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失败之作3)
在落日的余晖里,一朵残花随风打了个滚,掉落在地上。一对年轻的男女在逝去的夕阳下相互拥抱亲昵,花儿正是原来插在女子的发髻上的,这会儿掉了下来。这对男女,女的倒是唐人,而男子竟是个蕃客,男女顾着亲密,丝毫没有在意。也不知这瓣残花要被吹到哪里去。一阵木屐的声音缓缓传来,一个衣裳破旧单薄的老妪佝偻着身子从相拥的男女身旁蹒跚走过,她瞧见地上的残花,弯下本就已弯得不像样子的腰,手指比往常捡起那些烂菜叶时哆嗦得厉害了,好一阵子才拾了起来。花瓣残落,只有几瓣最眷恋枯萎的花枝的,依旧黏在上面。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从远处吹来,似乎夹杂着航船上摇铃铛的声音,老妪还记得有人对她讲过那是起床或者吃饭时才会响的。夕阳又沉了几分。这儿本是一处官家定的蕃坊,如今早就破败衰落,不可与昔日同语了,在这个物是人非的故事里,唯一未变的怕就只剩下这条叫“甜水街”的街道了。虽然木屐下的鹅卵石被时光的脚印磨平了,周遭的墙壁也早已让岁月剥落了一层又一层,只留下光秃秃的青砖,但这条街道依然叫“甜水街”,老妪还未出生前就叫这个名字了。此刻,怀揣残花的老妪被夕阳的余光倒映在那些蹉跎了的砖瓦棱角上的佝偻背影,缓缓地往大海那边远去了。似乎有个声音在叫她一般让她坚定而缓慢地踩着木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老妪扬起脑袋想听清楚拿声音,湿润的海风迎面吹来,风中回荡的分明是“芊芊”!这是有人在叫她呢,叫她六十年前的名字。
随人生的沙漏倒转回去六十年,这可真是一段冗长如同一条不知尽头、却又不得不一步一步走过的街道的岁月,时光的细沙无情而沉默地缓缓流下,终于回到了大唐的盛世,回到了蕃坊最繁华最热闹的季节,也回到了老妪正值豆蔻年华的年代。此时正沐浴着朝阳温暖、湿热的祥光的港口是专门供往来于海上丝绸之路的货船停泊运货的,几乎每日都有三桅船驶来此处,卸货卸人,不需多少日子便又载货载人而去,港口永远只是船的一处歇脚地,不是归宿。沿着海边向里是一条细细长长伸展开来的街市,有各式各样的店铺,有的卖杂货,有的卖茶叶,有的卖绸料,有的卖花粉,大多数店铺都将他们最好的货式陈列出来,来引诱商贩路人的眼睛。一路上,异族的面孔比唐人都多。这里便是一处蕃坊,是官家定下来给波斯人,大食人,还有吐蕃人这些化外人住的地方,大唐同这几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很频繁,几乎每日都有成船的龙香、沉香、丁香、白豆蔻,在港口卸下货来,再经此地运送往大唐各处,这其中还包括进贡给唐王的。
蕃坊中夹杂的还有外围层层叠叠环绕的是当地人的民居,他们已经在此居住传家上千年了,外族人的到来打破了宁静,生活也完全变了样,原来当地人还很抵触这些褐发棕眼的外族人,但时间一久,彼此一熟悉,也倒相安无事。因为海上贸易频繁的缘故,不少外族蕃人就此常住在了蕃坊里,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还娶了唐人女子为妻。除了常住的外,另有一些路过的货船也就临时在蕃坊外的港口停泊,有的也许只是刚巧路过,又或者抛锚于此。那些船上的蕃人都会就此或多或少在这儿停留一些日子,其中有些外族人一下子喜欢上了大唐,索性就与他们的同胞一样一起在蕃坊里扎根生活了,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的外族人留了下来。蕃坊里住着的大多是大食人和波斯人,其他的蕃人穿插其中,也被认作是大食人,波斯人了,他们长得同唐人是一眼能分出区别的,大多是棕发褐眼,鼻梁高又狭窄,就像钩子一样。港口偶尔还会出现东瀛来的人,他们同唐人的相貌倒是相似。东瀛人不是来做买卖的,是来向唐皇进贡,一边又来学习大唐文化的。老人们说十几年前,差不多就是芊芊出生前一年,还有一批东瀛派来大唐学习佛法的年轻僧侣在此居住过一段日子,芊芊的娘——甜水街红姐那会儿也正十八九岁,就在他们住的驿馆替他们烧水洗衣做饭。大家都知道芊芊是甜水街红姐的女儿,但芊芊的爹是谁没有人知道,十几年了,红姐也从来不讲。这个精悍瘦削的女人,在整条甜水街上都是出了名的豪爽干练,她打起女儿来也凶狠得厉害,芊芊小的时候就在街上瞎跑瞎闹尽闯祸,红姐瞧见了满条街地追着打,一群店家在铺子里看着,一开始还出来劝她拉她,却被她先教训了,后来也就没人敢吱声了。
