚎叫起来，他们嚎叫着，很豪爽的喝着酒，金虎边嚎叫边把胳膊搭在紫文的肩上，紫文的肩膀一抖，把金虎的胳膊抖掉了，金虎脸拉了下来。

忽然，金虎、金勇和小谢一起起身往远处去了，说是去小便，接着，他们回来了，脸色却变了……

　　她们的嚎叫引来了过路的人，可巧这个路人就是阿金的伯父和堂哥。

　　阿金、紫文和青青的父亲找金虎、金勇、小谢的父亲商量这件事，决定私了，规定谁都不把这事说出去，金家和谢家给女孩家一些赔偿。

　　晚上阿金坐在伯父的自行车上回家的时候，想起黑夜的河边，觉得空虚如幻。

　　第二天，紫文自杀的消息传了出来。紫文的自杀使全城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头天夜里河边发生的事，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这天阿金还是去上学了，阿金是在学校听到紫文自杀的事情的。放学后阿金和大生、晓光骑着车往回走，阿金心里想着紫文自杀这件事：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能使紫文自杀呢？肯定是一种非常非常强大的羞辱感，我为什么没有那样的感觉呢？

　　她正这样想着，忽然旁边传来了呵斥声：“还不快回去！在这里疯什么！不要脸的！”是她爸爸，阿金丢开晓光和大生，低下头骑着车飞也似地回家了。

　　回到家，爸爸还不放过：“还跟他们在一起，不要脸的丫头！还跟那些二流子在一起！”

　　阿金愣了一下，她想说：是大生和晓光，不是金虎他们，大生和晓光学习很好。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

　　爸爸又说：“还嘻嘻哈哈地说话，你怎么一点儿羞耻感都没有？”

　　阿金跑到卧房去，把头埋在手臂里，她想，自己确实太过份了，一点儿也不像刚被强奸过。紫文都羞得自杀了，而她竟然还在跟男生说话。“我当时以为他们都不知道。”她这样为自己辩解。可是她自己知道呀！“为什么我今天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羞耻，甚至似乎已经忘了昨天发生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哎呀，难道我真的天生是一个不要脸的女人吗？”

　　阿金这么想着，晚饭也懒得吃，就在卧室里坐到晚上。妈悄悄端过一碗饭来放到桌上，就出去了，阿金惊见妈眼睛红肿，显然抹过眼泪。阿金的心突突地跳：连妈都羞得哭了，作为当事人，我竟然到现在还没哭过一声……昨天晚上发生事情的时候因为着急惊吓，又哭又喊，算不算？唉，真像紫文死了倒好了！可是……

　　阿金并不想死。这天晚上，为了表示她的确感到了羞辱，她就没有吃妈端过来那碗饭。

　　第二天，效果来了：阿金忽然很害怕去学校。她知道学校里老师、同学都知道她被强奸了，一想到要去面对他们，她就感到恐惧。她不知道自己头一天怎么竟然没有顾虑到这个，她为头一天在班里还大大咧咧地和同学说话而感到羞耻，说话的羞耻甚至仿佛大过被强奸的羞耻！

　　阿金不想去学校了，爸爸说：“这两天不去也好，先在家里呆两天。”

　　青青是再也没去过学校，阿金在家呆了一年后，爸爸还是想让她上学，呆在家里，除了嫁人，原本就没有前途，出了这种事，嫁人也不可能嫁什么像样的人家了，这个前途也给毁了。阿金又从初三读起，可是现在阿金跟以前不一样了，阿金坐最后一排，不敢瞅同学、老师一眼，不敢和任何人说上一句话，考试排倒数第一。她又补习了两年初三，爸也终于绝望了，不再让她念书了。

　　可以说，县里最急切待嫁的两个姑娘就是青青和阿金。她们的父母希望她们能早点有个婆家，可是人们都不会来说她们做媳妇，不完全是嫌弃她们，而是怕别人嘲笑自己娶不起媳妇，娶了个“这样的”女的。

　　阿金常常闷在家里，别人都出去干活的时候她就吃花生解闷。不知道怎的，自从发生那件事，她跟青青之间也怪怪的，在大街上碰见了，都有点尴尬似的，点个头就快速地过去了，很少聊几句，仿佛她们的见面，又让周围人再一次见证了她们的往事，她们的耻辱。

　　再次到青青家去，是因为听说她许配给金勇了。

　　青青低着头，没说话眼泪就涌出来：“我也是没办法，”她说，“二十二了，我妈怕我嫁不出去。我也想给他们两个老人卸担子。”

　　阿金点了点头，原本的长篇大论都缩了回去。“你过去以后好好儿的，别老惦记着以前的事……可能也是缘分。两个人好好儿过。”她说。这原本不是她想说的。

　　青青擦干了眼泪，竟天真地笑了。她说：“我想这样也好。我想着，嫁给他，跟以前……反正是一个人，我心里就舒坦点。”

　　阿金说：“那天漆黑一团，他们又都不作声，你能听见是谁吗？”

　　青青说：“我也不知道，是媒人说的，媒人说，他说他愿意用一生来补救一个错误。他本身就喜欢我，以前老去学校，就是为了看我。”

