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
她叫林夕洋,我瞄着了。
“业精于勤 林夕洋”七个字,四大三小,写在一张裁出来的长方形宣纸上,是她交的书法作业。紧接着她就从我身边走过,都来不及被我再瞄一眼。我赶忙拿着自己写的“云蒸霞蔚”盖在她作业上面,又有几个人过来交作业了,一张张薄薄的宣纸这时已经垒成了厚厚一层。我和林夕洋的作业被埋在了里面,这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
别误会,我们不是学书法的大学生,也不是报了书法培训班的爱好者,我们是一群将要出国教汉语的老师,说的冠冕堂皇些,我们是“传播文化的使者”,是的,听起来很光荣。各个地方的人一起来到北京,参加出国前的培训,学习的东西很多,书法绘画啦,剪纸啦,太极拳啦,教育理论,上台试讲,间或学些心理疏导,有时唱上几段京剧,组织一起外出旅游等等,总之什么都有,也均是浅尝辄止,有些甚至走个过场,不过年轻人哄在一起,倒也挺有意思。
我是去法国的,林夕洋去哪里,我不知道,说实话我对她没一丁点儿了解,她的名字我才刚刚瞟见。那天早晨,我们去法国的早起打太极拳,我一个“白鹤亮翅”,脸随身转,动作快完成时,瞳孔震颤了。一个姑娘从队列旁走过,完全扰乱了我的拳路。她穿着一条很长的连衣裙,几乎只能看到脚丫子的那一种,中分长发披肩,高矮胖瘦刚刚好,表情有些冷但绝不高傲,皮肤白皙,脚趾上点了黑色的趾甲油,我原来很不喜欢女孩在脚趾上涂色,不过这次之后让我彻底颠覆了过去的想法。其实也就是一瞥,我的眼光却洗刷了她的全身上下,快如闪电。我盯上她了,她就是林夕洋!
“走,去吃饭吧。”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是我的女友,我转过身笑笑,跟她走了。我有一个交往时间很长的女朋友,长到早已厌倦了她,当然,有的情侣时间越长感情越牢固,就像一把不锈钢的锁,紧紧锁着。我跟她顶多就是一把木锁,而且是已经快腐朽的那种破木锁。“我爱你”“我也爱你”这种废话我们仍坚持不懈地天天说,她对我的感情我不确定,也不想去确定,我对她却只剩下生理上的依赖。假如我有一个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能随身揣着纯高级硅胶的娃娃,我会立即跟她拜拜,就像扔掉一团擦过油嘴的劣质餐巾纸。也不能把话说得太过分,她毕竟是人不是纸巾,毕竟她将是一名光荣的教师,在大学还经常拿奖学金,有颗迫切的上进之心。我俩双双得到了这个可以出国教书的机会,无论如何都是令人艳羡的,至少从第三方的角度去看,的确如此。
去往食堂的路旁,月季花开得旺盛。“哎,你说要是这么多的玫瑰,能卖多少钱?”女友指着月季花丛说。“你先数数有几朵再说,数完我算算。”她笑着打了我一下,接道:“话说现在一朵花都好几十,将来到法国卖花也不错,那边人浪漫,喜欢这个,卖一朵顶着国内八朵,再给点小费…”说着陷入沉思。同样是花,叔本华会说那是植物的生殖器,因为他是哲学家;李白会在花间饮酒,对影三人,因为他是诗人;林黛玉会把它们埋葬,诵出《葬花吟》,因为她是才女;女友会敏感地通过汇率把它们换算成钞票,因为她是务实的小市民;而我,我心中的花,唯一的花,只有林夕洋!
