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挽回的时间
在这狂风暴雨的寒夜我从蒙得维的亚启航。 拐过塞罗的时候, 在上甲板,我丢下了 一枚硬币,它煜煜发光,又沉入泥浆, 一件光明的事物,被时间与黑暗吞没。
我感到,我做出了一件不可挽回的行动, 在这颗行星的历史中加入了 两个连续的,平行的,或许无限的系列: 我的命运,它是由忧惧,爱与徒劳的兴败组成, 以及那个金属圆片的命运, 流水将把它带到温柔的深渊 或是茫茫大海,大海仍在啮咬着 萨克森人或维京人的赃物。
我睡梦与警醒的每一个瞬间 对应着那盲目的钱币的另一个瞬间。 有的时候我心怀愧疚之感, 有时,则是嫉妒, 因为你置身于时间与它的迷宫,像我们一样, 却一无所知。
——博尔赫斯,《致一枚硬币》
还有不到六个月,就是24周岁的生日了。由于再一次站在小径分岔的路口上,近来开始频繁地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可以活到50岁,人生几乎已经过去了一半。我希望以什么样的姿态度过剩下的26年?寻求安宁,过着一边科研(自我价值追求)一边沉溺读书与音乐(丰富内心)的日子,或许以后回国在普通的学校做老师/研究员,或者离开学界寻找一份普通的工作以谋生,从此平平淡淡过完一生,还是寻求变化,不断尝试新的生活方式,即使前路迢遥,甚至可能步入黑暗之地?难以抉择的时候,至少头脑是清醒的:无论何时,人都不应该惧怕重新站在抉择的路口,而且一定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虽然每天依然陷在悲伤中,我却发现我一天比一天更加热爱世界,自然,和生命。神秘的生命。我渴望了解它,了解它的存在形式,它的维度,它和时空中无生命的存在有怎样的关联,藉此获得怎样全新的意义。如果人生还剩下26年,想给自己确立一个小小的计划,每年从不同的主题进入,去了解生命。主题可以是“自然”, 可以是“孤独”, 可以是“梦”,可以是“空间”。而2018年的主题,或许是“时间”。
时间和生命,到底有着怎样的关联?时间赋予生命怎样的意义?离家前夕,这样的想法愈发频繁出现在脑海中。我开始回忆起半个月前坐在从温哥华到北京的航班飞越白令海峡,想到这样穿梭于不同的时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在久远的年代,大洋彼岸便是世界尽头。远隔重洋的人们像是生活在平行时空里。而今在现代科技的助力下,在不同空间的,有着平行的命运的人们,轨迹因此得以交汇。飞机上的我渴望着归家。一边听着The Waves的有声书(搁置了几个月终于听完了),一边思考,在我听到每句呢喃般的念白的时刻,对应着那些我关切着的人们怎样的命运呢?我清醒的时刻或许他们还在静谧的夜中沉睡,等待明天的期待与失落;当我沉沉睡去的时候他们在面对着白日里绵延展开的时间与各种可能性。如果这样的时刻,我和他们在同一个空间,又会是怎样的情形?此时此刻我坐在家中写论文(才怪),地球背面的那个有着漫长冬季的城市没有我。忽然有些期盼回归的那一刻,我的轨迹和曾经平行的人们再一次联系在一起。其实又何须现代科技呢,古时的人们羁旅行役,也有着同样的体验。
我对时间感到好奇。也因为这样的原因,很喜欢博尔赫斯。他似乎总是站在时间之外,他在诗歌中歌唱生命与死亡,循环和终结,还有赫拉克利特和他的时间与河流,一次次触及对时间之本质的沉思。在《致一枚硬币》中,诗人在狂风暴雨的寒夜向渺茫不可知的大海投入一枚硬币,从此他知道,每一刻他的命运都和这枚沉入海底的硬币联系在了一起,他的“忧惧,爱与徒劳的兴败”和那枚金属圆片在茫茫深渊的“无知无觉”。第一次读到时我感到悲伤,太息事物必将随时间的流逝的悲哀宿命,在这样线性的不可抗力下,诗人和硬币不过是浩渺宇宙的一握沙。二者的命运因为时间紧密相连,却再也无法相见。从此,诗人再也不会知道这枚硬币有着怎样的命运了。葬身鱼腹,或者寄身海底的某个漩涡,生满锈迹无人问津。