　　阿金说：“这样倒好。”

“呆在家里很闷。”阿金又说。

“是啊。”青青说，“你也很少出来逛吧？成天在家干什么呢？”

“吃花生。”阿金说。青青咯咯地笑了，阿金也笑了。这是她们七年以来第一次这样笑。

　　阿金发现，青青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密密的皱纹，皮肤也有些松弛了，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憨丫头了。

　　听说青青嫁给金勇以后夫妻关系还不错，金勇现在在开三轮车，也赚钱了，算是走正道了，人也挺顾家的。

　　听说青青自杀是因为金虎。

　　金虎早年就娶了老婆，儿子两岁，金虎的老婆王瑞芬在梳绒厂工作，小谢的老婆咸德庄也在梳绒厂工作，王瑞芬从咸德庄那儿听说，当年是金虎强奸了青青，而不是金勇。从这儿，王瑞芬每次见到青青就有点气不顺，老担心自己老公对她“旧情复燃”，幸亏看到青青嫁了人后在金虎面前一直很矜持，王瑞芬才放心了。

　　有一次，金虎和金勇弟兄两个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打起来了，金勇一棍子把金虎的胳膊打骨折了，王瑞芬就跟邻居说，金勇恨他哥，因为当年他哥强奸了他老婆。

　　金勇打了金虎以后，被青青数落了一顿，青青说：“弟兄是骨肉，不管走到哪里，旁人怎么比自己亲兄弟？你下手这么狠，看伤了兄弟感情，以后有事谁来帮你一把？”

　　青青叫金勇去道歉，金勇不去，青青就自己熬了一锅鸡汤，要去给金虎补补。金勇干笑一声，说：“你去给他补？人家有的是人补，需要你补的人是我！”说着就舀了一勺鸡汤往嘴里送，青青一把夺过勺子把汤倒进锅里，“打了人还想喝鸡汤。”她说。

“哎，我打的是我哥，又不是你哥！”金勇喊起来，青青不理他，端起汤锅一撩帘子出了门。青青这时候已经怀孕，金勇隔着帘子的缝瞧着青青走路的样子，觉得她的屁股一扭一扭的。

　　王瑞芬不在屋，青青把汤锅放在灶上，对躺在床上的金虎说：“大哥，这是口热汤，我放这里，等嫂子回来伺候你喝，给你补补。大哥，千错万错是金勇的错，你是大哥，多担待些。”

　　金虎背靠着自家的稠被，一只胳膊用纱布包了吊在胸前，看上去十分可笑。他窝了一肚子气，可是一看见青青，气就没了，脸上竟笑起来。这些天老婆在跟前天天青青这，青青那，他本来没想青青，那是老二的媳妇，可老婆一肚子醋水天天反刍倒磨，一口口用舌头搅到他头上脸上，他都快被青青的醋泡死了。今天一看，青青细皮嫩肉地站在眼前，端着一锅热汤，细语暖软，金虎心里一阵狂躁，坐起身说：“金勇小子我会收拾他的，过几天我好了，看不打断他的腿！”

　　青青一听急了，说：“大哥，金勇年龄还小，有什么不对大哥你跟他说，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俩打来打去，让别人看笑话。这次金勇手是重了点，可不是大哥你先动手的嘛，也算扯平了。”

　　金虎跳起来：“平了？休想！我的骨头折一根，我要让他折两根！”说着，金虎走到汤锅跟前，揭开锅，用左手舀了一勺汤喝了。青青忙到碗柜跟前取了一只碗，亲自盛满一碗汤，放上勺，递给金虎。金虎只有一只手，他端起汤把嘴凑到碗边咕咚咕咚喝起来。喝完汤，他说：“弟妹熬到汤真好喝。”这么说着，他两眼斜看着青青，青青低下头，金虎把碗往灶上一放，伸过手去就捏了一下青青的手。青青呆了一下，扭头走了。

　　青青回到家，过了一会儿，听到隔壁一阵叮铃哐啷的声音，她从窗户上看见王瑞芬把她的锅和鸡汤从门里扔了出来。王瑞芬边扔边骂：“臭臊婊子，我知道他x过你，x过你你就还想让他再x一回是不是？臭臊婊子还跟人说是强奸，到底是你强奸了我男人，还是我男人强奸了你？你这么热心熬汤给别人的男人喝是啥意思？想让他再强奸你一回是不是？”

　　王瑞芬看见那只黑色的锅在院子里费力地滚动了一下，所有的汤都泼了出来。她上前去又伸出自己穿着高跟鞋的大脚丫子，把锅踢了两脚，问道：“你还想让强奸一次是不是，嗯？”

　　金勇从屋里跳到院子里，操起一根大棒。王瑞芬一看，“哇！”地一声，飞也似的钻进屋拴上了门。金勇上前把门踹地震天响，门头上两块玻璃掉下来砸碎了。金勇跳起抓住门框，把身子缩上去，可是门头上的框太小，他钻不进去，他就跳下来，用棒把另外两块玻璃也捣碎了。

　　金勇喘着气回到家，就看见青青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她喝了剧毒农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