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园林的七个片段

南方下了大雪。因为一张艺圃雪景的鸟瞰照片,我们发现熟悉的艺圃陌生了。印象中从未有固定面孔的小园,俯瞰竟如此简单,甚至有些手法化,甚至十分刻意。雪给园林带来真实面貌了吗。直观地看,屋顶覆盖了白雪,变成熟悉的现代主义抽象的白。雪下得很大,在假山和构筑物中,铺天盖地延续着白色。冬天树叶脱尽,在粉墙前,树的姿态轻易就成为一幅画。窗前的画、院子里天井的画,雪覆盖的蜡梅与山茶,小景数不胜数。但还有不止于平面的东西,总希望邂逅到雪中园林出神的片段。
拙政园西园的塔影亭,似乎一直是略消极的角落。眼前覆盖着雪的石头小径,把塔影亭向湖心推远了。石头小路向亭子伸过去,叠石扶手掩藏了路,路径上因为积雪,低凹处已成水池,亭不可达。湖面结一层薄冰,这一景象也凝固在湖心。


在环秀山庄,意识到雪给山带来易读的气势和形态。某些角度像枯山水一样,唯余白色单纯背景与姿态明确的松树前景。从南侧入口走进来,当头棒喝般撞见雪中的戈裕良叠山。覆盖白雪,山势更明显。西侧山体退后,让出入山的小折桥。此时想到,雪天更像是一场叠山的竞赛,环秀山庄的山绝无仅有,可游可居自不必说,还有着整体感,从山里看到大山堂堂的宋画。



既然是画,不能不让人琢磨作为透视法与设计方法的“透明性”与“正面性”。艺圃有延光阁的取景框,向水面与山敞开。但我认为人们并不仅仅想看一个跨在水面上、有着长长的立面的延光阁,而是想从延光阁里望出去,看到立体变化的山,并且那座山也应当像戈裕良的假山一样,深远不可测。如果用“正面性”去解释,只得到视觉的直观解释;如果只强调正面性和现象学的透明性,又回到固定视角、一点透视的局限。而“画意”里可能包括手卷的一些透视规律和景色构建的诉求。
以“画意”视角去构思空间,不仅是分析的方式,更是设计的后续动作与结果。即在一个浅景深里——即一个限定边界取景框里,设计空间的深浅。如果说现代建筑能够做到在一个空间片段里,操作建筑的体积变化、景深变化。园林神奇之处,更在于空间交接更替的时刻,空间的叠加。我们游走时才能感知到它彼此交叠的时空,在印象里组成一个宇宙。
那么长卷画框的意义又何在呢,也和卧游的初衷相似,长卷让我们被眼前景物环绕。“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似乎要以一框,更新我们与眼前景物的尺度感知。
环秀山庄的山,还好在全然立体的,不仅有颇为可观的立面气势撼人,也有山径小路与山中洞窟。在雪里,终于体会到补秋山房的不可或缺,也近似于延光阁的作用,一个兼做取景框的走廊。推开所有窗扇,看雪坠落,轻盈和重力的反差,融化在水池里,把问泉亭与半潭秋水一房山之间的落差,渲染地深如山谷。


狮子林的山在雪天出乎意料地好。苏州园林里雪天封山,山中不再有游人,清净地落满白雪,原本就追求幻化的独立赏石姿态,覆雪之后,每一个山头都还有飞动之势,并且连贯起来,不再如沈复所说“乱堆煤渣”。而且不仅是湖石假山有飞动之势,黄石假山也不再保持着水平的皴纹,而是纵横大小高低都有。许多黄石假山落雪之后成为台阶状,狮子林的山没有变成台阶山。

狮子林另一处别致之处,在御碑亭一侧平行的叠山水岸。水岸叠山里包括了各种桥、梯步、赏石、平台,和连廊平行又上下错落。为什么有廊同时,又要有如此丰富的叠山水岸平行设置呢?手卷式的山中游走,或许始终是园林里追求“完形”的意图吧。山野和人迹,相得益彰。



沧浪亭的雪景里,清香馆小院是最别致一处。想象徽宗的蜡梅山禽图,最初画好时,蜡梅也如眼前一样明媚,像小院里的几束阳光。


网师园彩霞池对岸的黄石假山,在冬日露出真容。水中逐级升起的踏步,错漏的黄石窗洞,盘桓的紫藤。虽然小,却是一套完整的叠山语汇。



这一天的最后一站是艺圃,到达就已是闭馆时间。在延光阁里远望朝爽亭。假山不如环秀山庄那样气势磅礴,但因为雪,看起来像隔着毛玻璃,很远也舒展。山和渔鸥小院的院墙有不可分的关联。不能不再次赞叹,这道院墙,也许是最刻意的一笔,却生出完全不会与山石对立的一道人工构筑物。想到这里却忘记了,假山和园林,原本也都是人工构思、人力实现。城市山林的人造自然,就其本质而言,和今天建筑物的设计建造并无区别。技术以外,还应该有很多可以探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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