芊芊年岁大一点以后,红姐就不怎么当街打她了,每日由她从娘俩所住一间旧宅子的原屋主老黄那里拿了一篮子槟榔在港口卖。红姐自己在街上的酒楼里帮忙洗洗刷刷,她烧菜的手艺倒也是不错的,只是老板认准了大厨得是男的,只有极忙的时候才叫她帮手做点凉菜,钱也照例多不少。娘俩的日子过得不算坏。芊芊这一年十四岁了。港口这块儿,人来人往,也许今日见着,明日就出海了,又或者往长安那边去了;也许此刻还在岸上好好活着,彼时就随三桅船葬身在了遥远海域的鱼腹中。芊芊除了在港口把篮子里的槟榔卖给那些过往的蕃客外,也顺便拾一些掉落的货物。运气好的时候,甚至能捡到小块的猫眼儿石。当然了,就像所有蕃坊附近穷苦人家的小孩子一样,芊芊眼尖,手脚又灵巧,偶尔也会做一些顺手牵羊的事,毕竟货物往来频繁,各色人等行走匆忙。她们也并非有心做这些偷摸的勾当。港口和蕃坊里外都有官府派来的人管事,不过他们对这些事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赚的都是蕃人的钱,做买卖的做买卖做,小偷小摸的小偷小摸赚,真有乱子了才会管,到那会儿也不庇护哪一方,日子久了,大家也都很收敛,只有一些穷苦人家的小孩子夹杂在其中捞点小便宜。那些随船一道而来的蕃人也不管,他们既胆小又随意,倒是偶尔会有唐人中的大商人,凶恶得很,为一点点洒落地上的沉香屑子都会吆喝着手下去追打那些来拾的小孩子。
时节已经到了春末夏初,红棉花依然灿烂如晚霞一般。这段日子雨水来得很勤,夜里有时候风吹得窗户纸呼呼地响,一些人传今年海上的台风来得早,不少船只已经沉在来路上了。港口这边天天都有商贩焦急地来回走看。今天大清早又有一阵大粒急雨袭来,打湿了院子里的芭蕉叶子,又倏然离去。雨过之后,带有海潮味儿的湿润的南风开始吹来,夏日早晨并不灼热的阳光洒在芊芊一头乌黑的长发上,她的鼻子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一双大眼睛最尖了,她在港口,在蕃坊里老黄的店中瞧得久了,连猫眼儿石头都能分得清真假。
三桅船渐渐驶近了,它似乎带着饱经风霜的缓慢,缓缓向港口驶过来,主帆,大三角帆和后桅帆在风中被挂得呼呼地响。船还没进港,芊芊就嗅出飘在风中的白豆蔻的气味了,她不仅眼睛尖,鼻子也灵。一群光脚提着装满槟榔篮子的孩子一阵风似的出现在港口。这儿的气候一直湿热温暖,卖槟榔的孩子们早就换上了青布短衫。光脚,连木屐都不穿。芊芊依旧坐在一处两层高的楼上看着,她瞧着三桅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估计待会儿下来的船客也不会有心情去理会别人搭讪,所以并不急着下去叫卖她篮子里的槟榔。
货船进港的时候,早就有人在避风堰的瞭望塔上向聚集在港口的人们叫喊了:“波斯人的船来了。”港口上早已挤满了做买卖的,看热闹的,还有不少浓妆艳抹的妇人。已经有几天不见像这样的一艘大船进港了,蕃坊里外的人们早已盼出心火来了。从船舱里突然冒出来的波斯船主穿着厚厚的挂满首饰银器衣服在船头故作精神地指挥手下,海员们立刻按命令行动起来。船上一共有十个到十五个人,随着铁链一阵哗啦啦地响声,船锚被抛进了海里。“收帆!卷帆!”芊芊早就远远听见波斯人的喊话,心里嘀咕着怎么是他们的船。这倒不是很常见,这里多来的是大食人的船。货船安顿下来后,十几个似乎疲惫不堪的海员一对一对地扛着箱子出来了,走在前面的是卖弄精神的波斯船主,他身上的银器哐当哐当地响。满身都是刨花油味的女人们贪婪地看着船主手上的猫眼儿石头。
芊芊仍旧坐在小楼上看着这帮精赤上身露出黝黑皮肤的大胡子,心生出一贯的厌恶,她讨厌和他们打交道,满身臭味,说话也听不清楚,和他们磨了半天,也不肯买槟榔,还想白吃。正当她失望地甩着纤细的双腿时,跟在前面水手的步伐后出现了一个穿着白短褂的男子,他极瘦削,头发卷的,脸和露出来的胳膊雪白雪白的,这男子分明是个异族人,但却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蕃客,他显然不是常见的大食人波斯人。当他从芊芊坐着的楼下走过时,少女清晰地看到他的面容,这是一张从没有见过的脸,类似的脸孔也从未出现过在这座海边的城市。在他回眸的那一瞬间里,芊芊竟看到了他蓝色的眼睛,还有,还有他脖子上挂着的一块似乎是玛瑙的石头。