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买Jil Sander？

本质上，作为“百工”之一的纺织业，究其根本也不过只是隶属于制造业中的一种，与粮食生产，木材加工，原油提炼的社会生产活动没有不同。从业者们或许也没能意识到，作为中国人代代相传人类活动基础保障之首的“衣”，其属性本身并不被赋予更多的附加意义，时尚只是它形而上的延展。饥即摄食，寒即添衣，我们摇头晃脑翻来覆去叨念“衣食足则知荣辱”并加以旁征博引，服用禁果之后的亚当和夏娃亦知道彼此衣不蔽体会间接导致道德羞耻。文明和衣着之间的纽带看似一步到位，顺利成章，自洽合理。

人们有千百种选择来“填饱肚子”，以让生命机体获取以“卡路里”为单位的新陈代谢基础。面对每日从睡梦中爬起双眼惺忪拉开的衣柜，人们能让展示一天身着之物的可能性，却基本等于所有单品揉捻在一起排列组合之后得出数字的N分之一。

有限的可能里挑选出无限的可能，也正是这N分之一，决定了满目琳琅，风格百变，人间各如其面。

从来没有听过，看过，穿过，或者买过Jil Sander的人俯仰皆是。作为品牌，在2000年同名创始人苦心经营近三十载初次离开之后，Jil Sander就已经成为了某种风格流派的具象载体而不再指代某一人物。“极简主义”是品牌早被人们津津乐道而贴上的等价标签。尽管从这里，走出了如日中天的Raf Simons(2005–2012)，也离去了郁郁不得志的 Rodolfo Paglialunga (2014–2017) ，但很长的时间里，一说起Jil Sander，熟悉它的人们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位金色短发，不失优雅，操着一口浓重西德口音的品牌初创者，并把她和Helmut Lang一样，列为服装领域“极简主义”的灵魂人物和风格大师。

而放眼2017年，时装界最为春风得意莫过于Raf Simons，在咄咄逼人地一举囊括CFDA年度最佳男装和女装设计师奖项时，从Dior转投Calvin Klein之后的比利时人看起来一路高奏凯歌焕发出了事业第三春。人们可能不熟悉的是，在2005年接替短暂复出的Jil Sander作为时任品牌设计师之前更早的时代，名气尚不如今的Raf Simons已被看作是服装设计领域里专注“第四性征”中的领军人物。

由Raf Simons和Francesco Bonami 2003年合作策划的《第四性征》（《The Fourth Sex: Adolescent Extremes》）所展出的概念，第四性征的定义将 “年轻人”归纳为时装潮流里继男性，女性，和雌雄同体之后的第四元素。第四性征看起来就像是车田正美漫画里不可描述的佛教“第七感”或者是薛定谔的量子猫，既不是简单概括的“男孩女孩”，也不是泛意义上的“男人女人”，更不是狡猾操纵着模棱两可男扮女装或者女扮男装可进可退的“双性人”； “第四性”不是三宅一生，Jean Paul Gaultier所透视未来派中的平权主义，也不是Yves Saint Laurent，Coco Chanel所引领的“女装男权化”美学，更不是Tom Ford心中“完美男性”或是Alber Elbaz眼中的“新女性”。第四性更像是“安能辨我是雄雌” 的年轻人，带着青春期性意识启蒙之后的一连串问号而模糊游走在其他三性之外。

“第四性”是宽泛的，自由的，表意上的性别年龄跨度群体，他们在“垮掉的一代”和“千禧一代”之间延伸盘互，沉浸在尤以青少年所流行的朋克音乐，嘻哈，哥特，摩登文化里，他们是互联网时代的后来居上者，他们高昂，急进，狂热，渴望表达自我却又不能免俗地自我标签化，他们是奢侈品欲望的储备购买力量，流行文化的主力消费者和偶像光环的买单人。

年轻人们渴望不同，被理解和尊重。即使有消费能力的二三十世代，并没有许多人希冀在二三十岁的年纪穿上和父母辈一样，老气而沉闷的Ermenegildo Zegna村干部形象夹克衫，过于成熟的Chanel斜纹软呢贵妇上衣外套或是千篇一律的MaxMara驼色羊绒大衣，尽管这些依然昂贵。处于事业上升期的年轻中产阶级，不希望自己的穿着品味不被人知晓而遭遇忽视和否定，一条棋盘格的Louis Vuitton男士皮带或一只Lady Dior女士手包更容易向外界昭示标榜自己的经济实力和渴望跻身的社会阶层。