我感到持久的悲伤,无法言明却绵延不绝。或许只是出于怀旧,出于无法挽回逝去的时间,由于线性的流逝,一种我曾在场的过去被永远地被遗失了。在某种意义上讲,此时的我和过去的我不再是同一个人。我曾关切的人和经历,消失在未知的茫茫宇宙里。或许是出于不可挽回的时间让我看到了自身的局限性,我的“现身在场”永远只能局限于一处,唯一一处时空,被注定的时空(写到这又想到决定论上了--赶紧打住--虽然确实也和时间这个主题在某种意义上相关吧!没有想明白)。不同时空的人们的生存轨迹有条不紊地向前发展着:大多终是陌生日,或许有些人有朝一日会相见,而一经离别又变得不可知了。可是每个人都有个下落,有个结果。一直以为这种持久的悲哀不过是性格所致,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直到最近读丰子恺先生的随笔,才发现他也曾感受过这样漫长而压抑的悲哀。他写到幼年时去扫墓的经历,在船窗口望着波浪时将手中的不倒翁失手掉入河中。
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果究竟如何,又悲哀这永远不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渔网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时间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我晓得这不倒翁现在一定有个下落,将来也有个结果,然而谁能去调查呢?谁能知道这不可知的命运呢?
然而随着年纪渐长,这样的悲哀却始终不能被解除,反而随着学识和阅历的增长,袭击的力也在加大。他写到散步时折枝作手杖,最终弃之田间时感到留连和悲伤:“它的后事永远不可知了”;将暗诵的诗句“春蚕到死丝方尽”信手写在纸上,付之一炬,向每个字依依惜别时又感到暗淡的悲哀:“哪一点是春字的灰,哪一点是蚕字的灰······春字的灰飞入谁家,蚕字的灰飞入谁家?······倘然混入泥土中,不知它将滋养哪几株植物?·······都是渺茫不可知的千古的大疑问了”;一颗饭粒的滚落也引起一大篇悲哀来:“不知哪一天哪一个农夫在哪一处田里种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结着煮成这颗饭粒的谷。这粒谷又不知经过了谁的刈,谁的磨,谁的舂,谁的粜,而到了我们的家里,现在煮成饭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这种疑问都可以有确实的答案;然而除了这颗饭粒自己晓得以外,世间没有一个人能调查,回答”;从口袋中摸出一把久经人手的铜板,想到它们的经历完全无迹可寻也会感到悲哀:“这些铜板倘会说话,我一定要尊它们为上客,恭听它们历述其漫游的故事。”
原来因为时间的流逝和命运的不可知带来的悲哀是很普遍的。仿佛得到了理解,悲伤的情绪减弱了一些,同时也知道,或许这样的悲哀必将伴随我一生了。或许讨厌离别,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无论是离开一座城市,离开生活的小屋,还是离开关切的人,都时常让我感到无法遏制的悲伤。就这样分别,置身在不同的时空了。或许很多时候都是永远地诀别了。就像时间无法挽回一样,这样的悲伤也不会有途径消解。直到读到文章的最后,丰子恺先生写道:
······倘一一记述我三十年来所经验的此种疑惑与悲哀的事例,其卷帙一定可同《四库全书》、《大藏经》争多。然而也只限于我一个人在三十年的短时间中的经验;较之宇宙之大,世界之广,物类之繁,事变之多,我所经验的真不啻恒河中的一粒细沙。
我仿佛看见一册极大的大账簿,簿中详细记载着宇宙间世界上一切物类事变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的因因果果。自原子之细以至天体之巨,自微生虫的行动以至混沌的大劫,无不详细记载其来由、经过与结果,没有万一的遗漏。于是我从来的疑惑与悲哀,都可解除了。不倒翁的下落,手杖的结果,灰烬的去处,一一都有记录;饭粒与铜板的来历,一一都可查究;旅馆与火车对我的因缘,早已注定在项下;片片白桃花瓣的故萼,都确凿可考。连我所屡次叹为永不可知的、院子里的沙堆的沙粒的数目,也确实地记载着,下面又注明哪几粒沙是我昨天曾经用手掬起来看过的。倘要从沙堆中选出我昨天曾经掬起来看过的沙,也不难按这账簿而探索。——凡我在三十年中所见、所闻、所为的一切事物,都有极详细的记载与考证;其所占的地位只有书页的一角,全书的无穷大分之一。