那天中午的食堂,人比往常还多,乱哄哄的声音包裹着整个空间。不久的将来,这些声音会变成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韩语,泰语甚至匈牙利语和塞尔维亚语,变得幽默流畅或者磕磕绊绊,在另一个国家的空气里来回传播,反射。糙糙的米饭,油油的土豆丝,骨多肉少的鸡块,排在铁盘里等待被人吞入肚中。“唉,这饭比着学校差远啦。”女友嘟囔了一句。苹果,一个青苹果在她的侧后方闪出,跳动在油腻腻的空气里,让我顿觉清新。美女不能跟吃联系在一起,你看西施浣纱,昭君出塞,貂蝉拜月,贵妃醉酒,只这最后的跟吃喝有些关系,可是贵妃醉酒重醉而轻酒,所以美。吃肉吃菜的女人好看不起来,吃水果方才能显出几分可爱。林夕洋这时就正吃着苹果,青的,颜色也刚刚好。我仿佛听见了牙齿咬苹果的清脆声,团团的果肉被舌头翻卷着送入咽喉。“你想什么呢?”“哦,没什么,吃吧。”我想变成那只苹果,通过食道进入林夕洋的胃里,可绝不像孙悟空在罗刹女腹中那般头顶脚蹬,只安静地住着。或者干脆变成她的胃,她的心或者肝,甚至膀胱,一抹毛细血管我都愿意,便永远都不跟她分开。
培训的课程分大小,大课是所有人一起,上午的书法课就是如此。下午换成了小课,只有我们去法国的。课上我出来上厕所,完了来到一楼大厅,因为我突然想起接待室旁的墙上贴着每个人的信息,我在众多名字里寻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嗯!看到了。
“林夕洋
性别:女
学校:XX外国语大学
籍贯:浙江
赴任国:西班牙”
浙江的,那里出美女啊,西施就是浙江人。要去西班牙啊,离法国也不远,邻国嘛。我又转溜了两圈,回教室了。“去这么久。”“嗯,大的。”我从对林夕洋一连串的臆想中回到现实,坐在女友的旁边,她好像根本无心听讲,干是呆坐着,腰板挺得倒直。“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我在她耳边嘀咕些悄悄话,因为离“林夕洋”才几十个字的距离,这些不雅的话就不写了。她的表情从木然渐渐转变,变成一种似笑非笑的状态,最后眉毛皱起,显出痛苦的神态。“湿了,我得去擦擦。”女友说完,仍皱着眉走出教室了。妈的!淫妇!望着她的背影,我脑中展现出一副西门庆打骂女人的图卷,“淫妇”在《金瓶梅》里是高频词汇,淫妇,嘿嘿……我随即窃笑了两下,就听课了。女友不一会儿也回来了。
北京,是首都,是大城市,是文化积淀很深的地方。中国最重要最出色的人在这里,最标志性的建筑在这里,最重大的事件也往往在这里发端。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的人都在这城市里穿行,有的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有的漂到这里扎下根来,还有的在这里混不下去灰溜溜离去,总而言之,都是过客,只有这城市,印在中国华北平原北部的一点,流动在中国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里,显出短暂的永恒。北京于我,也有些许特殊的意义,我人生的第一次旅行是去北京,第一次恋爱发生在北京,首都人民留给我的几乎都是美好的回忆,所以我喜欢这座城市,有的人不喜欢北京,甚至厌恶它,无非在这儿遇到了一些让他们不开心的人,看到了让他们不开心的事,仅此而已。个人体验最重要,它决定一切,我们对人对事甚至对民族对世界的判断都基于这一点点可怜的体验,任何人都是片面的,我们都是坐井观天的蚂蚁。
就目前来说,北京是我跟林夕洋相遇的地方,它承载着这个重要的时刻。连漂浮在这城市的雾霾,于我来说都是美的。你们注意过雾的味道吗?那好像是一种糖发霉的气味,很干很涩,但是仍有甜味,凝滞在鼻孔里,时刻提醒着你,我是雾,我是雾!是我让你看不清东西的!的确,谁没被雾气包裹过呢?我觉得人在雾里,就像处在回忆之中,远处的都模糊了,只有近的和贴着的才够清晰。我此刻拉着女友的手,她的脸在雾里清晰可见,周围都是来往穿梭的模糊人影,模糊清晰,清晰模糊,这么交替着。