Raf Simons及其新时代的门徒貌似无心经营近十数载的目标消费群体，却看起来到了作韭菜收割的时候。后起之秀如Vetements，Off-White，Yeezy，HBA正试图让人们接受流行时尚的图腾变相等价于好品味，兜售只需将当季爆款加身时尚便唾手易得的道理；老牌时装屋无一不承受着伴随互联网，High Street文化和营收销量所带来的反渗透和强烈的冲击。高贵的，优雅的，舒缓的关键词巴不得被” 第四性”抛进维多利亚时代的衣橱好让其盛装安放；显而易见的，伴有强烈标签意味的经典时尚Logo让时尚变得好似比快时尚还要更快，如果说Andy Warhol那20世纪著名的“可口可乐”的比喻让人们对于商品的本质耳目一新，“第四性”则重新包装了和拯救了Old Money和上东区艳羡却不可及的自由放任。而当征服“第四性”的巴黎世家和纪梵希依靠的是运动鞋和狗头T恤而不是茧型大衣和小黑裙时， 时尚好像早就告别了它的神秘，傲慢，专属；它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和稀缺品，商业才是主导时尚方向那只看不见的手。Raf Simons注定会在时装历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和Madeleine Vionnet， Cristóbal Balenciaga，Christian Dior，Rei Kawakubo一样作为教科书式的人物被放在时尚山顶的神龛顶领膜拜。然而Raf Simons，Hedi Slimane和忠实门徒们试图用音乐，叛逆和青春期去力证的“第四性”，却被资本家和时尚犹大们敏锐地用销量和影响力的反证法讽刺性描绘。

Raf Simons出走之后, 坚守极简之道的的Jil Sander品牌终究却没有那么的好运，在Prada Spa运营不济连年亏损的不堪压力下，Jil Sander两度易主，并最终为日本Onward集团所收入囊中。即使在2012-2013年间Jil Sander本人如同救火队员一般的第三度出山回归自创品牌，这段光景在短短一年之后创始人的力不从心而草草收场，成为了创始人和品牌已知的最后一段缘份。

那是Riccardo Tisci提携纪梵希和哥特元素，和Alexander Wang给巴黎世家遗留创作叱咤时尚界高筒连袜运动鞋的年份，极简主义在“看到你身上的流行元素就知道你穿什么牌子的衣服”之下黯然无光。

悲情的Rodolfo Paglialunga在Prada女装部门的十年履历并没有称心如意地在Jil Sander一样绽放和好运；而前任Raf Simons却像命运女神垂青的宠儿一般，凭借对Dior ”The New Look”经典的，充满现代感的再诠释重现，获得了业界的高度认可而继Riccardo Tisci拿下了2014年CFDA International Award。

《周礼注疏·考工记》述：“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 ，夫“工”者，不可惟知亦不可惟述。Rodolfo入主下的时装屋，如苦行僧一般继续坚守第二个Jil Sander的品牌信条，而无意于做出Prada或者Rodolfo Paglialunga的延展。若说在Raf Simons主导下追求艳丽，色彩和层次的Jil Sander已经和创始人的理念异驰，延续着Jil Sander DNA的意大利人用自己的方式解构“极简主义”下服装应有的工匠精神，务实低调的性格和品牌的定位看似天衣无缝。消费者们极少会联想到，工匠精神从来不是充满地域性或时限性的生硬术语，Rodolfo不恰巧地在一个错误的年代用孤独的创造完成了闭门造车不世出的艺术。东坡居士《书吴道子画后》进一步作解：“知者创物，能者述焉，非一人而成也”。圣人的泥塑早已湮灭融化在一代代人不断提调的二元论认知里，而当下的时尚业和奢侈品行业的从业者，早已无法摆脱一大批依靠互联网而催生出新生传播媒介力量的群策群力。除了老主顾们一如既往的支持，Jil Sander在以“第四性”为首的普罗大众消费群体面前好似毫无吸引力，也忽视着年轻消费群体和社交媒体的力量，这在Jil Sander于2017年才开设自己的第一个官方Instagram帐号上可见一斑。一件定价500美金的Jil Sander黑色圆领羊毛衫在一件定价900美金暴龙图案的Saint Laurent毛衣前，选择前者的新生代消费者寥寥无几。后期的Rodolfo开始效仿前辈，如在2017春夏男装的秀场上，用纤维胶混纺面料制作的宝蓝色雾状渐变的运动西装上衣，极度明快的橘皮黄的皮夹克，同设计师3年前加盟品牌时相比看起来已经那么的不一样，但一切似乎来的太晚，更糟糕的是迷茫的女装线，同样是2017年春夏的女装成衣秀场就像是一个车祸现场，仅仅流行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宽肩女装，在Kaia Jordan Gerber都开始献上T台处女秀的今天，过分夸张修饰女性的肩垫甚至成了一种年轻人嘲讽挖苦上一辈人的笑话，不合时宜的倒三角廓型在修身骨感审美大行其道的当下显得极为突兀，而这些甚至都是Jil Sander过去30年的设计里从未出现的。在2015年和2016年连续两年销量下跌的颓势之下，意大利人终究没能用自己的艺术抱负，帮助品牌创出商业的高度。

