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lingcat:古画悬疑之十八:抵死缠绵 (【读品】95辑·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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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说到“艳异”。冷清的冬夜,这个词跳到电脑屏幕上的时候,我骤然想起几位老师兄。不算同门,他们攻读的是正统的古典文学屁爱吃地。比我苦,在互联网刚有而数据库绝对没有的年头里,他们穿着过时的军大衣,蓬发敝履,做学术民工状,使用钢笔卡片这样的原始工具在书堆里挖着刨着,可谓字字有血、条条带泪、还绝对是个体力活。至今记得,他们在教研室里开水煮白菜,蒸汽糊在玻璃窗上,对于我,那就是“学问”的味道了。有时候他们给我讲点子国学里的零碎:麻衣相术,笑林广记,志怪小说,促织文化,同为寅年寅月寅日生的屈原与唐寅有什么样的共同遭际。他们不屑给我讲高深的东西,说我不懂。然后有一天,奇冷,开水煮了白菜,大家蘸着辣椒酱吃着,多出来一瓶二锅头,忽地聊起“艳异”,每个人眼里都放出灼灼绿光来——这回我懂了“耿先生”之流的重要性。书中也许没有黄金屋,但是书中不能不写到颜如玉。在一介书生博大而混沌的文字世界里,这些频繁出没在各样古籍中的“问题女子”光彩照人,她们是一代代书生传下来的绮梦。如果“学问”的确如钱锺书先生所云,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等到三更夜半,给他们送去个望之如神仙中人的女冠吧,我将此视为人道主义救援。
自然,这是局外人泛滥而无用的同情心。从另外的角度说,那些板凳一坐十年冷的素心人,其实自己没觉得冷;说他们耐得住寂寞,不如说他们不寂寞。凡是觉得冷而寂寞的,对学问算不上有情痴,还是早点改弦易辙的好。有情痴的治学者,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对文献典籍那叫抵死缠绵。其中渐入佳境、乐而忘返的乐趣,他们不大说而已。
快写到《夜宴图》里的家具了,惊悉王世襄老先生西归。好在他在家具、竹刻、漆器、书画和古籍里有过那么多“艳遇”,值回人生票价。且让我去那锦灰堆里抄几段。在情痴者的众多小乐趣里,“被援引”亦是其一,是为纪念。
李白“床前明月光”之“床”究竟为何物,迄今没有定论,有“井栏说”、“胡床(马扎)说”、“床就是床说”数种,各自都有依据,此处不再赘述。不过,如果李白是坐在这么个“交杌”也就是“马扎”上思念故乡,多少有些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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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这个问题的存在使我们突然想起,老祖宗有长期跪坐的历史,在“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之前,先要有“中国人民坐起来了”的阶段。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家具概述》一文中指出,我国起居方式,自古至今,可分为席地坐和垂足坐两大时期。席地坐,包括跪坐,大约从商、周到汉、魏。西晋开始,跪坐的礼节渐渐淡薄,箕踞、趺坐或斜坐,从心所欲,当时有席、床、几、凭几(弯木下有三足,可供依靠,又叫养和)、隐囊(袋型大软垫)等家具。至南北朝,垂足坐渐见流行,高型坐具比如凳、筌蹄(细腰高型坐具)等相继出现。唐代是两种起居方式的过渡期,椅凳桌案等皆已出现。到了宋代,完全进入垂足高坐时期,高型家具逐步定型。明代成为传统家具的黄金时代,这个高峰一直延续到清前期。可惜乾隆年间雕饰繁琐风格大变,至晚清更是衰退不振。
近几十年来,由于将故宫本《韩熙载夜宴图》定为五代作品,所以研究家具史的学者根据此图得出了五代已经普及了高坐家具、基本进入垂足高坐时期的结论。南京邵晓峰博士在他的博士论文《中国传统家具与绘画关系研究》(2006)中提出了相反意见,认为无论是画中高坐家具种类的完备、形制的成熟,还是从其他画作中的家具图像比较来看,此图的断代当在南宋。从另一个方面也证明了,中国从低坐向高坐的过渡期十分漫长,差不多从汉末开始,经历了六朝、隋、唐、五代,直到北宋。
我还没有看过台北故宫的南音乐舞“韩熙载夜宴图”,不知里面的家具是如何表现的。真正的五代家具,从宋人摹五代周文矩三幅画(《琉璃堂人物图》、《重屏会棋图》、《宫中图》)、以及五代王齐翰的《勘书图》和五代卫贤的《高士图》可以看得出来,一方面以低座家具为主,一方面粗厚拙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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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屏会棋图
《韩熙载夜宴图》中,出现了床、榻、桌、椅、墩、屏风、灯架、衣架、鼓架、踏脚等家具,按人头数下来,七人次坐于榻上,一人次盘腿坐于椅上,五人次垂足坐于椅上,七人次垂足坐于墩上。从家具风格上说,格调素雅,线条瘦劲,简洁明快,特别是那几张黑漆桌子,与无印良品和宜家风格有得一拼。
那几张桌子算是哪一类的呢?可能是酒桌。按照王世襄先生的说法,“酒桌远承五代、北宋,常用于酒宴。沿面边缘多起阳线一道,名曰拦水线,为了阻拦酒肴倾洒、流沾衣襟而设。”酒桌还叫“半桌,约相当于半张八仙桌的大小,故名”。酒桌又叫“接桌”,可以拼接。从制造方法上论,也可能是宋代流行的“夹头榫案”。
