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严歌苓
2018年2月18日-2月20日
在历史洪流中,不管大人物,小人物,大都被裹挟着,命运起起伏伏。只有王葡萄一直做着人的本分,该甜甜该酸酸,始终还是王葡萄…


主要人物:
王葡萄
孙怀清:葡萄公公
铁 脑:葡萄丈夫
银 脑:铁脑大哥,孙少隽
铜 脑:铁脑二哥,孙少勇
史冬喜、史春喜
1.她们都是在一九四四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开始守寡的。从此史屯就有了九个花样年华的寡妇: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岁,最小的才十四,叫王葡萄。后来寡妇们有了称号,叫做“英雄寡 妇”,只有葡萄除外。年年收麦收谷,村里人都凑出五斗十斗送给英雄寡妇们,却没有葡萄的份儿。再后来,政府做大媒给年轻寡妇们寻上了好人家,葡萄还是自己焐自己的被窝,睡自己的素净觉。
2.对于她什么苦都不难吃,就是亏难吃。
3.外乡人一下子分了神,是葡萄的目光让他分神的。这是一双又大又黑又溜圆的眼,假如黄一些就是山猫的了。这双眼看着你,让你想到山里幼年野物,它自以为是占山为王的。它尚不知山里有虎有狮有熊,个个都比它有资格称王,它自在而威风,理直气壮,以为把世面都见了,什么都不在它话下。
4.都在留后手准备外逃。这我才不叫你买房置地。
5.葡萄一听这名字,不知道是“解”什么“放”什么。
6.也是老规矩,新来的学徒一进作坊就吃三天糕点。最好最油腻的,尽吃,全都是刚刚从油锅捞上来,泡过蜂蜜、桂花、糖汁,撒了才炒的芝麻,一口咬下去半口蜜半口油,直拉黏扯丝。任何一个徒工都说:那香得呀,扇嘴巴子都不撒嘴!吃到下午,头都吃晕了。第二天再吃,能少吃一半,第三天一吃,胃里就堵。从那以后,徒工一闻糕点的味胃里就堵,偷嘴一劳永逸地给制住了。
7.女兵们见葡萄笑得往地上蹲,奇怪了,受这么多年苦,还会笑得这样泼辣。再一想,她肯定是多少年没这么放肆地笑过,现在翻身了,才这样笑。
8.喊着喊着,下头跟着喊的人也生起气来。他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一股怒气在心里越拱越高。他们被周围人的理直气壮给震了,也都越来越理直气壮。剥削、压迫、封建不再 是外地来的新字眼,它们开始有意义。几十声口号喊过,他们已经怒发冲冠,正气凛然。原来这就是血海深仇。原来他们是有仇可报,有冤可伸。他们祖祖辈辈太悲苦了,都得从一声比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嘶哑的口号喊出去。喊着喊着,他们的冤仇有了具体落实,就是对立在他们面前的孙怀清。
9.葡萄喘几口大气,唾几口血唾沫,抓住那男兵的铁皮喇叭说:“铁脑是我男人,我不救他救谁?!”
10.女兵们叫她一定要好好记住孙家的仇恨。到时上台扇孙怀清两个嘴巴子。踢他几脚也行,给他几拳也行,那样你葡萄什么也不用说觉悟就显出来了。葡萄想,觉悟究竟是个啥呢?
11.工作组跟她说恋爱自由。她就想,把你们给能的,你能犟过缘分?缘分摆那儿,你自由到哪儿去哩?她和琴师遇上,又好上,就是缘分给定的。缘分是顶不自由的东西,它就叫你身不由己,叫你快活,由不得你,叫你去死也由不得你。
13.咱中国现在解放了,是劳动人民的国家,劳动人民就是受苦人,穷人。受苦人有多少呢?一百人里头,九十三个是受苦人。受苦人老苦老苦啊,几辈子受苦,公道不公道?不公道是不是?葡萄点点头:那咱爹老苦啊,一天干十四个时辰的活哩!……葡萄别打岔,你以后是志愿军医生的媳妇。志愿军 是工农子弟兵,都是穷人的儿子、兄弟,他们专门打抱不平,替穷人行公道。把不公道的世界毁了,这就是革命。
14.“就算他反革命,他把谁家孩子扔井里了?他睡了谁家媳妇了?他给谁家锅里下毒了?”