腿,女人的腿,白白的,略微有些弯曲,雾气依旧掩饰不住它的肉感,它的青春,林夕洋的腿。此刻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是背影,由于这些日子的观察,我一眼就能认出是她。穿着浅色的花裙子,没有遇到她那天的长。我刻意放慢了脚步,这让女友很不适应。“走快啊!”“慢慢走,慌啥?”“那我先回寝室了,急着上厕所。”“好,那你先回吧,我在外面转转。”女友匆匆走了,剩下我单独跟在林夕洋后面,她打起了电话。“喂,…下课,王XX(应该是个人名儿,可能指她旁边那个很男性化的女孩),嗯。”我抻耳朵使劲儿听,只是些断断续续的字眼。“不知道,你问他(她),XXXXXXXXXX硬说XXXXXXX,不想理XXXXXXXXXX…”林夕洋的声音微微高了些。“行,那就这。XXXXXX没有XXX,XXXX老这样想。”她往左侧侧头,嘴对着手机:“…下午他(她)不在…你去吧…嗯嗯嗯。”她把手机往包里一扔,接着走,似乎有些生气。“超级无语。XXX说XXXX跟XXXX”这句还没说完,她和她的伙伴就拐向右手边的女寝楼,渐渐消失在迷雾里。
话说自从我注意起林夕洋后,她就经常打手机,甚至上课也不例外,我猜她肯定正恋爱,应该是异地恋甚至异国恋,她身边总跟着那个爷们儿般的女人,有时我又觉得她是同性恋,或者那个女的正在追求她。也许她正挣扎在阴阳两股爱焰之中,快被撕开了,还有无数双火辣辣的眼神点在她身上,其中就有我。有的女人永远都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她会同时进入甚至占有好多人的生活,林夕洋无疑就是此种女人,这至少是我的判断。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没错,寝室里也终于有谈论她的声音了。陈龙喜就对刘斌说:“你们一起去西班牙的,有个老妹儿挺带劲。”“哪个?”“不认识,一起上过课,老穿裙子,披肩发。”“哪个哪个?”我也凑上来问,可我大概已经知道他们要说谁。“不戴眼镜,总爱打电话?”刘接着问陈。“对,就是她。”“噢,人家有主了。”“没问这个,啥时候约出来喝个酒呗。”“你自己约,我跟她不熟,在学校都没怎么说过话。只知道她家杭州的,据说他爷以前当过外交官。”“你在大学跟她一班的?”我问。“不一班,但她跟我们班有个男的好过,后来那人死了。”“死了?”“嗯,好长时间没来,说是生病休学了,后来听说死了,有人说病死的,还有的说自杀了。”“不会为她自杀的吧?”我追着问。“不知道,不过有这种传言。”“那她……”我才要蹦出下句话,袁小飞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来来来,斗地主!”“昨晚在隔壁寝室输了多少?”陈龙喜笑问。“输?我会输?开玩笑!”袁小飞撇着嘴道。于是一群人闹腾腾“工作”起来。我虽跟他们附和着玩,可总是怔怔的,提不起真精神。
不一会儿女友电联要去吃饭,我说不想吃了,让她自去。大约晚上八九点,我们结束战斗,方才外出觅食。离培训地不远隔着马路,有条乱糟糟的小街,这首都周边的一隅,真真的五方杂地,各种方言拧错交织着,像一锅乱炖。我们找了家四川人开的面馆,要了啤酒。面很糟,只为填饱肚子,燕京啤酒倒好喝。我脑子里还绕着林夕洋,只顾喝酒,他们吹了些什么,谁知道。