我确信宇宙间一定有这册大账簿。于是我的疑惑与悲哀全部解除了。
读到这里,非常感动。无法挽回的时间带来的个人的有限性,好像一并被消解了。宇宙间有这样的大账簿。我爱过和留连的人和事物,无论在哪一处,都在各自的时空里生活着、发生着。想到这里,回忆起类似的体验之前也有过。那是在听过的一场最感动的音乐会上,James Ehnes的Franck Violin Sonata in A,一直非常spiritual的曲子。大概因为James Ehnes的精彩演绎打动了大多数的观众,一曲终了人们欢呼喝彩,彼此致意,微笑着互道晚安,而我早已泣不成声。第一次在观众席中感到了如此深沉的人心的凝聚力,音乐带来的common impulse,尽管曲终人散后,再次形同陌路,“我有否再和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对他永诀了!”,但人们在此时此刻轨迹交汇,以这样奇妙的方式命运相连。我感到一种浩大的幸福。我记得那个瞬间,须臾人生中那些片刻的悲喜都不重要了,因为命运渺茫不可知带来的悲哀也淡薄了。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牢笼感与局限感,也一同隐去了。
在《博尔赫斯诗选》的前言中,有几句话深以为然:
所有的诗歌都向往着达到不朽,唯一的途径就是伟大。这伟大要求诗人用自己的生命来筑造那座象牙之塔,在这伟大之中,时间带来的痛苦、悲伤、寂寞,构成人的一生经历,都会上升为“一曲音乐,一声低语和一个象征”。这也正是纳博科夫在回忆中低语的“无时间性”。
而“站在时间之外, 是他与一切伟大诗人的一个共同点”,“他对于自己必将随时间流逝,这一可悲的宿命,抱着一种微笑的怀疑,超然和嘲弄”。我只是隐约觉得,博尔赫斯对必将随时间流逝的嘲弄和丰子恺先生感受到宇宙间“大账簿”的存在是相似的。他们都跳出了时间之外,须臾将成为不朽,渺小将到达伟大。想到这里,时间的流逝带来的悲伤变得淡薄了。虽然还是时常有轻生的念头,面对剩下的人生,也似乎变得有勇气了些。想到那些心念而不可知的人和事,也按照账簿里的轨迹进行着。消逝的曾留恋的过去,也在另一个维度发生着。我和万里之外的人们在一起,在各自的生命轨迹里对抗时间。能做的,大概是接受绵延展开的生命的可能性,接受每一次相遇和不可遇。如今站在岔路口,我想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可以。渴望一种浩大而幸福的声音。
于是就以近来想到的这些作为开端,18年去寻找和时间有关的真相。如果时间允许会把所想到的陆续写下来。书目还没有想好,赫拉克利特肯定是要认真读的,还希望能干掉博尔赫斯全集。《永恒史》大三读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点印象都没有···还有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以及@redon 提到的狄德罗的定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
主题之外的,今年至少要系统看一下科学哲学和心灵哲学。神经科学方面的科研进行了一年半,这两个领域的所知还颇浅薄,十分遗憾。斯宾诺莎也要多看一点--去年年末的时候感受到和自然产生了一种深刻的连接,似乎也因此对斯宾诺莎的泛神论更有体会了。“自然”可以是下一个主题。计划读完The Peregrine和The Living Mountains,Macfarlean除Landmarks之外的其他几本也是一定要读的。
科研方面,希望能把手上和帕金森病有关的项目快点结题。虽然并不感兴趣,但是终究要善始善终。下一个想做的,是把selfish-routing应用在大脑上,来研究大脑区域之间的连接在信息传递的角度上是不是最优的。
感到压力很大(也很脆弱)。希望能多一些好运气。再次感谢每一个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期待和每个人都能再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