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 《底色》
底色
我已经记不太清林缪诗老师是怎么会和我说起她15岁时候的往事的,我只知道,我和她很聊得来。我们心照不宣,互相信任,是那种不用太费心思刻意去经营的异性友情。刻意的东西一般都易碎,因为要支撑它的要件太多。
总之,我每个周末去M50那一带的画廊兼职卖画赚点外快,一次和老板外出时候,遇到了画家林缪诗老师。她的油画以中国传统戏曲为题材,据说,她出道的时候,是以一组昆曲题材的油画在画坛站稳脚跟的。她画里的柳梦梅、杜丽娘们一律轻盈,婀娜,闪烁;背景里的风花树们,则迷蒙深邃,以蓝、紫色的冷色调居多,间以粉色、绛红色、米色来调和。
她给自己的画展写推广文案,不像一般的当代艺术展的文案,读来佶屈聱牙,自有一种冲淡平和,温柔和煦的气度。
秋天,我按着她的设计和意思在画廊里挂上她的画,她仔仔细细地在并不大的画廊里来来回回走了许多遍,心情也越发舒畅。她说,她喜欢我们画廊淡蓝色的墙面,底色很好,不干扰她的画。
我在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请她到我一个人独居的家里来喝银杏叶茶。
她端着冰裂釉的茶杯,端详了好一会,似要看穿才罢休。她说这茶杯的裂纹让她想起了她15岁那年的故事,她特别提及了那个初夏的一个星期。
她说,这一个星期的故事不长,我来说给你听:
星期一
你知道,每个要念书的星期一,对于15岁的少年来说,都是很难熬的,从周末的懒散里还没醒过来,就要面对铺天盖地的上课与作业,当年,我就读的学校管理非常严格,下课和中午饭后,都不允许学生离开教室去操场玩儿,我们被关在一个牢笼里。尤其是在初夏到来,下午,我们全都昏昏欲睡。一个星期一放学后,我回到家,刚想瘫到床上躺一会,没想到妈妈提前回家了。我很开心,那么意味着,我不用煮饭了。
妈妈说,带我出去吃。来到饭店,我兴奋地点了一桌菜。饭吃到一半,才想起来一个被我们抛之脑后的人。
“老爸呢?”
“他又出去玩去了,你多吃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酸菜鱼。
“这个星期六,你送我去素描老师那里吗?”
“还是不能陪你了,妈妈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什么事?”
我抬起头,妈妈放下碗筷,神色突然凝重起来。白色衬衣将她瘦弱的脸庞衬托得更苍白。她右前额的刘海黏成了一缕。眼睛下面的卧蚕很深,周围是浅灰色的一圈印痕。这种神色和她加班以后回到家的憔悴脸色是不一样的。停顿了很久,她说“我要和你爸去办离婚手续。”
刚喝了一口汤的我,结结实实地噎住了。虽然离婚这档子事,我很早以前就支持我妈。但是,那天,我发现,我是叶公好龙,我怂了,我向来如此。毕竟我只有15岁。
而且,那时,我胸口有个洞。里面老是会有凉风灌进去,凉飕飕的,所以我很怕冷。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他们在我出生前就故去了,没受过老一辈们的宠爱,唯一可以让我撒撒娇的爸妈,也总是以一种怪异的相处模式在我面前出现,我常常不知所措。
为何会支持他们分开?三年级的时候,我是个不知愁滋味的傻妞,有次放学,兴冲冲地进家门,准备先玩会游戏机。没曾想,我们家正闹革命呢。首先是地上散落一地的书,那是我爸的宝贝,其次是我妈的一地锅碗瓢盆,那是我妈的标配。
我妈躺在地上,可不是乘凉,她正被我爸掐着脖子,脖子上有红色的印痕,手在拼命地挥舞,像被擒住的小猫,恐惧和愤怒让她的脸扭曲了,想要挣脱我爸的魔爪。我吓傻了,瘫坐在地上,我爸看到我进来了,也是一惊,他终于松手了,可是他一把拽起我的红书包,泄愤似地扔到卧室兼客厅兼饭厅的角落里,我像一个新生的婴儿,被助产士猛拍了一下,爆发出震天响的哭声。我哭了半晌,没人理我,我思考着,为什么平日里斯斯文文,说话柔声细语的爸爸会有如此暴力的一面?我一边思考,一边没忘记着哭,激发出哭泣的最大潜能,等他们谁来安慰我一下。
也许,是被我的哭声震撼到了,他们整理好了衣衫,恢复了平日里的得体。漠然地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去了,我惊异于他们如机器人一般精准的理性。我想要的解释与安慰并没有人给。