回寝室洗了洗躺下,蒙蒙的感觉去了不少,大脑清爽了。妖精,这个词突然冒出,曾有人说过,漂亮迷人的女人其实不是人,都是妖精变的,她们来到这世上,不硬生生带走几条人命绝不会罢休。《聊斋》里的女妖精,就专事迷惑傻男人,迷死人不偿命。有的妖精媚气十足,有的却可怜楚楚,更有些端庄的很,跟妖气远扯不上边。林夕洋就属于这种吧?那个稀里糊涂死掉的男生,想是被她吸走了魂魄。现在这个不知境况如何,也已成了她妖气罩笼下的行尸走肉?还有那男人婆,跟她一同害人的帮凶?“喂,嗯,要睡了。”“明天别忘了带剪刀和彩纸,早点睡吧。”“嗯,我知道,你也早点睡。”我放下手机,旁边陈龙喜和刘斌还在轻声聊着什么,只有厕所旁的灯还亮着,闪出昏黄的光。我还是抓住手机那头的“糟糠之妻”吧,她的手虽然不美,可也暖烘烘的,实实在在的,何况人家还不是“糟糠”,人家比我还强呢!要不林夕洋看我心不专,就会主动勾引我,使我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哈,哈,哈!我差点笑出声,这深沉的夜,依然定不下来我那颗幻想,乱思,瞎索,骚动,不安,痴心,妄猜的心,它扑通扑通在我的腔子里跳动着,弄得我渐无睡意。这深暗的夜,覆盖着京城大地,还有多少颗心跟我一起跳动?啵啷啵啷地流出各种故事情节。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第一次见到不穿裙子的林夕洋,她换了一身运动装。几乎参加培训的所有人聚集起来打太极拳,这还是第一次。我站在我们班的队伍前面,因为以前跟人学过,被挑出来做示范。林夕洋正对着我,不过隔得很远,她穿着一身阿迪红色运动服,裤腿两侧是标志性的白色条纹,身材显得更修长了,她应该常健身的。
二十四式简化太极拳,被拳师们戏称为“太极操”的武术。伴着音乐,“起势”,开始动起来了,“野马分鬃”,林夕洋裤子上的三条线弯曲了,身形略显僵硬,那男人婆竟上去给她纠正动作,她笑着蹦跳两下,我有些呆。“白鹤亮翅”,这招意义非凡,它直接引出了林夕洋,让她映入了我的眼帘,那个早晨…“孔哥打得确实漂亮!”一句评价打断了我的思路,哪个多嘴的八婆?“倒卷肱”,我抓住脸能朝右的机会紧瞅两眼,林夕洋往后退着,臀部曲线微微凸显,导致我在两个“捧捋挤按”中想入非非…
“刚才你打拳,头怎么老往后扭?”女友问。“我得看大家毛病在哪儿啊,以便纠正。”我答。当然,这不是正确答案。这时林夕洋已经消失在解散的人群中了。
两个月时间眨眼就过,培训到了结业的时刻。那段时间大家都忙,忙着办理签证,忙着整东西,忙着跟亲朋告别,好几天都没看到林夕洋了,她也一定在忙。最后一天,上午开结业典礼,领结业证书,下午开联欢会,每班出些节目。女友觉得没意思,硬拉着我去市里买东西,转换插头,网线,还有便携的教学用品,都是必须的。她这种务实精神也很好,现在不比上大学,母亲准备东西,自己横竖不管,如今只身留洋,多备些东西,总有用的。
中国的每一座城市都有小商品市场,家乡有,首都当然更有。方方正正的,像打出来的一排排田字格,每个格子里都嵌着个店铺。那天下午烈日浓浓,市场里的空气很污浊,我和女友还为了几件小玩意儿的价格跟人拌了几句嘴,那是我在北京最不愉快的一天,当然不是为了这点小屁事,更大的挫折还在后头,直到现在我心底还保有这挫折钻开的黑窟窿。
拌嘴之后,我本想赶紧走,可女友立即潜入新的田字格里探寻起来,连扫把和金鱼缸她都饶有兴趣地摸弄一番。“有些东西在国内买便宜,有些得在那边买才划算,还有的那边买不到,哎呀,总之麻烦死了,你也帮我想想还买啥?”“金鱼缸你也要买?”“不是,我妈养金鱼,那个缸子旧了,我想换个新的给她。”孝顺的妹纸,可是用得着从北京千里迢迢带个玻璃缸回家吗,这东西哪儿买不着?傻得可爱!就是,林夕洋怎么这老些日子没见了,西班牙的签证据说遇到了点麻烦,刘斌也总不在寝室,听说往大使馆跑了几回了。唉,希望他们一切顺利吧!有缘再见,林夕洋,我也知道很难再见了。你就是一道靓影,划过我的生活,转瞬即逝。“等会儿陪我理个发吧,据说那边理发挺贵的,我剪短些,就长时间不用理了。”“哦,行。”可恶!总打断我的思维,还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林夕洋才不会舍不得几根头发钱!她是外交官家庭出身,哪像你这种小市民,经济到毛发?
