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朋克:未来的阴暗面
这是一篇关于赛博朋克世界观的粗浅入门。
当我们展望人类社会的未来,时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出一派宏伟瑰丽的图景。但在另一种可能性中,我们的未来将被技术、网络和科技寡头所支配,人性则泯灭、迷失于充满冰冷高科技的反乌托邦之中。这种对人类命运的忧思,催生了科幻文化中一个非常独特的流派:赛博朋克。
赛博朋克脱胎于在60-70年代兴起的科幻小说新浪潮运动,后者试图改变传统科幻小说重视技术、奇观与历险而忽视人文精神内核的创作风格,不再单纯从科学与理性出发进行创作,而是将神学、心理学、社会学、政治学等更为复杂的题材糅杂进科幻背景中,广泛尝试象征主义、意识流等盛行于欧洲现代文学的创作手法进行写作。
在科幻小说新浪潮运动中,菲里普·迪克可以被认为是一个标杆式的人物。他的作品以奇诡前卫的幻想著称,有着阴暗、压抑的基调,但同时又充满了超现实主义的色彩。故事的背景通常设定在一个人性压抑、衰败的高科技未来,讲述了生活在社会边缘或者底层的小人物们,被卷入一个个真假莫辨的阴谋与漩涡中挣扎求生。他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冒名顶替》、《少数派报告》、《全面回忆》、《记忆裂痕》、《心机扫描》等作品早已被改编为电影,而由其多部经典作品整合改编而成的电视剧《电子梦:菲利普·狄克的世界》也已于近期播送。
可以说,菲里普·迪克对后世科幻界造成了不可磨灭巨大的影响,由他创造的这种阴暗的世界观,也被认为奠定了赛博朋克风格的基础。其后,美国作家布鲁斯·贝斯克在1983年首次于作品中提出了赛博朋克(Cyberpunk)这个称谓。在布鲁斯·斯特林创办的先锋杂志《廉价的真理》的引领下,包括威廉·吉布森吉布森的《神经漫游者》、弗诺·文奇的《真名实姓》、理查德·摩根的《副本》等在内的诸多作品进一步扩充了这种被信息网络、人工智能和神经技术所支配的反乌托邦世界观,并为这一类作品的主人翁赋予了强烈的反抗色彩,因此真正形成了Cyber(信息网络)与Punk(朋克、反叛)结合的赛博朋克风格。
但对于普通读者而言,赛博朋克依然是一个比较抽象的概念:每一位作者在创作时所采用的表现形式、背景设置和人物身份等,以及其所希望表达的思想理念常常不尽相同。其实,赛博朋克风格的作品往往相似地展现出一种压抑的人类社会生存图景,即“a combination of low lifeand high tech”,也就是一种高科技与低质量生活的结合。人类的命运并未因技术的发达而变得美好,反而退化进入了一种逼仄、原始、混沌的状态,旧时代的社会文化和生活方式反而成为了主流。在这样的世界中,普通人挣扎求生,却仍然不得不陷身于技术寡头、专制政府以及消费主义的摆布中。出于对科技本质的恐惧,赛博朋克对于未来社会的想象几乎都是消极的,常常聚焦于科技被滥用的社会中人类肉体与精神的逐渐异化,而所谓的秩序、法律、道德与人性也都在这一过程中逐渐迷失。
1982年,改编自《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的《银翼杀手》横空出世,讲述了一个关于在反乌托邦的未来世界中,一位孤胆侦探追捕逃亡仿生人的故事,全片弥漫着粗砺又阴暗的悲观主义色调。有碍于当时观众的审美意识,思想过于超前的《银翼杀手》最初并未取得票房上的成功,但随着现实世界的科技发展、社会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观众理解力提升,在十几年后终于被承认为经典之作。
《银翼杀手》几乎确立了所有赛博朋克电影的基调,也对后世科幻影视作品的视觉表达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影片塑造了一个永远笼罩在阴雨中的洛杉矶,遍地是过度商业化的霓虹广告灯牌与逼仄肮脏的街道,充斥着夸张糜烂的消费主义氛围。不同族裔混居一处,形成了杂乱无章又充满生机的社会文化。人们生活在拥挤、无序的环境中,在资本寡头的控制下茫然求生。因为影片拍摄期间正值日本的经济、工业和科技如日中天,故此影片中的未来都市里充斥着大量以日式风格为主的东亚文化元素。令人意外的是,含蓄内敛的东方文化与粗暴冰冷的未来都市发生了试听上的奇妙化学反应,也因此成为了之后许多赛博朋克影视作品中,和那些巨大霓虹灯或者全息投影一样必不可少的存在。