“那块石头!”芊芊心里咯噔一下像要蹦出来一样,她赶紧爬起身来窜下楼去。此刻的街上已经挤满了人,芊芊左拐右拐不断地在其中穿插,终于找到了搬箱子的水手们,那个男子依然跟在队伍最后。芊芊连撞了几个人追了过去。那个男子也回头看看。原来真的是蓝色的眼睛!芊芊惊住了,她紧紧跟着这个异族人,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也瞧见了身边突然冒出来的少女,点点头微笑着,却一直不说话。芊芊也不知怎地就傻傻跟着,既不说话,也不做任何事,只是跟着。到了一个拐角处时,她突然像终于忍不住一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想让他停住。这时候身后的人群撞倒了少女,就当芊芊捂住脑袋想躲避时,那双白白的胳膊伸过来拉起了她。男子很用力,芊芊差点和他撞个满怀,这一刻他们靠得很近、很近。这是五月初的一个早晨,在湿润海风的吹拂下,她看着这男子温柔而稍带倦意的蓝色眼睛,说不出什么缘故,芊芊觉得胸口像被猛地撞了一下,口中似乎干渴到与生俱来都不会讲话一般。在芊芊愣住的时候,那男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芊芊被涌动的男男女女难挤着,只觉得身边、周围、乃至于远处都是陌生的脸孔,她四处张望,却再也找不到那人了。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她想起石头的事情,满是懊恼,怎么来到人家面前连这事都忘了。
芊芊这一日的心思都被早晨在港口遇见的蓝眼睛的蕃客扰乱了,她惦记着那人脖间挂着的石头和别的有关的事情,中午也没去酒楼里找娘弄点饭食吃。她就在港口四处转悠,想着再找到那人,篮子里的槟榔也没卖出去几个,一直绕到快傍晚回到自家屋子的时候,红姐早已摆好了饭菜等她吃了。蛋花汤,一碟子从酒楼带回来的白切鸡,一盘雨过之后新采的韭菜就着干丝炒的。红姐在酒楼里帮忙,时不时会从那儿拿一些饭菜回来,她自己的手艺倒也很好,只是有时候懒得忙活,还不如从酒楼里拿些剩菜省事,说是剩菜,其实倒还是大厨有心留的好的给这娘俩的。芊芊早就饿了,她远远就闻到鸡肉的葱油味香气,肚子里咕噜响了一下,连忙跑进家里坐下来吃饭了。红姐自己还没动筷子,她每日都要抽一阵水烟,芊芊原本很不喜欢水烟的味道,后来习惯了,发现这气味比白天见着的那些大胡子身上的汗臭味好多了。娘早就不打她了,只是说起话来有时候还是凶凶的。“去哪里疯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娘夹了一块鸡给女儿,她的目光从闷头一个劲儿扒饭的芊芊头上扫了一下。“饿坏了啊?中午没吃饭吧?”她数落着,一边又夹了菜给芊芊,“慢点吃慢点吃。”她自己已经抽完烟了,饭也有点凉了。芊芊吃噎着了,急忙忙舀起一勺子汤灌下,说话道:“终于有船进港了,来了一大群大胡子,卖槟榔呢。”鸡肉很是好吃,估计是酒楼里的大厨特意做的,芊芊心里头想,她平时中午过去蹭饭,光脑袋的胖大厨还专门炒个菜给她。
“那也不能忘了吃饭啊。”红姐吃得少,她抽水烟能抵上半碗饭。
“吃了,吃了一些果子。”芊芊已经一碗饭下肚了,扒完又添了一碗。
“早前在船上拾到的,一直忘了拿出来了。”芊芊又喝了一勺子汤,突然想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块佛像给娘。这是几日前,一艘东渡扶桑那边的船只上的。芊芊亲眼看见雕刻极精致的佛像和木鱼被放进即将随船一道离开的箱子里。她一想到娘是极喜欢此物的,就偷偷跟着两个搬箱子的赤膊汉子,趁他们中午打尖喝酒的工夫拿的。箱子封得很严实,芊芊费了很大的劲才撬开,她拿了就跑,后来几日都没怎么敢随便去港口。
“以后不许爬船拿别人东西,被抓住了都往死里头打的。”红姐嘴里说着,一边就丢下碗把佛像捏在手里仔细看看,芊芊知道她喜欢着呢,心里终于愉悦起来,饭也就吃多了撑了。娘吃过饭就在自己屋里抽水烟,一边记不知所谓的账,芊芊躲进自己的小屋子里,就着一根蜡烛,一个人数着钱币,这些多是一些蕃客自己国家用的,她知道有的是可以换碎银子的。芊芊心不在焉地数着这几日多出来的钱币,数了好几次竟然都不是同样的数目,有点懊恼,她心里却明白这是什么缘故,于是又从床底下摸出一些自己藏着的石头握在手中看看。她把弄着,却越来越生气,因为这些个石头似乎在手里变得越来越不像她想要的那块了。她又想起早晨见到的异族男子了,她心里头算计着如何偷到他的石头,又想不如就拿东西同他换吧。她想着想着,那双蓝色的眼睛又浮现在她的面前。