我忽而又想起这女人头发的问题,现在流行“女神”和“女汉子”,女汉子的发型千奇百怪,不忍卒观,可女神的发型几乎清一色中分(或偏中分)长发披肩,这一抹秀发成了“女神”的“专属装备”,林夕洋就是个典型的女神。可当这些神一般的女孩结了婚,要生孩子了,都会剪下那标志神性的长发,因为那长发简直变成障碍了,它会吸收营养,对孩子不好,坐月子不能洗澡,头发很长还不臭了?再说长头发进手术室也不方便,于是纷纷剪发,很多生完孩子也不再留了,成了进入围城步入中年的第一个体貌特征。我觉得,女人,特别是美女,结婚就是一个由神变人的过程,尤其生完孩子,就在精神和肉体上绝不完整了。我突然想起菲茨杰拉德的短篇《冬天的梦》,林夕洋也终会像裘迪.琼士一样,投入丈夫的怀抱,引得一群男人(可能还有女人)流下泪水。我抓过女友的手,使劲儿攥了攥,有点发烫。“你怎么了?使那么大劲儿。”“没事,走,东西买得差不多了,陪你理发去。”
一绺绺长发缓缓飘落到理发店的地瓷砖上,一勺勺晚饭被我们急匆匆塞进嘴里。杂事办完,酒足饭饱。女友又拉着我到王府井,西单游荡一番,拿起中意的衣服就往身上贴,却并不买。“要不今晚我们别回去了,在外头住,明早拿了东西就走?”“算了吧,既然有地方住就别花钱了,北京一晚最少也得三四百,又不急这一时。”“也是,回去吧。”“嗯。”
我就不应该回去,真的不应该!多花点钱住在外面,洗个澡,上个床,也落得个眼不见为净。刚进寝室,就看见陈龙喜满面酒红,卧在床上吸烟。
“呀,回来了!你今儿去哪儿了?刚我跟刘斌,袁小飞都找你呢!打你手机也没人接。”
“啊,我跟女朋友出去买点东西,吃了饭才回来。你们又出去喝酒了?”
“操,买啥东西呢?我们去喝酒了,也刚回来。”
“他们俩呢?”
“刘斌今晚的火车,回家了。小飞出去泡妞了。来,给你看张照片。”陈说着凑上来,拿着刚买的苹果手机让我看。
林夕洋!笑容灿烂的林夕洋!我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甜,甜得腻人。虽然照片上有大约二十多人,我还是一下就看到了她,穿着露脐的白衣服,那腰美得像一块温玉。还有几个跟她一样装束的女孩,中间夹杂着半跪在地上的陈龙喜,笑容比谁能狰狞。刘斌和袁小飞站在林夕洋后面,一个故作深沉状,另一个张牙舞爪喊着什么,像美女身旁两个性格各异的保镖,还有那个挥之不去的男人婆也在旁边。我把照片调大了看,堆着的笑容已慢慢变干。
“操,咱这里面有些人还真有才,相声也有会说的,古筝琵琶也有会弹的,刘斌他们班学西语的几个老妹儿,舞跳得挺嘚儿,那腰甩的,屁股扭的!你真应该来,对,他们班那个美女跳得老好了!你看,就这个。”
“我知道。”
“你认识她?”
“哦,不认识,你们这些人一起聚了?”
“那可不,喝了不少。袁小飞都吐了,还不忘去泡妞,他今晚肯定是软的。”陈龙喜笑着长出一口气,酒味喷了我一脸,又缩回床上。“明天回家,媳妇儿还等着呢,过两天就该出国喽!你要睡了?接着聊会儿呗。”他递给我一根烟,自己又点上了。“对了,你要今天活动的视频吗?留个念。”
“你有?给我发一下。”
“我还没,有人拍了,到时候他们发给我,我再发给你。他们学西语的女生都挺能喝的,王小云,就是那个假小子,超级厉害!那个美女也行,都挺能玩挺开朗,我还加她们QQ了,那美女叫林夕洋,名儿也好听。早知道学西语了,刘斌也不知道追一个,要换成我…”
跳舞,照片,啤酒,QQ。
为了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都错过了什么啊?我本应紧盯着林夕洋,看她跳舞的可爱身姿,而后跟她溶在一张彩色的平面里,我一定笑得比她更灿烂!在啤酒的来回舞动中跟她说两句俏皮话,哪怕听听她的声音,观察观察她喝酒的动作,一仰粉颈,长发齐腰,白赤赤的胳膊翻动着,酒精坠入身体,麻醉俏丽的神经。然后加她QQ,以后可以联系,至少做个浅浅的朋友,稍稍摄入对方的生活里。要是能聊得开,深深扎进对方的人生,又有什么不可能呢?