《银翼杀手》的故事主线并不复杂。未来世界,人类出于劳役的目的,创造了比人类强大、完美,却欠缺情感与记忆的复制人,并且将他们的生命长度限制在短短的四年。几个在外太空服役的复制人,冒死逃回地球,希望他们的创造者能够延长他们的寿命。银翼杀手德克一路追查,而另一边的复制人也找到了自己的创造者。但将逝的事实仍已经无法改变,于是他们愤怒地将自己创造者杀死。在德克的追捕过程中,复制人一个个死去,直到最后也最强大的一个复制人罗伊将他逼到了绝望的境地,又在最后一刻将他拉起,自己却在雨中燃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光芒。
在大部分时间里,故事的情绪是缓慢而压抑的,尤其是当看到与人类几乎无异,极其渴望生存的复制人被人枪杀于街头,行人们却毫不动容的情节,让人感叹在冰冷技术与实用主义的腐蚀下,异化的人类已经失去了基本的人性与情感。但尾声处,罗伊在将死之时的一番话,却顿时引燃了影片中长时间铺垫的压抑情绪,打破了复制人与人类之间原本就模糊不清的界限;人类的身份、情感、记忆、经历都不再重要,只有存在本身,才具有着永恒的意义。这段台词,将电影真正格局与立意展现在观众的眼前:
“我见过你们人类难以置信的事,我见过太空飞船在猎户星座的边缘被击中,燃起熊熊火光。我见过C射线,划过‘唐怀瑟之门’那幽暗的宇宙空间。然而所有的这些时刻都将消失在时间里,就像...泪水...消失在雨中一样。死亡的时刻...到了。”
去年上映的《银翼杀手2049》是《银翼杀手》在三十余年后的续集。影片中的时间也刚好经过了三十年,新一代的复制人虽然不再局限于四年寿命的限制,却仍然被视为不具备知性和灵魂的产物而随意地剥夺其生命。新一代的主人公K,既是复制人,又是银翼杀手,这使得他不断地挣扎于更为复杂痛苦的命运中。K也渴望拥有人性,渴望自己的存在有意义,但在最终,一切仍然只是归于虚无,成为了一滴雨中之泪。
作为一部难得的优秀续集电影,《银翼杀手2049》是对原有世界的延伸,而非颠覆。从电影的表达方式、视觉风格到内核与主题都几乎完全遵循了《银翼杀手》的原貌,同时又细致地扩展了未来的科技与废墟中人类社会的版图,极好地再现了那种被挤压于社会边缘的绝望。不过,在更大的预算和更为先进的技术的帮助下,虽然未来世界的视觉景象显得更为精细宏大,却脱离了老版那种浑然天成的杂乱、粗粝气质。叙事上,本作也与老版更偏向写意的方式有所不同,通过更为细腻的视角展现了主人公K寻觅人性,却最终悲剧性地发现真实自我的旅程。
不过,在《银翼杀手2049》诞生之前,《银翼杀手》真正的精神续作其实是《攻壳机动队》。这是一个以士郎正宗的漫画为基础的,包括由押井守、神山键治以及黄濑和哉所打造的TV动画以及剧场版动画的一系列作品,其中1995年的《攻壳机动队》和2004年的《攻壳机动队:无罪》两部剧场版可谓是将赛博朋克的精神内核发挥到了极致。在未来,世界进入了高科技与信息化的时代,人类社会受控于跨国财阀和强权政府,生物技术、网络科技和人工智能主宰了一切。但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美好,反而在战争、政治阴谋和恐怖主义的阴影下变得越发混乱。而此时的人类,已经可以进行全身义体化改造,四肢、内脏甚至大脑都可以改换为机械部件,并且可以通过脑后的接口与网络连接,以此实现精神上的互通。技术的发达,让犯罪活动也逐渐复杂化、高科技化。为此,政府建立了专门应对种种复杂、危险案件的公安九课。而《攻壳机动队》的系列故事,就围绕着以队长草薙素子为首的公安九课精英们处理各种事件的情节展开。
《攻壳机动队》的英文名称为”Ghost in the Shell”,来源于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Ghost,意指人类的灵魂;而Shell,则是指人类的躯壳。在这个系列中,人类的异化体现得最为彻底:通过义体改造,人类可以拥有各式各样肢体和器官,甚至最终变得根本不再像一个人类。系列主角草薙素子,更是一位只保留了部分大脑的全身义体人。