15.“把咱爹枪毙了,天下就公道了?” ‘’不枪毙就更不公道。”
16.他们目送她顺着河滩走下去。葡萄替死了的人合上眼,这让他们觉着她奇怪。她跟其他长正常个头的人不太一样。侏儒们对正常人的事不管不问,有时见他们杀得太惨烈了,不由得会生出一种阴暗的愉悦或者阴暗的可怜之心。今天他们看见了葡萄的行动,纳闷她怎么也像个逍遥的局外人,对这一片杀戮所留下的残局,怀有怜悯也怀有嫌弃。在侏儒们眼里,葡萄高大完美、拖着两条辫子的背影渐渐下坡,走远。
17.葡萄有一点明白了,他叫人把他爹的房子、地分分,又把光洋拿出来叫人分分,最后还叫人把他爹给毙了。原来分大洋不叫分大洋,叫进步,杀爹也不叫杀爹,叫进步。看看他,进步成了个她不认得的人了。
18.“单干单干,油馍蒜面,互助互助,光吃红薯!” “单干单干,穿绸穿缎,互助互助,补了又补!单干单干,捞面鸡蛋,互助互助,光喝糊糊。 蔡主任不是十分清楚城里“三反、五反”打老虎是怎么回事。她只知道又有了新时代的新敌人。新名称、新敌人就标志着新时代。作为一名干部,她得在新时代里头。
19.她说“城里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里老虎啥样?” “那是给起的名。给那些倒霉蛋起的名‘’ ‘’谁倒霉了?” ‘’咳,谁碰上谁倒霉呗。‘’
20.葡萄心里说:谁说我不爱开会,不开会我哪儿来的工夫纳鞋底。
21.他说这个是“苗头”,那个是“倾向”,那个又是“趋势”。辩论是什么意思。史屯人最近弄懂了。辩论就是把一个人弄到大家面前,听大家骂他,熊他,刻薄他。
21.史老舅说:“旧社会、新社会,反正人多弄不出啥好事来。”
22.“打打打。打倒咱还是得听俺爹的话。俺爹听俺爷爷的话。俺们祖祖辈辈都是个这:人多弄不出啥好事。人多的地方俺们不去。”
23.洛城还和上回一样,到处挂标语拉红布幔子,一卡车一卡车的人又唱又笑,大红纸花得花多少钱呀?就是歌不同了。 只有小巷子还和过去一模一样,讨荒的,要饭的,磨剪子的唱的还是老曲调,卖洗脸水还是卖给拉板车、拉黄包车、卖菜的。
24.当阶级敌人是挨什么样的处置,大家也不很清楚,所以还是偷蜀黍实惠些。
25.到一边,眼睛盯着葡萄胸前的大红纸花,笑着说:“模范模范‘’有“馍’有‘饭”了,可别忘了你五合哥呀。”
26.‘’畜牲才不畜牲呢,精着呢,你和人能作假,你和畜牲作不了假,你对它一分好,它还你三分好。她说:“你对人一分好他能还你半分就不赖,牲口可不一样,牲口可比人有数,你半点儿假都甭给它装。”
27.史冬喜这两年常常想,革命怎么越来越像唱大戏?到处都是搭台,到处见人登场。连报上的词也成了戏词儿。他去县里参加过“反右”大会,见一个县反出上千右派来。听听他们的 右派言论倒是挺实在。
28.他闷声不响地一趴,省了县委把他当成右倾来斗争,更省了大家的事:在几年后把他打成“走资派”,给他糊纸帽子,剃阴阳头,拉他上街批斗。 他的照片给登上了报纸,他一死就从“右倾”转变成“榜样”,“优秀共产党员”,“英雄社长”。
29.葡萄的心有一瓣是少勇的,有一瓣是琴师的,有一瓣是留给铁脑,最大一瓣上有他冬喜和她的挺。
30.她说她就好占便宜,便宜吃着多香?亏比糠馍还难吃。
31.看他们炼出什么来了?不如河滩上一块石头,石头搁在坡池边上还能搓洗衣服。
32.你们都不把人当人,还会把猪当猪?