我心中喷出火来,都是那婆娘!买鱼缸,你怎么不挖个老鼠洞呢?去低劣的小商品市场里吸呛人的味道,剪下头发争当少妇,连开个房都不肯,留你何用?手机震动了,女友的电话,我不接,绝不!洗洗漱,又跟陈龙喜聊了会儿,就睡了。
第二天一早,女友提着箱子在楼下等我,我推推被窝里的陈龙喜:“走了,哥们儿。”“哦,走了,我等会儿也该走了,路上慢点儿啊。”“嗯,一切顺利,到国外有空了联系。”我跟躺着的他握握手。“对了,别忘了把视频发给我。”“记着呢,放心吧!”“走了!”“拜拜!”可他究竟也没记着,从此我们基本不联系了。
“昨晚怎么不接我电话?”“睡着了,回去就睡着了。”
我跟女友分手后,就单着了,而我跟林夕洋的故事却没有结束,可是,怎么看,那都像我一个人的故事。
在法国的工作并不多,假期却多。年底的圣诞假期,我和女友选择去巴塞罗那旅行,虽然我知道林夕洋被分到了这里工作,可说实话,去那里旅游的原因于我,却跟林夕洋没什么关系。半年过去了,办公室里严肃的领导,讲台下懵懂调皮的法国学生,电话那头喜怒哭闹的女友,已使我几乎想不起这个人。
“刘斌,最近怎么样?被分到哪儿了?”
“啊,我还行。在西班牙西部的一个小城,几乎见不到中国人。你呢?”
“我也是一座小城,在法国东部。操,都是小城,你们谁被分到马德里,巴塞罗那了?有空我想去巴萨主场看看,超喜欢梅西。”
“马德里不知道,不是我们学校的。巴塞罗那有两个,我们班那个美女就在呢。”
“啊,是林夕洋吗?”我心颤颤着竟冒然问出了这句话。
“对,你认识?”
“听陈龙喜说过她。”
“还有一个学对外汉语的我不认识。陈龙喜在俄罗斯挺爽的好像。”
“那边妹子合他胃口哈哈。有空来法国找我啊,一起去巴黎玩。”
“嗯,没问题。”
这是刚去法国时的一次聊天,从此之后林夕洋就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巴塞罗那,以前只在电视上出现的城市,现今却被我踩在脚下。阳光明媚的港口城市,椰树林立,大街小巷都挂着黄红条纹的加泰罗尼亚区旗。我们住的华人旅店离兰布拉大街不远,小巷子里有时会散发阵阵尿骚气,还有些说着鸟语的人主动跟你搭讪,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但看那气色含有挑衅的意味。傻逼哪里都有,管它们做甚?这里有全世界最好的足球队,最伟大的球星梅西,还有一个叫林夕洋的中国姑娘,我需要记住的是这些!