从那以后,生活掀开了新一页,它告诉我们这两个年轻人之前相敬如宾的生活是个假象。妈妈开始一有机会就和我数落那个男人的不是,他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懒散、没有责任心、贪图享受,散尽家财的败家子。她说她仅仅是因为我而没有和老爸离婚,我仿佛成了她追求新生活的障碍,这使我羞愧难当,因为她是那样的忍辱负重,而我拖累了她。
于是,每次她涕泪涟涟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给我老爸画上一个大大的红叉,我心里十分希望他们分开,越早越好,但我说不出口,我觉得对一个只有10岁的孩子来说,那样讲话,有点不道德。而且我还希望我妈对我怀有希望,希望我的长大、成熟,可以让她忘记所有的痛苦。
与此同时,她依然照顾着我和老爸的生活起居,勤勤恳恳,甚至在老爸几次病倒以后,都及时将他送往医院,我懂得了,一个人要忘记伤疤,其实没有那么难,尤其是里面假如还残存着一点感情的话。于是,我也选择了让这块记忆结痂蜕变成老茧。然后,和她结成联盟,和一个我们都不再那么喜欢的人勉强维持关系。
可是,今晚,星期一,一周的开始,她不能对我这么说出她的愿望。她要让我胸口的洞变大。她没有同我商量,她直接告知了我这个讯息。这不公平。
星期二
我背着书包,站在97路公交车站站牌下,我看着手表,离八点差5分钟,铁定要迟到了,很好。我等待着一辆可以疾驰而来的汽车或者公交车将我撞倒,但我必须精确地计算速度和角度,确保我只是受点伤而不至于死翘翘。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我的腿好几次要从上街沿踏到马路上去,但都因为吵闹的汽车鸣笛声和汹涌的人潮受到了严重干扰。我最害怕拥挤的人群和持续的噪音,我因紧张而颤抖的身体,就快要支撑不住我的冰冷的大脑了。糟糕,我没法思考了。
如果我出事了,我妈一定会全心全意来陪我,我知道一个人被琐碎繁杂的事情缠绕的时候,他是没有时间理会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的。人常常会犯本末倒置的错误。我妈更是如此。只要能阻止她离婚,做再冒险的事情都是值得的。
可是,今天,我没有把马路上现实、复杂的状况考虑进去。我就是一只家禽,未经训练过的只会玩玩小虫子的家禽怎么能到丛林里去和野生动物拼斗。我就是我们老师课堂上说过的“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站在了教室门口,等待着我的是数学王老师瞪大的双眼,他正挥汗如雨地演算方程式,我的出现像一条偏离了坐标轴的曲线,“林缪诗,怎么回事,整整迟到了20分钟!是不是又溜到哪里去画素描了!”我没说话,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帆布鞋,鞋帮处的涂鸦有些褪色了,什么时候开始褪色的?我想,我得给它补补色。
我以前迟到,最多5到10分钟,王老师经常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也只是嘴上批评两句,从来不到班主任那里去告状。可是他最近在赶上课的进度,马上要期中考试了,他显然不想为我这个闷葫芦浪费时间,“下课,到我办公室来一次,快点进去坐下,这个方程式很重要。”
从老师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象征式地领回一份检讨,这是我亲手写的,右下角标注了日期和姓名,老规矩,老师神色严肃地让我带回去给家长签字。然后,就转头和同事们争论起谭咏麟和张国荣到底哪个唱得更好。
放学后,在回家路上,我突然受到启发,我从今往后,要增加迟到的频率,延长迟到的时间,这样,总有一天,老师会找到我妈,这样就能成功引起我妈的注意。到时候,我就可以表现得特别颓废的样子,也许再考几个不及格,或许找赫离空同学帮忙,伪装一个早恋的假象,让老师奔溃,让我妈不得不暂时放弃离婚的念头。我甚至在脑海里编织起了我妈、我的班主任刘老师和我,三人之间在办公室的对话,像我这样一个反应迟缓又口拙的人,必须事先在心里预演上好几遍,才能保证不出乱子。