33.“这跟躲日本不一样。‘’ 不一样?反正人家打,咱就躲。打谁也打不长,隔一阵就换个谁打打,打打再换换。换换,换换,说不定事就换得不一样了,就不用躲了。” “孩子,这回跟过去都不一样。”
34.“谁好好干活儿?都好运动!我这儿可不敢叫他们来运动。猪们不懂你啥运动,一运动,它们可受症了,得忍饥了。”
35.史屯大街上,时常看见的,就是嘴贴在地上觅食的狗们,肚皮一天比一天瘪,脊梁骨一天比一天锋利。到了冬天,人们从街上走,样子和嘴贴地觅食的狗很像了。他们两手拢在破袄袖子里,寻寻觅觅,不知从哪里会找到这天的食,给家里。 史书记上班还上在大路口、火车站,见背了铺盖卷,拖家带口、拉棍逃荒的社员就让民兵抓回来。他叫逃荒的人别忘了他们是先进公社的人,出去做叫花子等于是在自己的先进乡亲头上屙,脸上尿。
36.再说说,人们便满嘴跑口水,话也说不成了。就都嗬嗬地笑,互相骂:看这吃货,想吃也不管他是不是恶霸地主。一说他们又都愣怔起来:到底“恶霸”是个啥哩?
37.走了一程,新坟上的老鸦们见人来了,盘旋在人的头顶。它们想,盘旋不了多久,就可以俯冲下来。它们常常这样撵着暂时还在挪动的肉,狗也好,人也好。
38.“谁都耽不长。”她想说给他听过去十四军来了,驻下了,后来又走了。八路军来了,也走了。土改队住了一年,还是个走。过去这儿来过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里学生,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谁耽长了?你来了说他投敌,他来了说你汉奸,又是抗日货、又是日货大减价,末了,剩下的还是这 个村,这些人,还做这些事:种地、赶集、逛会。有钱包扁食,没钱吃红薯。不过她没说。
39.三个月之后,全公社开大会,几千人到了史屯小学校的操场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烂苇席,有的就坐在黄土地上。葡萄坐着自己的鞋,一针接一针地纳鞋底。她看看黑麻麻的人头,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梁、前胸,这不和十多年前一样?连人坐的东西都一样,还是鞋、烂席、黄土地。不一样的是台上的毛笔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来。
40.朴同志在这里呆了三个月,心里慢慢活起一个叫孙二大的人:精明、果敢、爱露能、得理不饶人。他发现村里人渐渐忘了孙二大是个被他们斗争、镇压的人,他们又把他想成一个能耐大的长辈,遇到事,他们就遗憾不再有这样的长辈为他们承事了。
41.已经是二千零四年了,他的 故事其实已熟过了头:学校里的孩子谁还愿意知道“土改”、“反右”、“四清”?孩子们一听说“文革”就说:哎呀早听了一百遍了!他们听一百遍都没听懂,所以不懂也罢了。
42.葡萄说:“又打上了。过一两年换个人打打。
43.当然,他不知道人都是这样,记不住羞辱;痛苦只有变成了滑稽荒唐的事才会给人记住。人要把他一生遭受的羞辱都记住的话,是活不长的。就好比朴同志,假如不具备人共有的那种不 记仇的本事,朴同志回忆起来的场面,就不会像个闹剧戏台。 人这个不记仇的本事其实是为自己好,对自己有利,不记得自己怎样地惨过,丢过丑,所以他才有脸见自己。有没有脸见人不重要,顶重要的是有没有脸面见自己。所以给害得最惨、受 最多侮辱的人,最不记仇。朴同志给人叫了八年“反党老朴”。