这个时候,间壁又传来摔碗摔筷子的声音,——是老黄同他女人吵架了。老黄是这波斯人在大唐住得久了才取的姓,他已经待了将近四十年了,他的胖老婆从初来时就显出日后肥胖的样子终于变成今日老黄一个人还抱不住她的腰了。老黄人不坏,有阵子官家和蕃坊里的其他外族人准备推举他做蕃主的,本来都商量定了,他的胖老婆突然跑来大闹一场,原来老黄背地里养了个小的。这一闹啊,老黄的蕃主是做不成了,不过他养的那个小情人倒上了台面,他也就不遮遮掩掩的了。无论哪里的男子都一样,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老的小的,外族的唐人的,貌丑的好看的,都一个样。芊芊昨日还见着老黄同他的小情人在菜市上买点瓜果,那个波斯妇人还热情地招呼她,给她两个奇怪的果子吃。芊芊知道她人不坏。老黄家的吵架声音越来越大了,芊芊烦了加上肚子又胀想走走,就径自出了屋子去看看热闹。她刚出门就看见老黄的胖老婆追着老黄往街上跑了,似乎她手上还提着把菜刀。芊芊以前见过这场面,没被吓住,她追了过去,怕老黄真被砍了就真成笑话了。
芊芊家离港口不远,北边靠着甜水街,出门往西走两步却到了蕃坊里的烟花柳巷,无论是本地的唐人还是常住的蕃客,又或者偶来港口歇脚的异族人,都有来此处的。有男人的地方,就有他们寻乐子的地方。夜幕渐渐降临了,阵阵推杯交盏,嬉笑欢闹的声音不时就传来,芊芊早就习惯了,她小时候会趴在窗口看看那边的灯火,娘一瞧见就过来打她。等到她明白那里是做什么的以后,走路都会绕着走。老黄这会儿往那边跑去了,他的胖老婆越加气不可耐。芊芊在后面瞧着。路上人流往来梭织,鼎鼎沸沸,芊芊眼里寻着胖女人呢:路口,一身哐当哐当银器响的波斯船主出现了,他身后跟着十数个海员。在大摇大摆的船主后面,这些蕃人似乎扭扭捏捏的。芊芊睁大眼睛看着,终于看见依然在最后的那个蓝眼睛人了,他并不怕生,四处好奇地张望着。这群人进了一栋楼。芊芊自然知道那是干嘛的。她心里又惊又羞地回到了家中,想想顿生出一股怨气,原来那也不是什么好人,回头把石头偷过来。她一面想着,却忍不住趴在自己的窗边透过几个破洞瞧那块儿的灯红酒绿,一阵女人的荡笑声远远传来。她们身上一定尽是刨花油的味儿,芊芊知道。她时常在街市上看到那些抹了胭脂水粉满身奇怪气味的女子,总觉得她们不是好人。但每回见着她们,芊芊虽然心里很厌恶,却对胭脂水粉起了兴趣,她知道就是娘偶也有用这些的时候。这会儿她悄悄地给自己敷了一层粉,涂了一点胭脂,然后对着镜子看里面的自己。芊芊还小点的时候常常会对着屋里的那一面二尺高的镜子瞅上半天,她有阵子总担心自己会不会长出卷卷的头发,会不会像老黄老婆一样变得肥胖不堪。又有点期盼,又有点担忧,然后就把脑袋蒙在被子里胡思乱想,想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何样的人,是异族人?还是唐人?一开始她生怕自己是波斯人,大食人的女儿,她一个人胡思乱想,越想越怕。
芊芊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很是难看,她气恼了,抹掉了胭脂水粉。惦记的石头又将她的心思撩拨起来。她偷偷跑到娘的屋门口瞅了眼,红姐已经倒在床上打鼾了,她累了,白日里做了不少活儿。芊芊终于掩上自家屋子的门溜到那条平时会绕路走的街上去了。她记得那帮蕃人进的是那座楼,一眼望过去,尽是烟雾腾腾,大红的灯笼早已挂起来了,发出暧昧暖人的光。芊芊摸摸自己长长的辫子,她心里怯生生的。犹豫了一会儿,芊芊终于提着装满槟榔的篮子走了进去,她很聪明。楼里面果然是布置豪华,充满了欢声笑语,酒香中混合着上等脂粉的香气,芊芊四处望望,一眼瞅见她要找的人正在一个角落里被几个女人缠着。她走近过去。几个风尘女子正同他说着话,他却一声不吭,只是微微笑着。一个女的急了,要硬拉他走,他眨眨蓝色的眼睛,摆摆手。终于这几个女子倦了,走开了。芊芊硬起头皮上前了却不知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咕咚咕咚讲话了,芊芊仔细听听,一句也听不懂。这不是波斯语,也不是大食人讲的话。芊芊正好奇地和他比划呢,一个猩猩一般的壮汉踉跄着走了过来,身后跟着老鸨和一个梳着云髻插着珠花的半裸胸女子搀着要跌倒的他。