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米粉勾起的回忆
在汉口安的第一处家是在汉西,叫做常码头的地方。尽管叫码头,四外端的是一派旱路光景:废弃的铁路、老旧的分配房筒子楼、藤蔓横生的菜地、墙角支起来的剃头摊子,共同白描出一个古旧而生动的城乡结合部的状貌。
二十多年前,南泥湾高架桥尚不知所起,往西北再走些路程是一片坦荡的农家,初到斯地,被老张老王领到左近踏青,第一次认识了白蜡虫。彼时的老张还是小张——充满了对大自然的好奇心和热爱——当然了,我妈一直到现在都是充满了好奇心和热爱的——想要摸摸看,结果当然是被扎到了手。
我的小学离我现在的家里相去极近,当是时也,去上学却是一桩极麻烦的事由儿:你需要从始发站坐三站地,穿过两条铁轨“进城”;下来,倒另一班公交,六七站地到学校边上,再走几分钟的路,这才到学校。早自习七点开始,于是六点钟起床成为一种必要的修炼,天还黑着,透着幽蓝色的冰凉,“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老王教导我说,我睡眼惺忪,似懂不懂。
惺忪的睡意在和早点摊子相遇之后,便会被氤氲的蒸汽唤醒,那是一口咕噜咕噜叫唤的汤锅,装满了面条米粉的竹篱在汤锅里搅荡一阵,迅速捞起,倒进纸碗或米黄色的搪瓷碗,浇上卤水和码子——那家的招牌是炖鸭块,鸭肉绵密细嫩,鸭皮糯软滑腻,吸饱了汤汁的厚味,皆有一节拇指大小。
粉条分宽细——这是当然的了——还有一种筷子粗细的圆粉条,像桂林米粉而较之松软,没有桂林米粉的筋头;等到湖南米粉大举席卷,店里加入了手工切粉的铡刀,便又是后话了。除此之外,店里也还兼卖着热干面和清汤面——这也是很当然的了,没有热干面售卖的粉面店,于武汉来说,未免不接地气得有些异端了。
我总会回想起这间记忆中的早点店,因为他在我还没搬走的时候就关张了。说了嘛,后来湖南米粉大举席卷,这家铺子最后彻底被一家卖手工粉的店盘走了,大概卤牛肉确实比炖鸭肉做起来要更简便也更廉价一些。搬家之后,后门有家粉面馆子也做类似的浇头,不仅有炖鸡鸭,还有汆肉肚片、生烫牛肉等,老王第一次发现之后,兴致勃勃地把我们一路拉过去吃,说很有当年常码头的感觉——其实并没有,相似的只是从汤锅里把鸭块捞起来的仪式感,那种绵密滑腻的交织感,真的是要花些功夫才能复制了。
然而我对那家店最深的印象并不是一种对古早味的追忆,而是一桩很奇特的小事。
记得是一个待在家里的休息日,我下楼吃早饭,顺便要给在家里忙活家务的妈妈带早点回家。吃完粉,一边消食,一边等着人少了去卖外带呢,一个穿着蓝布褂子围着黑围裙,带着袖套的老婆婆走了过来。她端着一只瓷碗,抄着一把黢黑的火钳。
老婆婆径直走到了店家的泔水桶边,用火钳夹出好些粉条来,笑呵呵地装进碗里,周围的人仿佛见怪不怪,只有我不明就里地看着她盛好满满一碗米粉。老婆婆一笑,不知道对着谁说,我屋里伢就喜欢吃这个。转身走开了。回家跟妈妈说这个故事,小张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地答非所问:可能她和店老板认得吧。
现在想起来,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与众生皆苦的概念相逢的过程,只是那时节日子过得懵懂,对人间世事理解的还不够生动罢了。
今天去吃了越南米粉,意外地从一本越南拼音里面点出来一份宽窄粗细绝类家乡汤粉的猪杂粉。筷子挑起一口米粉,稍加用劲便断成几截,不知怎么地便在一派罗勒和青柠的气味中叫醒了一个好遥远的曾经。
常码头马上要拆迁了,我也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拆二代,希望那里的老街旧邻也能过得更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