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运途中的新鲜事
查看话题 >4年100多张硬座票,让我来聊聊春运和火车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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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年前,春运的消息不绝于耳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些占满车厢所有空间的蛇皮袋、那些被站着的人挤满的硬座车厢、那些弥漫着脚臭和泡面味的燥热空气。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我本不会有机会频繁体验华夏大地上的艰辛迁移。但所幸我在特别贫穷的岁月,便开始不顾一切地远行。四年的硬座生涯,让我切身体会到中国的人口之多: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车厢,几乎都人满为患,令人窒息。而此时此刻,这些车厢又一年一度地承载起艰巨的搬运工作,把漂泊在外的人们,送回家乡。
只是这回家的路,山高水长。当我们正在被窝里玩着手机时,那些坐硬座的人们,在灯火通明的车厢里,变换着各种很不舒服的姿势,随着列车一起,穿过漫长而漆黑的夜。
一张柔软的床、一壶温热的酒,大约就是他们所有的期盼和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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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不下100张硬座火车票,上海来回拉萨、乌鲁木齐的48小时硬座就有近10次。它伴随我走过大半个中国,伴随我大部分旅程。回忆起硬座车厢,面前仿佛又飘来了夹杂着脚臭的泡面味。
在硬座车厢里,泡面支撑起了半边天。我不知见过多少坐24小时以上硬座火车、带着5-6桶泡面的大叔,他们大多只买老坛酸菜味,连多余的榨菜或香肠都舍不得买。每到吃饭时间,他们就掏出和上一顿一模一样口味的泡面,用火车上并不十分热的开水将就一泡,香喷喷地吃起来。
其实春运期间,是很少有机会“下车走动”的。下一次车,就得穿越人山人海,等脚踩在站台上时,仿佛已经走过了千山万水,疲惫不堪。但等呼吸到户外的新鲜空气时,才意识到车厢里早就弥漫着发馊的脚臭味。
重新上车后,感官上自然不太舒适。意识到这点后,我便选择再也不下车了。
让自己浸润在那浓烈的气味中,也就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甚至还能香喷喷地享受每一碗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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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座火车极其艰苦,以至于我早就研制出一套生存法则:
比如开始检票后,一定要冲在最前面,先发制人,赶紧上车把包放在行李架上。一旦晚一点,就很可能连座椅下方的一席之地都失去,最终抱着大包艰难地坚持一路;
比如买票时,尽量刷座位尾号为0/4/5/9的车票,因为靠窗的座位能大大提升通宵坐车的睡眠质量,可以在靠窗睡觉和趴在桌子上睡觉这两种姿势之间切换,而代价便是很可能没地方伸脚。靠走廊的位置,虽然脚有了比较大的活动空间,但没有窗作为依靠、也没有桌子趴一会改变睡姿,所以很难睡得“舒服”;
比如带一双拖鞋。因为长时间坐车脚会变肿,换上拖鞋,让脚舒展开,可以缓解肿胀。
坐了这么多次硬座火车,我早已练成了坐着依然熟睡的技能。车厢里大部分人也和我一样,因为条件的限制而习惯于生活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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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坐硬座火车,是2011年5月。那时的火车票还没有实行实名制,西宁到拉萨的卧铺火车从出票的一瞬间就被旅行社和黄牛疯抢一空,无奈之下,我和朋友们只能买24小时的硬座车票。
第一次硬座自然非常痛苦,青藏线的车厢里虽不如春运壮观,但坐满之外,依然站了不少人,脚下仅有的可以用来伸腿的空地,被周围的人塞满行李。腿脚几乎无法挪动和伸展,身体也没有多少姿势可以变换,只能直直地坐着,靠着僵硬的椅背,稍微睡着一会就觉得头好像要从脖子上掉下来。
所幸那次的终点是从未涉足的拉萨,沿途是让人期待的可可西里、唐古拉山,是韩红的《天路》歌唱的一段雪域高原。我们有足够的期待,来克服那冗长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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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在春运时坐过一次硬座火车,从齐齐哈尔到漠河,小年夜,24小时绿皮火车。
火车站人多得恐怖,所有人大包小包扛了好多东西等候着开始检票。
临上车前,一个大叔因为买不到票,央求我骗检票人员说他是送我至此的亲人,以期可以混上车。过程十分顺利,上车后,我一坐上座位,便发现再也站不起来了。车厢的走道、车厢与车厢间的接口、甚至厕所都站满了人,在车厢里移动一小步都很艰难,而大叔满面笑容地感谢我带他上车。
坐着的人站不起来,站着的人身体紧贴着身体,燥热的空气让人甚至产生了生理不适,头晕目眩。

夜里,没有座位的人们或艰难地或靠在别人的座椅侧面、或拿出小板凳坐在地上、或直接躺在座位底下席地而睡,所有人都在用着极其别扭的姿势试图换取片刻的休息。
不熄灯的车厢灯火通明,大家在那个移动的空间度过漫长的黑夜。谈不上艰难,因为也没有其他更舒适的交通方式作对比吧。有些彻夜不眠的“苏格拉底”在安静的车厢侃侃而谈,也总有一些同样睡不着的“柏拉图”们应声附和,谁都不去打扰这冲破了静谧的交谈,因为一定有很多同样睡不着的人们,靠着这些高谈阔论打发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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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车厢对于温度的控制想来特别销魂。