猩猩是醉了,两眼通红通红的,他一把甩开扶他的妇人,竟猛地向芊芊扑来。少女正躲闪不及呢,蓝眼蕃人一抬脚绊倒了他,猩猩摔了个狗啃泥,立刻酒醒了几分,站起来就要打他们两人。蓝眼人一把拉着愣住的芊芊跑了出去,这一路上,跳过一个水坑,芊芊踩着木屐吧嗒吧嗒地响,男子时不时就低头看看她的脚。终于跑到港口上,两人看看身后没有人追来就停住了,相互看看,虽然说不出什么,但不由得就笑了。有许多时候,不需要讲话,只需要敞开来大笑。男子同芊芊一样跑得满头大汗,他扯扯短衫的衣襟露出里面白皙的皮肤,芊芊不小心看见了,连忙转过头去,脸早已红得像街边的红棉一样了。这会儿五月间白日长,天边还有点光亮,四周火红的木棉花自顾自地开着。
男子看着他咕咚咕咚地又说起话来,芊芊无奈摇了摇头。他像终于发觉了一样,“ohoh”叫了两声,然后开始一字一句一边比划着说起了极不标准的波斯语,芊芊终于听懂了。这一日他救了芊芊两次了,说“救”可能不恰当,但至少芊芊已经有点这么想了。她此时又忘记了男子脖间的石头了,不小心一低头看见他裸露的胸膛。
“你在看什么?”男子看见她红红的脸了吗?这回他说的波斯语很清楚。
芊芊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她没在意,因为心里头想着的尽是明日再去港口那艘三桅船边找他的事情,他说他叫“赛巴”,而且与他留了一把胡子显现出来的外貌不同的是,他才二十岁不到,说起来也只是个少年。
连着好几日,芊芊都到港口去叫卖槟榔,她一大早就起床跑去了,有时候红姐都还没醒来。芊芊同男子渐渐地熟悉了,她刚开始还记挂着石头,后来一切都给她抛到脑后了。赛巴住在那日来的船上。他不是波斯人也不是大食人,芊芊也不知道他说的国家是哪里。只知道那里是很远很远的海里的一座小岛。芊芊同他在港口四处闲逛,一边向路过的人心不在焉地叫卖槟榔。她递了一个给旁边的男子,赛巴接过去仔细看看然后直接咬住,眼睛故意睁得大大的,一副惊恐的模样。芊芊被逗乐了。她细细地瞧他的眼睛,那是一双蓝色的眸子,在女子漫长的一生里,她见到过许许多多的蓝色,但从没有哪一种蓝色像这般温柔又带点慵懒,就恍若在一片柔软无比的草原上,让人忍不住地想在上面跑啊跑啊,在草原的尽头竟然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凉爽而湿润的海风吹拂着头发,而远方的空中是逶迤的薄云紧贴着的仿佛冻僵了的湛蓝天壁,就是这种蓝色。
蓝色的眼睛流出的眼泪是什么样的?是蓝色的吗?芊芊一直想知道这个问题。
“好吃吗?”芊芊操着不熟练的波斯语问道。
“唔唔。”赛巴咬着槟榔的果皮,不知道如何下口,他还故意睁大了蓝色的眼睛朝女孩示意。芊芊看着他的糗样,噗哧一声笑了。她从他嘴边拿过槟榔,熟练的拨开又塞进他嘴里。他们从港口走到甜水街,又走回港口的船边。彼此不停地说着话,芊芊向他打听那些海上的事情,打听他的由来,打听他的国家的事情。“教我两句你们那儿的话吧。”两人的波斯语都很蹩脚,交流起来很费事,虽然有时候一颦一笑一个眼神足以表明心里的话,但语言委实是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
“以后你们那儿的来的人多了,我得卖槟榔呢。”芊芊道。赛巴微微一笑,拉着她在海边坐了下来。天气已经往盛夏走了,此时蝉儿鸣叫,夏云流漾,两人躲在一处屋檐下的阴影里,吹着海风说着话。
芊芊每日在港口同一个奇怪的蕃人来往的事情终于传到了红姐耳朵里。这一日她又是将近天黑才回家,红姐早就等着她了。芊芊正奇怪娘怎么没做饭呢,红姐直接抄起一根擀面杖不由分说地打了过来。芊芊不知娘这是怎么了,她被吓住了,也不知该做什么说什么。
“你同那大胡子做什么没有?”红姐吼道。芊芊被问愣住了,她还不懂。娘一直打她,都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她拼命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吗?这些人都不是东西,真的没欺负你吗?”娘急红了眼,声音也沙哑了。
“没有。”芊芊终于说话了。红姐听完这句终于累了瘫坐在地上。后来芊芊就被她关在了家里,几日都不许出去。
