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者的城市
在入睡之前,我会寻找那个和音之城。
飞行器在凌晨时分不怎么出动,很少有飞行器的主人会在这个时候还在外面晃荡。街面传来的大都是出租车和大货车的脚步,都是工作的人。我甚至可以从他们过减速带的速度中,听出它们开的是什么灯。开着远光和近光的车速度不同,气势不同。
海浪轻耸,自从上一次腾跃之后,海浪已经有很久不再拍击到跨海的大桥底部,而归于平静。最近地球所处的位置,引力较少,潮汐很低。上次整片的浪拍打整片桥时,声音简直大到吓人,那段时间我的和音之城被海淹没了,有它的活动,我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不过那种确定无误的,有力的巨响,让我感到充实又好奇。海有这样滔天的力气,却用来拍击桥底。桥总是安然无恙,海还在用力扑腾,仿佛它们在游戏一般。
我一度把自己吊下栏杆,好更接近海面。我就把自己缠绕在绳索做成的软梯上,闭上眼睛任凭自己微微晃动。不过,那些声音都太大了,确实太大了。和音之城不在那里。
天渐渐亮起来的声音是开阔的,带着细微震动。仿佛天光大亮前黑夜只是一张幕布,是许多张有塑料质感的纱布重叠而成。天渐渐亮起,似乎有谁把一层层黑纱从地球表面忽闪忽闪地揭开,地球之外的光一层层迫近。
并非每次总能揭去一层,也有反复。如果凝视着自己窗帘的微光如何透进来,就会看见,天亮是有反复的。只用耳朵细听,也可以听见。音波沉积在黑暗深处,每当揭开一层,就带走一层声音的皮毛,又或者声音再次降落下来,重新铺满地表。夜的黑纱被全部揭开,夜之声也被带走,带向天空,那个不知名的巨人将它重新放入口袋,离开地球。
在那些时候,送牛奶的人滋滋地骑着电车到了我家院子的后门。他跨在车的两边站起身来,裤子和座位之间的粘连被悄然扯开——但仍然发出了声音,他站起身,一只手更用力一点握住车把,手和车把之间摩擦出吱的轻响,他伸出另一只手,腋下防风质地的衣服和衣服之间窸窣一声——那是他伸出手了,他按了一下门的开关,滴——接着用那只手撑住门,脚在地上踩一下,车龙头顶住了门栅,轮胎鞋底踩到了地面的细小沙粒尘土并有了极小幅度的滑动,使得它们咯咯作响。
他和他的车顶开了门,金属的门栅栏也试图粘住他的手,但皮肤在门的金属中又留下轻响。现在他两只手都在车把上了,右手搭在车把和手闸之上,只有接近抚摸的声音,左手更用力一些握住塑料把手,把手上的软的塑料颗粒扁了一点点下去,像轻哼一样。
他两条腿在车的两边,交替在地上走了几步,车在次次拉拉和呼呼的声音里,趟到后门的奶箱前。他摸出一大串奶箱钥匙,翻找观察了一小会儿,钥匙们互相碰撞,但因为是小而轻的钥匙,它们碰过以后也不怎么晃动就静止了。他拎起其中一根,其他的钥匙倒向手的下方,把它插进奶箱的锁孔里。
因为这个奶箱用了很久,钥匙已经被磨得很圆,被送入锁孔是是圆融流畅的,不是“滋”,是“入”的声音。奶箱的锁很简单,只是转动钥匙,使在里面别住门的搭扣转向垂直,钥匙怎么转,那个搭扣就怎么转,发出挨着奶箱门框擦出的声音。我听到他转身取出后座箱子里的奶瓶,放进奶箱,又把它重新锁上。转头时,他轻快了许多。但这次他要下车才能开门并出去。门在他身后自动合上时,他已经点燃了动力,使车咻地加速,离远到我听不见的地方。
隔壁的女人要起身去阳台浇水了。她的窗帘挂在木头杆上,窗帘环在木头杆上被拉开擦出闷闷的声音,先是一齐被移动到一边最后外面的撞到里面的,窗帘才被完全打开。她的卧室到阳台之间有四扇门,她要打开中间两扇。她总是先将左边门拉开,我听到她落地移门的地槽里有片叶子被碾碎,但那片叶子还未干透仍有一些湿润,有可能还是绿色的。拉开右边门时那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有和往常一样的细小灰粒。
她走上阳台,泡沫鞋底从木质的地板走进石头的阳台地面,她拿起水池边的壶,接了一壶水,然后打开水壶的压力开关,给她的植物喷上细密水珠。她的丝绸睡衣也落上了水雾,她的皮肤在接触潮润的衣服时,发出了和干燥的衣服不一样的声音。但她毫无觉察,并且低头俯身查看植物,我听见她长发细细碎碎地从背上滑落到胸前,一缕一缕地滑下去。
到了再晚一些,窗帘透进来的光会闪动一次。这个时候街灯会熄灭。如果许多次望见街灯熄灭,就会知道它熄灭前是有征兆的。并不是每一盏灯都会斩钉截铁地关闭,每一盏灯的灯丝也并不能同时撤去自身热量,它们随机地进入一团争抢然后熄灭,闪动时将发出细微的呜呜声。但也有些时候,数列也将在某个时刻变得井然有序。它们将渐次展开。
多比蜷在沙发里均匀呼吸,在梦中发出吧唧嘴的声音。我平躺在床上,但我自己知道并不是完全静止的。胳膊插在肩胛的骨巢里,随着呼吸起伏,它们在细细摩擦着彼此,双腿虽然平放在床上,但膝盖还并未完全垂直于床,仍然有几根肌肉在维持着它的平衡,并不得不调用更多的血液关注此地,也因此这里的肌肉有鼓鼓的声音。尾骨与床并非严丝合缝,尾骨也随着呼吸在调整自己和床的相对位置。脚踝感到有些软弱,但也只能那样,像茧中的丝一样,细致支撑。
我在期待着这所有的声音交汇成一个有序而动听的乐曲。我曾经听到过。当它们在某个时刻互为整体的一部分时,那就是以和音勾勒出的全新城市。当声音完全融汇时,城市的外貌和内在的运转也就完全服帖了。我曾见识过一次。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世界里的声音并非随心所欲,尽管在绝大多数时候它们都那样混乱。但有那样的时刻,或许因为加入了海面月光下的海豚歌声,又或者有一台吵闹的机器理顺了自己的逻辑,又或者我那个时候的呼吸正好恰逢其时。总之,对上了,就像亿万个齿轮轰隆旋转并缓缓逼近彼此,经过无数的分裂、翻飞碰撞旋转和淘汰,突然,它们全部互相咬住了。在瞬间绝对的静谧之后,一个齿轮被轻轻拨动,它带起了下一个,再下一个,直到混乱的轰隆变作秩序的音符奏鸣。
当时,世界被这些和声围合成一个松软梦境,我在那天睡得非常美妙,其他的日子总是辛在走神。只做成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我也得如此辛劳,不过,我仍然继续期盼着,期盼和音之城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