抓住年轻人的目光尤为重要，事实上，Jil Sander本人也不是没能意识到培养长期的顾客忠实度和渐进性的重要，2009年与日本快销品牌Uniqlo的合作企划，可谓是品牌针对年轻和普通消费群体的一次大胆的企宣试水。在并非每个人都怀揣将Jil Sander的设计传给下一代念头的年份， Uniqlo +J的出现让资本市场尝到了这种将看似高不可攀的设计师品牌，引入普通消费阶层营销模式组合所带来的那股始料未及的热销甜头，资本们显然不会放过利用一切赚的盆满钵满的机会。好景不长，合作仅两年之后，这看似美丽的合作却戛然而止。

人们不由自主地对比起新千年伊始Prada入主后Jil Sander与之维持仅八个月的蜜月期；尽管双方对于分手的理由三缄其口，但在两年的合作里，相当多的普通消费者开始有机会被动地接触设计师品牌中突出强调的面料，剪裁比例与服装本质的内在联系。联名系列里强调体着舒适感的新型化纤运动面料，突出衣物温暖质感的厚重毛呢，或是构建衬衫立体版型的平织府绸棉布，人们将其与Walmart中躺在货架上的恆适内衣裤，或是步行街上的真维斯佐丹奴的当季热卖横向对比之后，“性价比”指数看起来爆棚，用499人民币去购买一件动辄400美金才能拥有的Jil Sander男式衬衫类似款看起来是那么精明的消费决策，消费者们可以更加感性和近距离地观察快消品与设计师品牌的异同，+J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是商家，设计师本人和消费者的同赢。

Uniqlo之后推出的Uniqlo X Lemaire和Uniqlo X J.W Anderson联名系列可谓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品牌的饥渴营销和噱头过后却很快被精明的消费者们识破总结为，Uniqlo X Lemaire不等于Uniqlo X Hermes加持，Uniqlo X J.W Anderson更不等于Uniqlo X Loewe。Uniqlo X 携手一线设计师的联名合作方式，已经和9年前+J系列在理念及高度上相去甚远。

人们倾向于将一件Issey Miyake的Tencel天丝面料T恤等同于运动批发市场上的廉价尼龙运动衫，而高桥悠介和他的团队却可能为了对抗静电于人体不适而在面料上做了大量的人性化处理。

人们痴醉于讨论Thom Browne走秀的怪诞和四杠白色条纹的运动裤的购买渠道，却极少有人会去IFC国金或者SKP新光天地的实体店碰触感受一条Thom Browne高腰西裤120支美利奴灰羊毛面料的硬挺，光洁与精致，更别说某条从秀场上被模特们所脱下印有爱犬“Hector”浮雕效果的Chinos长裤，其面料的细腻质感，因为它已经躺在了Sample Sale的购物框中。

Rick Owens不无遗憾地感慨着人们狂热追逐于拥抱一双Rick Owens运动鞋的身份认同感而不是自己先锋美学的任性表达。川久保玲不止一次的被大众误认为Comme Des Garçons的精髓等于Filip Pagowski合作的红心标识Comme Des Garçons Play副线。

网络消费意见领袖和无数新兴的买手店让消费者和品牌设计师沟通，往往只存在于几张不足500Kb的JPG格式图片。一切应该被悬挂的，穿着的，被面料缚裹住身体所展现的比例和廓形，通过身高188cm着M码数的模特照便好似可被批判良莠；而极少人再去实体店去用手指细细感触一条Jil Sander的高腰九分女裤用纯羊毛华达呢和羊毛马海毛混纺在修饰腰部轮廓上的细微差异，一件Jil Sander男士白衬衣硬挺却轻薄，平顺凉爽的府绸面料勾勒出的优美肩线及其纽扣上贝母被打磨的精妙，亦或者是一款Jil Sander基础圆领纯羊毛衫的柔软，轻薄，握在手中难以描述的弹性和穿在身上极其Sander式的自由舒展。搭配简约黑色Jil Sander西装的男人们，看起来就和身着Dries Van Noten的宫廷印花衬衫，或是Junya Watanabe的拼接夹克的男士们一样优雅和值得解读品味—-尽管在许多人眼里，它挂在一角的时候咋一看和H&M甚至J.Crew生硬套在塑胶模特上的款式看起来没有多大不同。