那么随之而来问题便是,既然肉体可以替换,记忆可以修改,思维可以连线,那如何才能证明离开了原始肉体的感知与意识仍然真实?如果我们的感知和意识可以被电子元件与信息网络篡改、重塑,那么所谓自我与灵魂真的存在吗?迷失在金属肢体和数据网络之中,人与非人的界限又在哪里?这种令人发狂的自我认知危机通常也是故事中犯罪行为的根本动因,时刻推动着剧情的发展。而九课与犯罪分子的斗争,最终也往往演化为保护灵魂自主性的攻坚战。
但即使身为主角的素子,也选择了在第一部《攻壳机动队》剧场版的结尾与从情报机关脱逃的、已经取得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傀儡师”结合,放弃肉体,进入没有边际的信息世界。而在《攻壳机动队:无罪》中,基于此番设定而产生的思考与想象则更加黑暗:性爱机器人工厂绑架小孩,将他们的思维意识,或者也可以说是“灵魂”本身进行复制,灌注入玩偶机器人的身体里,使得机器人表现得更加真实——这样的情节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在充斥着虚无主义情绪的故事背景下,生与死的边界变得模糊,灵魂与人性存在的基础也开始失去意义,因此《攻壳机动队》的故事里充斥着许多冷漠的暴力与杀戮,仿佛生命本身已经一文不值。
此外,《攻壳机动队》还在老版《银翼杀手》的基础上,形成了风格更为独特的视觉表达。相比后者那潮湿阴暗的洛杉矶,前者以香港九龙城寨为视觉元素的起点,创造了一个东方元素和高科技并存的,光明与阴暗交织、摩天楼与贫民窟共生、先进技术与传统文化糅杂,密布着破旧楼宇和中文广告牌的,更加拥挤、真实,更加生机勃勃的人类社会生存画卷。
2017年4月,也是在《银翼杀手2049》上映前半年,好莱坞对《攻壳机动队》进行了真人化尝试。这部由斯嘉丽约翰逊主演的科幻大片,对《攻壳机动队》剧场版的故事进行了全新演绎,甚至在视觉上进行了分镜级别的重现,但却因为过于保守平庸的改编,沦为了一部标准好莱坞思维的科幻动作大片。
视觉上,《攻壳机动队》真人版尝试再现动画中丰富的场景,做出了相对而言更大的突破,比如大量撞色霓虹、Glitch Art的运用,令影片整体风格在保留赛博朋克特色的基础上显得更为时髦。不过,相对于《银翼杀手2049》苍凉、阴暗而肃杀的视觉设计,《攻壳机动队》真人版实在显得过于浮夸、精巧了一些。
长期以来,日本动画界对于赛博朋克主题的探索一直非常深入,这可能也与战后日本社会所长期弥漫的焦虑与压抑,以及经济的快速腾飞与瞬间破灭所带来的动荡有关。1988年,大友克洋带来了动画电影《阿基拉》。人类在战争的废墟中重新创造文明,建立起了一个充满赛博朋克色彩的高度文明社会,但却在文明的手中再次走向毁灭。这部影片和《银翼杀手》一样充满了对人类未来的忧虑,以及对社会文明的深层次思考。《阿基拉》成为了2002年美国《Wired》杂志所评选的影史上20部最佳科幻作品中唯一的亚洲影片,更是其中唯一的动画片。
大友克洋之后又参与编剧了由林太郎导演、改编自手冢治虫1949年同名漫画的反乌托邦动画电影《大都会》,而手冢治虫的原作则脱胎于1927年的德国无声电影《大都会》。在林太郎版本的《大都会》中,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表面上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状态,但实际在上层人与下层人之间、人与机器之间却存在不可调和的巨大社会矛盾,最终引向了城市的灭亡。无论是从剧情深度还是视觉效果来看,林太郎版本的《大都会》都可以称得上是一部真正的杰作。
除此以外,上世纪的日本动漫界还孕育了《苹果核战记》、《铳梦》、《BLAME!》、《铃音》等具备强烈赛博朋克色彩的作品,与《阿基拉》、《攻壳机动队》、《大都会》等一起,对好莱坞科幻影视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世纪之交的神作《黑客帝国》三部曲,以及衍生的《黑客帝国动画版》,正是受到了《攻壳机动队》直接启发而诞生的作品。当然,《黑客帝国》所表达的主旨,从赛博朋克作品中常见的对科技滥用和人类异化的恐惧,上升到了对人类与客观世界存在本身的哲学质疑,也打开了自己独有的格局。而好莱坞翻拍的真人版《铳梦》,也将于不久后与观众见面。