芊芊已经许久没被娘打过了,以前被打她也没哭过,但这回她哭了,她觉得心里好委屈,这种感觉还是少女迄今为止短暂的人生中头一回出现的。她上一次哭还是娘卖石头的那回,红姐过去脖间也一直挂着一块石头,就同此番来的异族人身上挂着的那块极相似。据说那是芊芊的爹——红姐的情人留给她的信物。以红姐的性格想必初拿到这块石头肯定是不屑一顾地笑笑,然后就随便往袖子里一塞,完全不当回事的。但日后——在这情人知道她已有了身孕却无法不离开后——红姐自己做了根红绳将石头挂在了脖间,这一挂就是十年。直到芊芊九岁的时候生了场病,红姐几乎花尽了所有的钱财,芊芊稍稍有点好转时,请大夫的买药的钱已经没了。红姐已经铁了心决定去把自己都给卖了时,她想起了这块石头,平日里波斯人手里经常玩弄的石头都是些玛瑙猫眼儿,她知道那是很值钱的。当铺老板是当地人,他仔细地瞧了瞧:“哎呀!”
“怎么了?”红姐焦急地问,要是钱少的话就算了,她是实在舍不得这块石头,虽然这只是块石头。
“好玉啊,这是块好玉啊!”
红姐惊了却也犹豫了。她那个情人对她倒是提起过:“如若以后有周转不灵时不妨把这石头卖掉。”
“不行,这破石头值几毛钱。”红姐半开玩笑地说,“何况,何况这是你给我的信物。”
“信物?”他微微一笑,“如果我们再见面时,我连你的相貌都不记得了,连你的声音都分不出了,那纵使有信物又有何意义?”
芊芊那会儿虽然还年少,却懂事得早。娘后来没有提过石头的事情,但她知道娘心里头的不舍。芊芊认定了那是个凭证,证明自己有个爹爹,证明自己是爹爹女儿的凭证。就算日后他真的回来了还能认得娘,他就一定会认出自己吗?石头——本来是块玉的石头,典当了一大笔钱,足够让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治好了芊芊。这还不止,还剩下不少,足够供日后娘俩很长一段日子的生活了,连她们现在住的房子都是用余钱从老黄手里买的。芊芊病好后,虽然一时拿不出一大笔钱去赎回石头,但只要还在当铺里就有赎回来的机会,红姐和女儿都是这么想的,所以她们一直忙碌着。却不想一伙大食来的贼人偷盗了当铺,又放了一把大火,等人们追查到时,他们早就乘船跑了。芊芊和红姐那天都在港口站了很久很久,娘流泪了,芊芊亲眼看见了红姐默不作声地流着眼泪。她一直记得,一定要把石头找回来。
想到这里,芊芊虽然心里委屈,但又激起她同娘一般的倔强。她洗了把脸,自己拨弄着开了房门上的锁,只半根香不到的时间,她就用发簪开了锁,这还是过去一个蕃人教会她的。芊芊绕了一段路才到港口,她一眼就看见在港口一处吹着海风的地方,那个蓝眼睛的少年正提着个酒瓶依靠着堤坝看着远处。他也很快瞧见了芊芊,微微一笑。几日不见,两个人一开始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等到终于要说时,你一句我一句却不知说的都是什么,蕃人用的是波斯语,芊芊用的是他教的话。还是彼此大笑了一阵,几日来的陌生气息瞬间都随风而去了。两人沿着海岸的堤坝慢慢走了起来。芊芊这回没有忘记石头的事情,只是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身上带了她所有的钱币,还有石头。“还是跟他换吧,再者求求他。”芊芊琢磨过好半天还是不想去偷。赛巴今天说话很多,他说几日不见本来打算教她说几句特别的话的。芊芊没有用心去听去学,她几次想打断他,提一提石头的事情。突然赛巴停住了,他从衣服里掏出一朵鲜艳的花在女孩面前晃晃,然后自顾自地插在了芊芊头发上。芊芊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起那天在青楼里的女子头上都插着珠花,这会儿这个蓝眼睛的异族男子竟笨手笨脚地给自己戴了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芊芊被娘打过以后这几天都很难过,现在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想看看自己滑稽的模样。这时一个路过他们身边的小孩子偷偷靠近过来,趁两人说着话偷了赛巴的钱袋子就跑,芊芊反应过来时拔腿追了过去,赛巴也跟了上来。这三个人沿着海岸跑了好一阵子,小毛贼眼看两人就要追上来了,竟一下把钱袋扔进了海里。芊芊跺了跺脚就一下跳进海里寻了起来,就在她一头扎进水里的时候,赛巴也噗通一声跳了下来。
两人在海水里不能说话,只是不住地眨眨眼睛,像两条小鱼一般。这儿靠着岸边,水还不是很深,钱袋很快就找到了。两人浮出来水面,喘着气,彼此靠得很近。芊芊的头发都湿透了,耷拉在脸上,赛巴伸过手来替她拨了开来。在这一瞬间里,芊芊看见他蓝色的眼眸里满是温柔。