旅店老板是个圆滚黑胖带几分熊像的年轻男人,他的媳妇儿倒很有些姿色。房间小而脏,我和女友最后一次做爱就在那破房间里,她说她像个劣等妓女,我是个穷嫖客,这榆木脑袋有时还能幽上一默,也让我惊奇了。刚到的那天,我们就去参观了诺坎普球场,远与我想象的不同,也许是白天的缘故,球场的浅黄色围墙显出昏沉,完全打不起精神的足球圣地,与夜晚鸟瞰呈现出的宝石状大相径庭。球场博物馆里老马的战袍和梅西的金球才让我兴奋了些,驻足了好一会儿。当天晚上还有巴萨的比赛,不巧在客场。我们快到旅店时,老板和几个女的迎面走来,笑眯眯地问:“看球儿了吗?”“没有,我们刚去了诺坎普,今天巴萨客场。”“嗯,电视上播了,巴萨赢了,她的皇马又输了,哈哈哈!”他挨了老婆几下打,又是一阵哈哈哈。谁会对这种打情骂俏感兴趣?我只专注于老板身后的一个女孩子,皮肤白,胸大,满面严肃,在北京时见过这个人。我又定睛看看其他几个女孩,没有林夕洋。老板走后,我朝街道四周望望,什么都没有,只有回旅馆的路是明晰的。“刚才那女孩,我们培训时见过她吧?”“我也觉得面熟,被分到巴塞罗那了,真好!”女友一脸羡慕。
高迪死了,可他的作品在巴塞罗那生活得很好。魔幻般的建筑,巴特罗之家怪异而斑斓;米拉之家是一种遭时间溶解的形态,当然,这种形态肉眼看不到,艺术却可以把它表现出来;圣家大教堂宏伟无比,给人一种压迫式的震撼感,教堂的顶部圆点像章鱼的吸盘;奎尔公园是我们在巴塞罗那的最后一站,据说高迪不许情侣到这里谈恋爱,而我和女友的关系也在这里终止,第二天我们就各奔东西了,我在北法,她在南法,再也没见过。
那天见到那个大胸女孩之后,我的心里就隐隐有种希望,能在巴塞罗那的街头看到林夕洋,可是终于也没见。在奎尔公园,我曾有这样的幻觉:那只五彩斑斓的巨型蜥蜴活了过来,驮着我找到了林夕洋,再驮着我俩飞上天,飞得很高。
回到法国,还有一周的假期,我不想那么快回去,就买了去里尔的火车票。终于又可以独自旅行了,久违的感觉!真正的旅行只能一个人,多一人都不好,都不纯粹。现在耳边没有了嗡嗡嗡的噪音,这如释重负之感尤其使我快活。一路向北,我和火车沐浴在阳光下。
可是在里尔的旅行不很顺利,静悄悄的公主街,那位最伟大法国人的故居,关门;军事城堡,绕着转了两圈半才找到正门,不开放;那附近还有个小型的动物园,门前贴着通知,用很礼貌客气的法语拒绝着游客。看来只有圣.奥班大教堂可以去,无奈刚去了圣家堂,也无甚趣味了。只是包裹自己的都是自由的空气,轻飘飘的那么舒服。
不一会儿下起小雨,我撑起伞独自游逛着,快到市中心广场时,远远看到白色的摩天轮矗立着,法国圣诞节的标志之一,那下面聚集了不少人,打着伞或淋着雨。我到一家书店买了本书,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又去旁边的一家快餐店,要了杯咖啡,来到二楼临窗坐着,视野很好,市中心能尽收眼底。人,车,摩天轮,圣诞树,多看两眼就觉得腻了,喝完咖啡就走吧,去巴黎再玩两天!这时一辆敞篷婚车从楼下经过,车子很拉风,从中间劈开,左边纯白,坐着穿黑西装的黑人新郎,右边纯黑,坐着穿白婚纱的白人新娘,这种两级色的搭配很有意思!让这个自在而沉闷的下午立刻生动起来。两个新人还往车外撒着彩纸,新郎时不时抻起脖子,好像在喊着什么,估计正向里尔市民广播自己的幸福,只是很快这车也看不见了。
离开里尔,我在巴黎玩了两天,就回去了。
一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我没有选择继续在法国,回到了家乡。刚回去那段时间,我不想找工作,更没有结婚成家的想法,天天在家,不跟人接触,想静静,然后思考下一步怎么走。有一天我到小时候常去的小吃店,竟然见到了小学时的同桌,一个肥胖的,不爱动脑筋的女生,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我一眼认出她,她却没有,只是低头吃饭。
回到家我想起了很多人,在各个年龄段遇到的各式各样的人,他们都变成什么样了?我打开友则网,编了一个假名字,开始查找能想到的每一个人。