越来越多的“第四性”开始反思疯抢Off-White的斑马线数码喷印卫衣或是最新一季424 和Supreme印花T恤的必要性和时效性；尽管依然手握大量拥趸，Vetements的DHL文化衫T恤和配色层出不穷的Yeezy 350渐渐不再被当作自抬身价的转义符，越来越多的Thom Browne的衬衣出现在了Barneys New York Warehouse或者George Greene这类买手店的3折清仓名单上。当下新生代的消费者们有反思对Jil Sander品牌所追求的极度简约是否误解如审判异教徒一般苛刻，少部分人开始正视设计师手下简约的线条勾勒出的不止有“极简主义”留下高昂干瘪无力的自我辩解。

秀场中观棋不语的宁静似乎只属于专业买手和时装编辑们；而为了赚足层出不穷的社会伪精英，时尚自媒体和IP流量博主们的吆喝，越来越多的独立设计师需要绞尽脑汁去构思一场场时装秀的噱头和如何引爆社会舆论的话题；那些在家吃着桶装泡面，动动互联网的键盘随意敲击的博主们只需要揭开笔记本的翻盖连上WIFI，便可对前方秀场摄影师轻按快门留下的一连串特写指点江山，总结出一场设计师秀场的得失成败简直变得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有幸前去秀场的时尚意见领袖和代言人们，则将和设计师本人或同场名流的合影，以及那大牌秀场过后觥筹交叉的交际酒会，看做是远高于欣赏时装秀本身传达意义和趋势的优先级任务。

2017年上任的品牌新任设计师Luke & Lucie Meier夫妇显然做足了历史功课有备而来，凭借着打出高街幌子OAMC品牌和曾经参与Supreme的成功，有着深厚高街渊源，深谙流行和奢侈品文化的夫妻俩，在加盟Jil Sander之后推出的第一个春夏系列让人眼前一亮又似曾相识。人们仿佛看到了20年前Jil Sander设计的影子，一如20甚至30年前穿着Jil Sander的人们，那是突破了“第四性”的迷惘或是“雌雄同体”美学诡辩的气质男性和女性；当人们终究开始厌倦嘈杂狂乱时尚群鸦的盛宴，和日渐干瘪消瘦的荷包，时尚流放地往往叫好不叫座的呐喊仿佛被人听到了回响。经典和隽永的设计仿佛再度回到了人们的视野里。越来越成熟的“第四性”们突然发现，一件穿着五年的Jil Sander丝毛混纺的黑色女装小高翻领夹克，和胸前印有巨大Gucci蜜蜂Logo卫衣相比，前者才更像是职场女强人和精英驾轻就熟凸显干练气质的利器。

在高街时尚品牌的工作经历并没有给新设计师组合自我设限，他们似乎懂得在Jil Sander的Label下追无止境的时尚更像是火中取栗，靠近它能感受到温度，想要牢牢抓住却会烧伤自己。沉静，干练，自信和灵动的生命力才是极简女王想要留给认可这种创作的人们的灵感源泉，身着Jil Sander的男性或者女性不需要用来自他人的赞许来获得短暂愉悦的自我认同感，身着Jil Sander的男人女人们无需自抬身价和反复吟诵时尚的哈利路亚，他们敏感的性格，特立独行的判断力和自我激励的手段强烈的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换言更像是恰巧Jil Sander们无心也无力讨好于所有人，而不是人们没有选择Jil Sander们。

市场对品牌做出的改变似乎没有马上给出肯定。品牌所有方日本Onward集团2017年的财报显示，在一年内接连关掉了17家门店以后，Jil Sander以63家门店和网上销售，达成了8300万美金左右的年度销售额，而在2016年，全世界范围内坐拥80家门店的Jil Sander完成了9800万美金左右的销量，商业的角度上只能说勉强合格。

然而在2017年下半旬才走马上任的新人设计师组合还没有真正地发力，新舵手引领下的Jil Sander会再继续给业界带来什么，人们翘首以待老品牌如何在强手如林，新手如麻的今天突围而出，问题似乎将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见字如晤，顺颂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