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唱一首安魂曲——安部公房《砂女》

“罪过，对自由的另一种赞美。

因循有着另外一个名字：牢笼。”

——阿多尼斯

“没有处罚，也就没有逃亡的乐趣。”

——安部公房

让我们假设能够解释这一切，假设我们是拥有着什么身份的人，假设我们的使命和负担一直与他人的不同，在一张纸上写下封信，捕捉一些昆虫，搬运一些沙子，这并非不值得去做，这种身份并非不值得被领取，在其中奋不顾身并日渐衰颓。昆德拉在《不朽》中数次提到阿涅丝“不朽的手势”，那个渴望消失在丈夫与女儿生活中的女人。安部公房明显走出了相反的一步，《砂女》中谈论的不再是应如何选择生活，而是当生活被设定之后，当“答案”被给出之后，反过身来思考“问题”的意义。

仁木顺平休假之余在沙地中寻找罕见昆虫，意图将其制成标本装载进透明玻璃容器，夜晚投宿沙地村庄，村民将其引领前往一户独居女子住处。仁木感应到周围的不同寻常，却并未引起应有的警觉。天亮之后，仁木顺平发觉他已被囚禁在此处。经历三次逃生失败，他被迫听从村民要求——在此处挖沙维护村庄。仁木顺平与女子生活在此处，后者怀孕不适被送往医院，仁木终于逃出禁闭，但急切需要与他人分享他的秘密蓄水系统，而他只有把这个秘密分享给当地村民才能够产生意义。

安部公房这样精心设计了一个异化的封闭空间，沙子、男人、女人，与外界仅有的联系是偶尔和生活必需品一同送来的报纸和漫画，仁木顺平无法返回或触摸真实活动世界，对外界的想象如同一枚针被按进他的头颅，就像他曾经对昆虫做的一切，沙坑中随时将被压垮的房屋如同他随身携带的玻璃容器。他捕获昆虫，沙子捕获了他，一切都能够连接在一起，任何生活都有可能，用安部公房的说法，这是一个完美的美比乌斯圈——“所谓'美比乌斯圈'，就是将一条纸带绞一下，然后将纸带背面的一端，粘在纸带表面的一端，形成一个环，即一个'不分表里'的空间。”

“巨石与沙土”

男人一动不动地蹲在进门处的地板框上，不断地挤出唾液再咽下去。在反复的过程中，唾液变得像糨糊一般黏稠，紧贴在喉咙上。虽然并没有睡意，但是疲劳使意识变得像湿漉漉的纸一般。透过它看去，景色就像混浊的斑点、线条一般浮现在眼前，简直就像是画谜游戏中的景色。有女人......有沙子......有空空的水缸......有流着涎水的狼......有太阳......另外，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还有热带低气压和锋线。那么，这充满未知数的方程式究竟应该从哪里入手才好呢？

书的扉页中提及“那西西弗式的反抗和最终无法逃逸的环境”，加缪在《西西弗神话》中的“对抗精神”以及强调西西弗是快乐的，从此种存在主义的观点来注视，仁木顺平在村中的生活无疑是荒诞至极，在小说的开端，他已经直接提醒村民“与沙对抗”的做法毫无意义，指出砂女挖沙工作的荒诞。而如果反观仁木之前的生活，不感兴趣的工作，没有感情的婚姻，这一切的意义又在何处？

西西弗日复一日推动巨石，仁木需要坚持完成挖沙的工作才能够获得维持生命所需的供给，与西西弗不同的是，仁木执着于逃离这一切，从逃离之前的生活，到逃离被沙尘覆盖的村庄。

推石与挖沙影射着某种强制使生活得以延续的活动，这种活动最终通往的目的之荒诞性，使这一活动，甚至整个生命活动显现出直观的“荒凉”，而更荒凉的是只能依靠幻觉。需要幻象的浮出，需要它不停地涌动在真实事物的身边，使它的面孔浮现在真实事物的面孔之前，才能够保障孤独的旅人不至于被压垮在地，不至于被夺走对大地，对巨石和沙土的沉迷，给予他狂热的追求，给予他虚伪的平静和可坚持的实体。

仁木顺平完成了“此处”（村中）的人生——工作（挖沙）——做爱——消遣（报纸与漫画）——生子（砂女怀孕），与在“他处”（外界）的生之轨迹看似毫无二致，他在此处反抗地尤为外在和剧烈。沙土是被风化分解后的巨石，而其中的荒诞性质也如沙与石般，容貌改变挪动，而本质不肯动摇。那个旅人没有持久的感情和真相，只有幻觉，将他从一处推往另一处，推出外界，也推出沙土。

在自由与自由之间

“既有希望像鸟儿一样飞起的自由，也有期冀躲在窝里不受任何人打扰的自由。这部作品描写了一个被圈禁在流沙淹没的海边贫穷村落的男人，如何摆脱与村里女人挖沙的工作，通过这种与无色无味的沙子的斗争探讨这两种自由的关系。”

为了关于自由的选择有效，前提是保证选择的可能性与真实性，使选择得以存在，使其不至于沦落为简单的、沾沾自喜的答案——躲避或参与。一种情况是我们已经选择过了却毫无察觉，有时似乎是别人为我们做出的选择，在我们的表皮上打下某种生活的烙印，在内心赤裸的，毫无防备的神经上揉搓出痕迹。一些人解释说看清了生活的狭隘局限和无法逾越的边界，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那是没有边界的工作，每条神经末梢都毫无根据，混沌无垠地随意漂浮。

在他看到的那从不停止增加的沙子之中，那个女人沾了沙子的赤裸身体之中，那永远也无法攀爬而上的沙壁，它们使他被迫停留在此处，而现在它们却停止了，他从沙中蓄水，女人被送往医院，梯子终于肯垂下来，无人看管和监视。他可以把这一切看得如此清楚，对自己的行动如此确有把握，而就当一切自由的感觉从概念变为现实之间，跨越这个距离的勇气需要不休止的抗争得以保持。

行动的自由与不行动的自由，接触的自由与不接触的自由，前者属于释放，后者属于收敛，在这个容器里，这片村庄，每一粒沙流动发出的单调信息，他的冲动不可阻拒，它寻找的某种绝对的真实，而仁木顺平所持有过的一切，以及未来他能够持有的一切，都真实不过当下对分享的强烈渴望，这种情感与外界和村庄都毫不相干，与快乐和德行也不相干，它是绝对的激情。永无可能将任何来自外界的自由悬挂其上，以聆听一种教训和经验，来破除荒诞并找到自己的位置，唯一可能被猜测的，是被设定的自由与自由之间绝非自由。

免于障碍地随意创造，自由的范式之独特保证了它难以被唯一的标准封闭，问题是它只有接近消失时才能够被给予足够的关注和精准的描述，因此需要保持渴望与尝试，不可言尽，不可穷尽，不可停止。无论是通过外在的读者眼光审视，还是直接转向自我的生活，这种扭曲感一经被发现即无法消失，承认它就像独身穿过幽暗弄堂般骇人，但必须承认自由这一最为宝贵的愿望几乎无法掌握，追求自由于无自由之处，阻断沙土或推起巨石，在逼仄处以暗追光，这是唯一的布道。

安部公房 （1924-1993）

注：题目自拟；

文首引用出自 阿多尼斯 著 薛庆国 译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其他引用出自 安部公房 著 于荣胜 译 《砂女》；

参考文献：彼得·乔伊《现代主义》、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加缪《西西弗神话》；

图片来自改编同名电影《砂之女》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