这么一想,我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自己把自己给说服了,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儿,我觉得那些个野花闲草在阳光的照射下,都妖娆起来。
回到家,我没敢给妈妈看检讨书,很早就关了灯睡觉,因为这一天消耗了我太多的能量,我需要长时间的睡眠来给自己充电。妈妈什么时候回的家,我也不知道,只是在第二天的早晨给我留的纸条,说早饭在锅里,我们又是24小时没见面,妈妈一直用繁忙的工作来治疗自己的心,爸爸从另一个房间里走出来,叮嘱了我几句,出了门。留我独自一人吃完了早餐。
星期三
今天,妈妈在公司加班,给领导盘点账目,晚上九点才到的家。她看了我的昨天的检讨书,问了我几句,看到她疲惫的样子,我因心虚,又怕她伤心,没敢说我早上差点躺在汽车车轮下的故事,我只说早上有点不舒服,起晚了,所以迟到了。妈妈检查了我的作业,在我的检讨上签了名,留了一段言辞恳切的话,检讨自己对孩子的疏忽,然后给我温了牛奶,规劝我今晚早点休息,就回到客厅去看书了,两个月后,她要参加职称考试。
我特意把我房间里的门虚掩着,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从我的角度,我能看到她的侧影。她斜着倚靠在客厅里的旧沙发上,手捧着一沓资料,沙发上放着三五本书,她看完资料就轮番拿起这几本书,在上面圈圈画画,可是,过了一会,她竟小声抽噎起来,接着就抬起右手捂住嘴巴,任凭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手指上。她就这么孤零零的,我不知道是该走出去,还是呆在原地不动。但至少,我打消了明天继续上演迟到大戏的念头,早早地爬上床去,我给我的枕头旁边准备好妈妈的枕头,等她晚上和我一起睡。
星期四
“你傻呀,让自己堕落,并不是一个最佳的方法。这样,你妈只会厌弃你,你只有变得更优秀,你妈才会舍不下你。”放学后,赫离空同学给我洗脑。我们经常一起回家。当然,是躲开众人的目光,在离学校比较遥远的地方相会,这往往会延长我们各自回家的时间。但足够我们聊上好一阵。
“你不能沉沦,你要反抗。你千万不能让你妈和你爸离,我来给你分析一下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赫同学一边挠着他的头,一边皱着眉,像一个家长看着一个不争气的孩子那样,继续对我说。他的头发估计好几天没洗了,脸也比上个月瘦削了一些。估计他妈又去了庙里修行。
赫同学上个学期转来我们班。6岁到15岁之间,他都呆在捷克布拉格。他的爸爸在那做汽配生意。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他的妈妈和爸爸分居,妈妈带着他回了国,隔三岔五,她妈妈都要去山上,庙里修行一阵子。在家的日子,就很规律地吃斋念佛。所以,我一直猜测,他的名字“离空”二字是不是他妈妈带他回国时候,给他起的“法号”。
他来到我们班已经有小半年,人缘依旧很差。他的头经常抬得很高,一般人和他交流,都只能看到他的眼白。因为成绩落后,学习委员好心帮他,他却一再拒绝。有一次,善良的学习委员和他开了个玩笑,不知道刺激到他哪根神经,他在班级里,脸红脖子粗,憋足了嗓门,拍桌子骂了一通粗话。刘老师找他谈话,他和刘老师说,班级里的人都很差劲,他瞧不上他们。刘老师一直想感化他,和他共情,要他放下自卑和自傲,适应环境,不要再和自己较劲,他和刘老师顶了一句——我心理学学得比你好。刘老师看着他,直摇头叹气。也就只能以退为进,打一下,哄三下。
唯独,他喜欢和我说话,在交换了彼此的秘密以后,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近。
老赫继续像个大人一样给我说教:“你想想,我们班那个郭轩雨,父母离婚,妈妈改嫁去了苏州,爸爸再婚,又生了个娃,结果谁都不要他,爷爷一个人带着他,他天天作业不写一个字,老师一骂他,他就哭,哭完继续混吃等死,多凄惨。再想想,那个何东同学,跟着妈妈去了改嫁的新家,结果改名换姓,天天和一个陌生的弟弟抢夺物质和精神资源。你妈假如离婚,即使对你再好,也保不齐以后爱上了另外一个人,怀上他的孩子,把你本来就很珍贵的爱分去一大半,你到时候找谁去哭?”