另一方面,菲里普·迪克的小说奠定了好莱坞赛博朋克电影的基础,在《银翼杀手》之后,由其作品改编的《全面回忆》、《少数派报告》等作品共同为这一类型电影丰富了世界观。而包括《末世纪暴潮》、《十二只猴子》、《异次元骇客》、《未来战警》等在内的影视作品,则对赛博朋克这一风格向各个不同维度进行了延伸和拓展,也反映出了好莱坞对人类未来社会生存、运转形式的多元化思考。
当然,在赛博朋克电影的发展历史中,还有另一部电影不得不提,那就是和《银翼杀手》同年的《电子世界争霸战》。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程序员被吸入电子世界,和系统内的监控软件一起联手对抗另一个不受控制的程序的故事。虽然带着更多的奇观、历险色彩,但这部电影承接了小说《神经漫游者》中“赛博空间”的设定,创造了一个可以具象化的电子网络世界,为之后的《攻壳机动队》、《感官游戏》、《黑客帝国》等影片中人类意识进入虚拟世界的设定打下了基础,造就了流行于该类影视作品中的这一经典要素。对比《银翼杀手》和《电子世界争霸战》,两部电影分别对赛博朋克文化产生了两个不同方向的影响:前者带来人文上的思辨与反思,后者带来了技术上的奇观与幻想。它们相辅相成,令赛博朋克如此迷人。
除了影视作品,赛博朋克同样对游戏、漫画和音乐领域造成了深远的影响。其中,电子游戏天然地和赛博朋克文化有着血缘关系,因此与后者的关系最为密切,以其做为主题或背景的游戏作品不胜枚举,也不乏优秀之作,例如《杀出重围》、《辛迪加》和《晶体管》等,更有波兰蠢驴的《赛博朋克2077》年年都在吊着玩家们的胃口。这其中有一个游戏系列令人感到印象非常深刻,那就是育碧公司的《看门狗》。《看门狗》的游戏背景设定在近未来,人们生活的环境看上去与当下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家强大的科技公司开发了一套先进的系统,可以联通城市中所有人的电子设备,并对人们的日常生活进行监控、窃听、记录甚至直接影响。游戏的故事,就在黑客义警与犯罪分子围绕这个系统的种种斗争中而展开。
《看门狗》目前共有两作,故事分别发生在芝加哥与旧金山。视觉上,游戏中的世界几乎与现实世界相同,因此看不到太多显性的科幻元素。但在内核上,这个系列的游戏与其他的赛博朋克作品相似,讲述了巨型公司通过高科技把控了人们的生活,隐私、财产、权利甚至生命都成为了少部分人的玩物,而看似代表正义的孤胆黑客们也只能通过以操纵特权来制造混乱的方式贯彻自己的信条。在《看门狗》中,黑客通过简单地篡改信息数据,就能够轻易地让普通人成为罪犯,让银行敞开大门,让电子设备成为隐藏的炸弹。但最令人细思恐极之处,是随着现实生活中我们的隐私慢慢地在互联网上无所遁形,越来越多的设备被物联网所联通,日渐强大的科技公司们真的已将触角悄然伸入了生活中越来越多的细节之处,游戏中的那个世界看上去离我们越来越近。
作为一种流行于文学、影视、动漫、音乐和游戏等领域的亚文化,赛博朋克对我们最大的警示与启迪,就是要始终警惕先进技术对人性的扭曲和异化,以及永远不要放弃对个体自由的争取。毕竟,我们都不希望看到这样一个世界:在日渐强大的科技寡头们的推动下,技术不再是服务于所有人的工具,而成为了用以控制普通人的手段;通过洗脑式的宣传,不断掌握的隐私,人为强化的技术壁垒以及不断提高的使用价格等,某些财大气粗的寡头形成了一种“技术极权”的体系,操纵技术反向干预和左右人们的生活,划分出人们的生活阶层,甚至创造出一种荒谬的宗教式崇拜——正如《攻壳机动队》中的未来人类,依赖于对义体的使用,但又不得不向一手控制各种技术、标准和接口的技术寡头们支付极为高昂的维护费用,最终都难免以付出自由为代价。
想想看,这与今天的你以高价购买手机产品,却在某些巨头的操纵下不得不付出额外成本更换电池才能保证正常使用有什么区别呢?
(本文刊载于《中国青年》杂志,原文有删减修改,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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