芊芊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她知道今夜娘得忙到很晚才回来,有一个大富商在酒楼摆酒招待别人,红姐得跟在一伙厨子帮手后面忙很久。路边已经挂起了灯笼,街道上依旧灯火辉煌,酒醉金迷。两人从海里出来后就到一排木板搭成的小屋里冲洗身上的咸味。他们各自提了一桶水进去。木板上都是些大洞小洞,一般女子都是没有勇气过来的,这会儿正巧没人,芊芊也就进来了。赛巴就在隔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偷看自己,芊芊正想着,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怎么了?”隔壁的赛巴听见她的声音叫了起来。
“没事。”芊芊吃吃地笑道。她有点好奇隔壁的赛巴是什么模样的,他的眼睛是蓝色的,胸膛胳膊是白色的,其他地方呢?想到这儿,芊芊不由得靠近一个小洞看了过去。
“你干嘛呢?”赛巴没有发现。
“偷看你。”芊芊并没有真的看过去,她还是犹豫了,“我可以偷看你,你可不能偷看我——”
这句话还未说完,木板忽然垮了,芊芊的身子本来靠在木板上,这下子就连人带板一起倒在赛巴身上,两个人身上可用来遮掩一下的东西,加起来还不够做一双袜子的。
所以他们现在谁也用不着偷看谁了。
过了很久,芊芊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原来同我们也差不多。”
这时候,海边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铃声。“这是干嘛的?”芊芊问道。
“船上开饭了。”
海鸟掠过,偶尔的鸣叫声不时划破寂静的天空,两人往船边走去,女孩问少年道:“你喜欢船吗?”在这个宁静的晚上,两人用蹩脚的波斯语认真交谈起来。少年想了想,以平静地声音回答说:“就像喜欢早晨最初朝阳下的一片宁静中,突然传过来的打破这一切的铃声一样。”少女不明白,默默地等着他说下去,一定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有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在船上忽然醒来。”他说,“周围一片漆黑,像被蒙住了眼睛一样,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我迫切地想知道,因为想知道什么时候天会亮。总之,是半夜里,我独自一个人,没有谁在我旁边。你试想像这种情形。四周黑漆漆,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一点声音,连沙漏流淌细沙的声音都听不见——也许是时间停止了。似乎这个世界上就我一个人被隔离在一处任何人都无法踏入的土地上一样,没有人同我说话,没有人注意到我,没有人会想起我,我的父母,我曾经的亲人,全部消失了,无影无踪,而这些其实还不是最重要的,最痛苦的;最重要,最痛苦的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什么样的存在,就像被吞进深海中的鱼腹之中一样。”
少女看着他看着大海的蓝色眸子。少年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不远的地方有铃声。那铃声又仿佛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却无比清晰。到底在那里,我不知道,就是很远又不远。声音似乎很清晰听见了,又似乎很模糊听不见。但我知道那是船上的铃声,不会错。我在黑暗里静静地谛听着。于是,那铃声再一次传到我的耳里。然后,沙漏开始流淌细沙,大鱼载着我迅速漂向海面,终于张开大嘴把我吐了出来。这都是由于那小小的铃声的关系。”他依然看着大海。
“而你,就像那铃声一样。”
他忽然转头看着她说出了最后这句话,他蓝色的眸子里满是晶莹的泪水,原来蓝色的眼睛流淌着的也是无色的泪水。
两个人沿着海岸边的石板路慢慢走着。江岸边的风,永远是清凉的,夜凉如水。有月,有星,还有繁星般的点点渔火。这实在是个很美丽的地方。芊芊停下来,眺望着江上的渔火,月下的波影,心里充满了欢愉:“我喜欢这地方!”