管它是什么,图上的这种小桌子,四腿之间有一至二根细细的棖子,腿与桌面之间有小巧的角牙加固和装饰。应该是硬木造的,否则不能那么细挺。王世襄先生把明式家具中的优秀部分分了十六品,曰简练,淳朴,厚拙,凝重,雄伟,圆浑,沉穆,浓华,文绮,妍秀,劲挺,柔婉,空灵,玲珑,典雅,清新。依我看夜宴图里的这几张桌子够得上第一品“简练”,无单调之嫌,有隽永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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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宴图》里还有六把椅子,椅子是由佛教徒的传入而兴起的,后来才成为世俗也使用的典型高坐家具。图里的椅子都是无扶手的靠背椅,由于搭脑两端向上翘并内卷呈牛角状,也叫“牛头椅”,与后来的“灯挂椅”有些类似。这些椅子上均有石绿色的椅披,有丝带系扣以使椅披与椅子合为一体。韩熙载盘膝坐于其上的那一把椅子,前面配有脚踏,不过另外的几张椅子制式并不相同,有的棖高,有的棖低,还有一把缺了一根。(这是网友Time Regained的发现,她有一个极为精彩的假设,请移步至:
http://hardbloodworlds.blogbus.com/logs/5100175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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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椅子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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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式灯挂椅图纸
远兜远绕,又回来了,还是要说床。床榻是通称,王世襄先生把床榻类家具分成了三种:榻、罗汉床、架子床。“榻”是只有床身,上无任何装置。“罗汉床”是指在床的后背及左右两侧安装围子,床上三面各有一块围子的为“三屏风式”,五块组成的就叫“五屏风式”,更多的还有“七屏风式”。“架子床”是有柱有顶床的统称,形制更大的,床下有地平,床前设浅廊,宛如一间小屋子的叫“拔步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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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式拔步床
最值钱的当然是拔步床。这东西往往是一个家庭财力的体现。明代中晚期富可敌国的巨奸严嵩被抄了家,抄家帐《天水冰山录》记载他家拥有各式床具六百余,其中螺钿彩漆大八步床五十二张、雕嵌大理石床八张、彩漆雕漆八步中床一百四十五张、榉木刻诗画中床一张、描金穿藤雕花凉床一百三十张、素漆花梨木等凉床四十张、各式大小花梨木床一百二十六张。其中最值钱的是“螺钿雕漆大八步床”,每张估价一十五两。联想到《金瓶梅词话》里,薛嫂儿为孟玉楼说媒,告诉西门庆,她“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后来西门大姐过门,仓促之间赶造不出床来,西门庆就把孟玉楼陪过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给大姐当了陪嫁。迎娶潘金莲时,西门庆花了十六两银子(可以买三个奴婢的价格),为她打造了一张黑漆描金大床,也算是豪奢之举了。
不再跑题了,回到《夜宴图》上来。图里一共出现了两张床、两张榻。两张床带帐幔,三面有插屏,看不到顶子,像是架子床。最奇特的是那两张“罗汉榻”,看荣宝斋水印本细节上比较清楚,那是件“凹”字型的家具,三面有画屏,前面还有扶手,中间可以摆张盛放果品的桌子(可惜看不出桌子高矮),红衣人是盘足坐,韩熙载看不出来,没准是垂足而坐,总体上看,有点像今日卡拉OK歌厅的包厢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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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张“歇息”里的榻,如果看一般的图像,只看见韩熙载和众姬妾之间有大块黑色,也是荣宝斋的水印本才看得出来,那是同样制式的榻(见本文卷首图)。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榻”,在历代画作中我从未见过。估计唐寅卷的作者也没见过,到他那里,这种怪榻重新成了“三屏风式罗汉榻”,上面还铺着碎花褥子,恶俗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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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学问素心人来说,《夜宴图》上的家具特别是这种“怪榻”是多么值得抵死缠绵的细节啊,让我们引颈期待他们的研究成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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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读品】95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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