“老赫,你嘴巴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刻薄,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八卦?”
“那是,我在老师办公室补作业时偷听来的。你不知道,老师们在办公室里,把我们的隐私,家庭故事都议论了好几轮了,可能我一直在角落里,他们没怎么发现我,或者他们根本不在意我。这个学校就是个泥潭。”
“没发现,你还真深刻啊。这里是泥潭,那我们是人渣?你和他们比,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看到老赫一下子变了脸色,意识到自己嘴贱,触痛了他神经,赶紧闭嘴。
老赫同学甩了甩他长长的头发,说,走,请你吃香酥鸡去。
香酥鸡的香味非常治愈,我们各人拿着一根竹签,往油腻腻的纸袋子里,叉取一块块鸡肉。
“总之,你要立场坚定,积极反抗,不能消极。你画画得那么好,将来,你爸妈得培养你,你考美院,出去留学,出人头地,那都是一大笔花费,你不能让你爸妈,把有限的金钱投入到别的孩子身上,投到别的家庭里去。”
“先不说那些没影的事,我也并不想他们离婚,可是我有时,也忍不住会想,他们这样捆绑在一起,永远不会幸福的,怎么办?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老赫对我的这番话很不屑一顾。“什么叫幸福?你懂什么叫幸福吗?”
“你懂?你结过婚?”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切”。和老赫说话,很轻松。虽然我大多数情况下,不太理解他市侩的观点。
“说回正题,你还是得从你爸那里下手,他打过你妈妈,又从你妈这里得了不少好处,心虚,总还是有点愧疚的。你用点苦肉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他觉得他和你妈在一起是利大于弊,让他觉得离开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儿是他的损失,并且让他改邪归正,你胜算就很大了。”
“去你的,说的我爸跟个劳改犯似的,我又不是狱警,怎么让他改邪归正?”
“你们女人家啊,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敢说,你小时候没恨过你爸?没想过把他送进监狱?”
“得得得,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怎么老看到阴暗面,你没看过上周末电影频道里放过的电影《克莱默夫妇》吗?那里面的爸爸和妈妈最后不也重归于好了?”
“所以,那是电影,不是现实。”
“懒得和你说,我回家了,明天再说。”
老赫面朝着我,倒着走路,往他家的方向倒退着走去,向我一边挥手,一边咧着嘴笑说:“好好好,‘要想皮肤好,早晚用大宝,大宝,明天见。大宝天天见!’”
每次和我道别,他都要套用这几句老掉牙的广告词,一点创意也没有,但是看到他开心的傻笑的样子,我心里的洞也能暂时被填满。
星期五
天助我,今天晚上爸爸破天荒晚上没有出去打牌,妈妈外出培训了。我有了和他独处的机会。
我特别殷勤地给爸爸泡了一杯茶。爸爸把埋在报纸里的头抬了起来,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敷衍地说道:“作业做好了吗?”