东北的列车温度大都热的好像剥了皮还觉得发烫。有一年冬天,我作为领队带人从哈尔滨坐上开往漠河的硬座火车,一路热的小伙伴们汗流浃背,心烦气躁。
有的列车对温度的控制则是忽冷忽热,热得所有人眼冒金星的时候,开启冷空调调温,只有那么一小段降温的时间,大家可以舒适地陷入浅浅的睡眠,不久又被冷得过头的温度惊醒,赶紧加衣服或蜷着身子,直到列车工作人员意识到所有人都被快冻死时,才关上空调。随着温度的上升,大家又可以度过一小段回暖的时间,安逸地睡上一会儿,然后渐渐又是暴热,如此循环往复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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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夜里3点我醒来,看到身边站着一个抱着小孩的妇女倚着我座位的侧面。我赶紧起身让她坐下,她万分感激地坐下休息,哄着孩子入睡。过了一会,她试图站起身把座位还给我,我坚持让她坐下。
那个夜里,我第一次体验无座的滋味,飞驰而过的火车仿佛速度很快,但依然抵不住黑夜的冗长。时间过得如此之慢,黎明来的如此之慢。我想起维也纳到布拉格那空旷的车厢和舒适的座椅,再看着眼前这拥挤、闷热的一幕,所有人在非常不符合人体设计的座椅上东倒西歪,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年复一年。
记得曾在一列火车上,一个大叔亲切地给身边无座的兄弟们让座,称自己一上火车就睡不着觉,兴致勃勃地说要“一站到底”,随后憨厚一笑。我看着他们互相调侃,温情满溢,庆幸人们总有那么一些逗乐自己的方法,来抵御生存的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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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2013年9月,我从上海坐硬坐火车奔赴乌鲁木齐,打算去阿勒泰看一场北疆之秋。
正逢新疆摘棉花的季节,从河南开始,整个车厢被挤得水泄不通,阵势相比春运有过之而无不及。“摘棉花”这项劳动,对许多穷苦地方的人来说,是一年之中鲜有的“赚大钱”的机会,他们带着行李、背着被褥,把车厢的每一处空地都填满,甚至稍微迟一点上车,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安置行李的空间。
此后往返新疆,我都刻意避开9月的去程高峰和11月初的返程高峰,那个拥挤到上个厕所好似要穿越千山万水,甚至厕所里都睡了人的车厢,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体验。每一段旅程都独一无二,每一段时光都独一无二,值得好好珍惜。许多东西是再也回不去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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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有的艰辛,也掩盖不了人们对于回家的向往。有的大叔掏出一瓶廉价白酒和一包鸡爪,和邻座的素不相识的人们分享食物,热情洋溢地聊着打工一年终于可以回家的喜悦。
回忆起来,硬座车厢没有偷窃、没有抱怨,大家因同路而互相聊天、互相照应。那些现代交通工具上惯有的冷漠、形同陌路、各自低头看手机的场景消失不见,路途遥远、过程艰辛、信号飘忽,反而拉进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萍水相逢的人们互相分着食物,谈天说地,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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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出发时,我大概想不到,短短五六年间,世界和自己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不知道硬座火车会不会随着高铁和动车的普及而彻底沦为历史,但我清楚地知道,它已经渐渐在我的人生中淡化为历史。
近两年,我坐硬座火车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重新回到闷热的候车大厅,重新坐上环境并不雅致的车厢时,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过去一样:一个人背着登山包,用最快的速度穿梭于人群,冲上车,抢一个行李架位置放上包,然后换上拖鞋,头一歪,开始等着未知却充满期待的旅程。
对我来说,那无疑是一段黄金岁月,是一无所有却勇往直前的岁月,即使现在回想,都觉得美好得发光。
那些漫长的白天和黑夜,几本书、一个MP3伴随着我,静静走过那些农村、草原、城市、原野。没有保留什么影像,却足以让我牢记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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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用同样的热情去探索世界、用同样节省的方式去世界各地,但会不会再坐一次48小时的硬座火车,就不得而知了。大约也只有那除了一腔热血外一无所有的年纪,才能如此不知疲倦地频繁进行长途硬座吧。
每一段探险和经历,都将独一无二的存在于我的人生故事之中,一切都不一定有机会重演,因此每段路都格外珍贵,都值得好好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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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偶尔重新坐上硬座火车,车上一如既往的嘈杂、拥挤。纵使我的人生如何千变万化,这些车厢都如同时光定格一般,几十年如一日。大蛇皮袋、质量很差的拉杆箱充斥着行李架,人们口音各异、目的地各异,如过去任何时候一样,热闹而欢腾。
高铁和动车不会如此一般吵闹,这是独属硬座火车的声音,这是劳动人民的声音,这是中国的声音。它并不多么美好,但它足够真实。
祝回家的路,一片坦途;
也预祝大家,春节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