44.葡萄说:“这里常斗人。过一阵换个人斗斗。台上的换到台下,台下的换到台上。前一阵把个老嬷嬷斗了一阵,老嬷嬤又聋又哑,不知人家都说她啥了,后来斗别人了,老嬷嬤又站在台下看,还是又聋又哑,见人举拳头她也举举。过一阵,你也该到台下去了。也跟着举举拳头,弄个啥口号喊喊。”
45.他去给穷农户分富农户的田地、浮财时,末了还是让他看见这样的穷农户。穷农户还是让他满心酸胀。他自己的浮财也叫人分了,满世界还是这种让他惨不忍睹的穷农户。
46.活得透彻的老朴这时已搞清了许多事:娶妻子那种女人是为别人娶 的,和妻子的郎才女貌的幸福生活也是过给别人看的。光把日子过给人看的男人又傻又苦,和葡萄这样的女人闷头乐自己的,才是真的幸福生活。可人只要有一点儿得势得意,马上就要把日子过给别人看。老朴此刻和葡萄把另一张床支起,他不敢担保万一自己走出眼下的落魄境遇,会不会又去为别人过日子。
47.她和二大说毛主席弄了个接班人,这接班人逃跑,从飞机上摔下来摔死了。二大问她接啥班。葡萄答不上来,说:“谁知道。反正摔死了。死前还是好人,整天跟在毛主席屁股后头照相片。摔死成了卖国贼。咳,那些事愁不着咱。他一摔死街上刷的大字都得盖了重刷,就能弄到漆了,把上回没油的地方再油油。”
48.她出工就是打石头、挑石头、垒石头。二大问她打那些石头弄啥。她说打石头不叫打石头,叫“学大寨”。学大寨就是把石头在这边打打, 挑那边去,再垒成一层一层的,看着真不赖。二大仍不明白这个“学大寨”是个什么活路。这里不算一马平川,也是坡地里的小平原,地种不完,还去折腾那净是石头的河滩干吗。
49.他们衣裳穿得和过去一样破旧,样式不一样罢了。看着还是穷苦,不过也穷得比过去乐和。恐怕人人一样穷,个富的也没有,就乐和了。只要绑一块儿,做再没名堂的事,再苦,也乐和。就和这个队伍一样,这样的旱能靠一桶一盆的水去抗吗?是件没名堂的事。可他们多乐和呀。没名堂的事恐 怕是他们借的一个名目来把大伙凑一块儿乐和的。香港大佬这一下倒觉得自己孤单了,苦闷了,不能参加到他们上千人的乐和里去。那乐和多公道,不分男女长幼,人人有份。
50.史屯人一下全明白了,这些外地人进史屯专门挑唆:挑唆他们和孙怀清结仇,挑唆他们分富户的地和牲口,挑唆闺女、小伙们不认订下的亲事,挑唆他们把那只可怜的瘸老虎逼到坡池里去了。现在可完了,他们挑得一个村子和黑龙爷打起孽来了。
51.他看着她。假如他二十年前和她失散了,这时在人群里找她,肯定是找不着她的。因为找人时总想着一个人二十年了还不知变成什么样了。她一点儿没变,所以他眼睛一定会把她错过去。少勇不知道,两年前来的香港大佬孙少隽犯的就是这错误:他在抗旱的人群里找一个变了的葡萄,可他错过了一点儿没变的葡萄。
52.她和所有知青一样,觉着让谁骗了,让谁占了便宜,让谁误了大好时光,让谁剥夺了他们命里该有的东西一上学、逛公园、夹个饭盒上工、骑个自行车下班、早上排队买油条、周末睡懒觉、晚上进电影院……他们原本该着有那样的命,可被谁篡改了,剥夺了。可他们又找不出那个“谁”来,只觉得史春喜也是那个“谁”的一部分。
53.赶集时,一个人上来买葡萄的柿饼,对她说:“你们这儿真是消息不灵,咋还贴华国锋的相片?他已经下去了。” 葡萄捋一把花白的卷头发,说:“噢,又打上啦。”
54.白衣白帽指着那个烫了前刘海的年轻女人说:“告诉你,这个公社的结扎人数不够,你得负责!你是破坏计划生育的坏分子! 民兵搜索,中学生们打鼓敲锣,对着一大片一大片油绿的蜀黍地喊话,唱歌,歌词一共两句:“计划生育好,计划生育好,社会主义建设少不了。” 一个年轻媳妇在蜀黍棵子下面大声说:“这么好你妈咋把你给屙出来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