小学时有个班长,学习成绩牛极了,他找了个很丑的女朋友,晒着幸福;
那时我最好的玩伴,吊着烟,像个痞子,仅从照片上看,他童年时的纯真已荡然无存;
我的原始初恋(生平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子,连手都没碰过),有十几万人跟她重名,无异于大海捞针,查不到;
为证明自己的眼力,我输入了胖同桌的名字,果真是她,显示的应该是她的近期照片;
童年时最好的两个朋友,后来不联系了,查无此二人;
中学时有位偶像级女生,成绩特好,文气,那时就已有知识女性的范儿,听说她在四川某大学工作,她信息不公开,只一张照片,人很小,看不清面容;
那时的校花,有一年联欢会,看她跳舞时我勃起了,现在已经成了少妇,抱着从自己身体取出的胖娃娃,满脸幸福;
名震校园的大混子,查不到;
还有位帅哥,隔壁班的,迷倒了我们班好几个小姑娘,正在澳大利亚读博士,签名大骂比尔.盖茨,不知何故;
我们班的顶级学霸,八门课狂揽798分(仅语文作文扣2分,其余七门均满分)的奇迹创造者,在上海当公务员,已经结婚;
学生时代唯一一次与人过招(我占上风),对方是个矮胖男生,喜欢夸夸其谈,头像空白,但从其少见的名字和备注的家乡年龄判断,应该就是他,无任何其余信息或照片;
还有个不漂亮却有不可名状魅力的女孩(有点像《挪威的森林》里的初美),据说她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有大批追求者,有几张参加某项活动的照片,穿着很朴素的衣服,眼神单纯;
初恋女友,还在北京打拼,每一条状态都用英文写成,晒出一本正在读的莎翁原版戏剧;
大学女友,吃胖了些,穿着婚纱与人合影;
大学一位极其自私的室友,好像正在日本生活,不知道做什么;
大学学生会主席,化身驴友,屁股不离自行车座;
…………………………………….
前女友就不看了,陈龙喜这样,哦,刘斌那样,嗯。
在这过程中,我早想起了林夕洋,但要把她放在最后一个。我按照时间顺序,看到了一张张遥远而熟悉的面孔,刚开始饶有兴味,有种窥探隐私的满足感,渐渐兴味疲乏了,只是觉得每个人都在地球的某个角落生活,没多大分别。于是只想赶紧输入“林夕洋”三个字,可这时总会有一两个名字莫名地蹦出,又引起我转瞬即逝的好奇,幸而也终于想不起任何名字,只剩下林夕洋了。
输入“林夕洋”,很容易就查到了她,点开头像,她的信息是公开的,打开相册,照片不多,一一细看。这个应该是早些时候的,很嫩,很可爱;几张艺术照,清丽脱俗;巴塞罗那椰树下,带着太阳镜,漂亮身材显露无疑;跟另一女孩摆出各种怪表情的组图。
一张她着红衣的照片点亮瞬间!!!
全身像被电击,我的瞳孔再次震颤了,更强的震颤!我把照片稍稍调大,像素不很高,仍能看得清楚!穿着大红衣服的林夕洋站在照片右侧,身后远处,左上角冒出半个摩天轮,那下面是一辆黑白相间的车,车上的男白二人正在挥手,旁边快餐店的招牌很明显。而我,那时正在快餐店二楼临窗眺望,但是,当我再次放大照片,那里却一片模糊…
我被惊住了好一阵,摇头眨眼反复看,没错,就是那天下午的里尔,地上湿湿的,林夕洋旁边的路牌上写的是法语,没错!我又查了查她圣诞节时的说说,在欧洲玩了一大圈,其中一站正是里尔!
照片立即被我下载,存入电脑。盯着它,像正在观看某种灵异事件。林夕洋会不会真的是妖精?她好像在照片里冲我笑呢。
接下来的一整晚,我都在看这张照片,想这件事。那天在里尔,有没有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女衣女子呢?完全想不起来了。如果当时真的遇到了她,我会和她打招呼吗?我会跟她说些什么呢?她会理我吗?当时我刚分手,会不会顺着一股劲儿,仗着胆子跟她表白?她能感动吗?这些问题不会有答案了,总之过去了,来来往往的,都是过客。
我只知道,我和林夕洋终究溶在了一个缤纷的瞬间里,这永远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