“我明天就要走了。”赛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说道。
芊芊愣住了,她都忘了,这里是一座港口,船来了,又走了,人来了,又走了,船的归宿是大海,或者沉在某处遥远的海域,或者一直就这么漂啊漂啊,不知归处,而人哪,也就这么漂着漂着。芊芊后来又很认真地问娘,她的爹爹是谁,她们是从何处来的。娘终于笑了,这个早已不再年轻的女子,看着渐渐长着昔日像她一般模样的孩子说道:“你是越长越像你娘了啊,可你走路的样子,简直就像从你爹身上刻下来的,尤其是从背后看,右边肩膀塌着。”芊芊不做声了。
“你恨他吗?”芊芊沉默了好一阵子,问道。
“你恨吗?”娘反问女儿。
“不恨,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我都没见过他呢。”芊芊说话的样子很傻气,但她是认真的,这姑娘依然稚气未脱一般地憧憬着父亲的模样,她不懂得恨,她虽然有时候替娘怨过,但她猜想她的爹爹——娘的情人——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舍下她们娘俩的,她相信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看她们的。
“哈哈哈。”娘笑了。她很大声很豪爽地笑了,但这与平日里甜水街红姐大声说话干练做事不同,这分明是个女子爽朗愉悦的笑。红姐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她的眼神里满是心疼,不知道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她的这个傻丫头,又或者二者兼有,她看着看着,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海边的凉风吹在他们脸上。岁月长,衣裳薄。这少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蕃坊的过客,是港口的过客,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芊芊自然是晓得的。
“你坐过船吗?”赛巴问女孩。
“没有。”芊芊木木地摇摇头。
“想坐一次试试吗?”赛巴很认真地看着她问道。
芊芊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她突然有种好难过的感觉,许久不开口,然后摇了摇头。赛巴听罢,微微笑了笑,摘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石头,小心翼翼地给芊芊戴上了,道:“送给你了。”
芊芊摸着摸着脖间的石头,看了很久很久,她不晓得该说什么。她看着赛巴,又看看周围的景色,芊芊突然间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蕃坊了。虽然这里很吵,脏兮兮的,有许多看起来怎么也熟悉不起来的面孔,但一想到在这儿尚且如此,外面又能好什么,何况外面是哪里?芊芊后来还问过娘为什么不去找爹爹,娘说她出去了就可能真的再也没有机会与他重逢了,她相信只要他有可能,他肯定会回来,他一定记得这儿,一定会来这里找她们母女的。
时光啊,就这么缓缓流逝,一转眼,沙漏就又流淌到了原来夕阳西下时的位置。老妪站在海边,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景致。日渐破落的港口随着盛世大唐的衰败而迅速没落了,只剩下堆积如山的废弃船骸,不见了人山人海,最近虽然有复苏的迹象,但昔日华彩辉煌的繁荣巨船早已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会驶回来了。
她在这处破落的蕃坊待了不知道多久了,红棉树开了又败了,反反复复,冷暖自知。老妪躲过战火,躲过饥荒,躲过瘟疫,甚至躲过时光荏苒,光阴渐逝。娘早已离开人世许久了,老黄他们也被岁月抹去了痕迹,那个小情人后来更是不知归处,一直等待的叫“爹爹”的人从未出现过,尽是些陌生的脸孔,来来往往,来了又走,走了就不再出现。生命中总有一些人与我们擦肩了,却来不及遇见;遇见了,却来不及相识;相识了,却来不及熟悉;熟悉了,却还是要说再见。
芊芊一直等啊等啊,就像她的娘一样,想等一场久别重逢,耗尽一生,终于等不到哪怕一点点音讯。“他还会再出现吗?”“哪怕只是再出现一次,看一眼就走。”芊芊不止一次地回忆起,回忆起那些他教她说的话,告诉过她的事,那温柔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回响,那双蓝色的眸子似乎就在眼前眨呀眨呀。
老妪哆嗦着从袖口又一次摸出那朵几近干涸的花朵,才突然记起藏在自己心里,彼时忘却了的事,就是如果再遇到那个棕色头发的蓝眼睛的外族少年,一定让他教自己——亲口对自己说一句话。这句话是后来出现过的蕃客被芊芊缠着问到的,她向他们一个一个打听一个一直飘着雾的城市,蕃客们全不知道。终于有一天,一个游历过四方的蕃客说那里怕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岛上的男子往往是有着蓝色眼睛的,他们说的话也不同于波斯人,大食人。芊芊央求蕃客教自己说一句话。
“教你这些作甚?此地来的都是大食人,波斯人,不会来那儿的人的。”蕃客反复教了几次芊芊后不解地问道。芊芊没有做声,她牢牢地记下了这句话,她要等到那个boy再次出现的时候,要亲口对他说:“I love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