“做好了。”
“那再看会书,马上期中考试了。”又把头低了下去,研究他的报纸。
我强忍住鄙视的情绪,我想着老赫对我说的话,他教我要斩钉截铁地和老爸摊牌。
我拿出一份奖状,赤裸裸地对他说:“老爸,你别和老妈离婚。她对你这么好,不计前嫌地对你好。我的画最近得了市里的一个奖,我已经想好了,将来要考个最好的美术院校,你们要帮帮我。你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耽误我。”
我被自己的口气吓到了,每当我的想法和语言打架的时候,我的舌头就会僵硬。
爸爸很给面子地呷了一口茶,说:“你放心,我不想和她离婚,是她要和我离婚。缪诗,很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样子,大人的事情,你现在不懂,也不必要去懂,小孩子还是天真一点的好,这样太辛苦。”然后,很尴尬地起身,说是要出去散会步。
爸爸在逃避,他始终和我隔着一层屏障,不敢直面我。他并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抱着我说,“我虽然不能和你妈妈在一起了,但这并不阻碍我爱你。”也许老赫说的对,电视电影是假的。我们谁都不想旧事重提。毕竟,一个大人总不愿意听一个孩子一点一点去揭他的短,说他的错。我有点后悔刚才不恰当的举动。
星期六
昨天,我一个晚上都没睡好,因为今天是deadline.是特殊的一天。妈妈一早就出去了。她说先要去公司把一些项目上的事务收个尾。爸爸起的晚,也出门了。
我躺在床上,没有力气,老赫说的那句话——“你要反抗”反反复复在我脑里回旋。我昨天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爸妈最终没有达成和解。今天,他们就要去办离婚手续。我感到了绝望。
我仿佛看到了十多年以后,我被损毁的人生,我没有再画画,无力支撑自己的理想,我和生活妥协了,我成了普通人,向周围的人,每天乞讨一点点爱,每天填补那个永远不会被填满的空洞。或者一生都要服药,不让空洞毁坏我的免疫系统。
如果,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破损的人生,它就是不值得去度过的。
我怎么能和这个成年人的世界去反抗?我不能伤害他们,我可以毁了我自己。对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但我仍然有选择的权利。
没有任何征兆和铺垫,我突然想到了起床,去打开煤气,关闭门窗。重新躺回床上,我的心特别安宁。既然一切缜密的计划都会落空,那么就试试突发奇想,我偶然地来,我也要偶然地走。
我 不想写遗书,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在世上,让我和我的画笔、油彩,一切关于我的痕迹迅速地消失。那么,爸爸、妈妈和老赫会难过吗?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一向慢性子的我,今天,此刻,焦急得很,并不想去怀念任何一个人,以免再反悔。
快一点结束,快一点结束,我想到了宇宙诞生前的寂静,那是一个不存在有,也不存在无的世界,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形状,没有思想,多么单纯多么美丽。
这念头很诱人,我安静地,等待着一切的结束,陷入了迷迷糊糊的状态。
突然,一阵响动打破了寂静。原来是爸爸折返回来,他说来取一些证件。他闻到了煤气的味道。他开了了窗,关掉了煤气总阀,他叫醒了装睡的我,说了几句责备我妈的话,“你妈太粗心了,煮好粥,竟然忘了关煤气。太危险了。你早点起来,今天还要去学画。”我揉揉眼睛,假装毫不知情,毫不在意。还没等我回答他,爸爸已经急匆匆地走了。
一切来的太突然,我被偶然地挽救了。但我一整天都昏昏沉沉,失魂落魄,说不出一句话。好在,也没有人来和我说话。我只需要照着老师的意思,去画画。不必搭理任何人。
尾声
“我的故事说完了。”林缪诗又喝了一口茶。夜幕已经降临。
15岁对于一般中年人来说,已经变得很暗淡,但是在她的述说下,仿佛重新被点亮。空气凝固了一会,然后我说,那么,你的爸妈现在还好吗?
他们在我15岁那年,并没有离婚。那个星期六,他们两个人都反悔了。一直到五年前,才真正分开。已经放过了彼此,但我妈经常去给独居的我爸送饭送菜,过年过节还要去探望他,总不放心他的病。
我嘛,我认为,我15岁以后的生活都是赚来的“外快”,活一天,就是赚一天,也懂了凡事要靠自己的道理。很幸运,我、我妈、我爸好像一夜之间都成熟了,但是,我知道,人是一点一点变老的。
你还恨你爸吗?
他救了我,尽管他可能毫不知情。
你心里的洞呢?
还在。
所以 ,你不结婚?
是。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也挺好。
说着,林缪诗让我也给她讲讲我的故事,我说,时间不早了,都饿了,我们去吃饭吧,于是,我们一起下楼。我给她披上她的风衣。
夜晚,空气有一点潮湿,我们漫步于月光下,快要到中秋节了。
桂花香钻入我们体内,甜甜的,回想着刚才,她说已经与赫离空失去了联系,我有些庆幸。林缪诗的嘴唇很丰满,令我很想吻上去,告诉她我想填补她胸口的洞。她的脸,温柔端庄,用的粉底颜色很自然,均匀,让我忍不住想去触摸。
我的故事并不重要,都是一些偶然性事件所堆积起来的。重要的是我言说的方式,我清了清嗓子,努力以一种温柔的语调开始我的诉说,我会说上一个晚上,希望她听起来,不抗拒,不厌倦才好。
路灯下,是我们俩的影子,很黑,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