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忘却的纪念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含着金汤匙投胎,一辈子都泡在蜜罐里;也有一些人从出生到死亡,比尘土还卑微,仿佛他来到这个世上,不为别的,只为受苦。
满鸾是我见过的最命苦的女人:地主与丫鬟的私生女,从小无母,小儿麻痹症患者,嫁给叫花子又遭抛弃,孩子早夭,独居偏隅,死于非命。大院里的故事有很多,我想最先讲讲她的故事。
唐家大院是一座有着百多年历史的清代大院:前有池塘背靠山,右侧大路左边河,白墙黑瓦,檐牙高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落雨时挨家挨户绕院走一圈,雨点沾不湿衣服,典型的中国大户人家院落。民国时期县中学就在大院边上。我的童年在这个大院里度过。
满鸾是这个院子里唯一的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她的辈分很高,年龄不详,我们得按着奶奶辈叫她。年幼的我问过大人,她是不是以前地主家的小姐。大人说,她算哪门子的小姐,她是丫鬟生的。她是丫鬟和地主私通生的,还是地主奸污了丫鬟生的,年幼无知没有问,所以现在也不知道答案。只知道她从小就没有妈,又是女孩,地主爹家里更不可能善待她。后来又得了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拖着一条腿地走路,幼年遭受多少辛酸,不得而知。
解放后地主被打倒,满鸾也慢慢长大。院子里有几个地主家的小姐,从结婚到八九十岁临终都被丈夫或儿女伺候着舒舒服服。而满鸾,却因为她的出身和小儿麻痹症,一直没有人娶她。后来院子里来了一对从外地逃难,以乞讨为生的母子,他们在院子里留了下来。这个儿子乞丐叫申冬生,他娶了满鸾。申东生对满鸾一点都不好,会打她、骂她、嫌弃她;也会把满鸾纳布鞋卖的钱、低保钱强行拿走或偷走。他们曾经生过一个女儿,但是夭折了,听说后来满鸾又有怀孕,但在孕期被申东生家暴到流产,之后便再也没有孩子了。这是她的丧子之痛。
申冬生长得高大,好吃懒做爱赌博,当了一辈子乞丐。我们当地有句骂人的话“你就是个申冬生”意思是骂你厚颜无耻不要face。申冬生经常去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上讨回一些残羹冷炙,偶尔会分一点给满鸾吃,绝大多数时候只顾他自己。他妈死后,他就借着大院的一个侧门墙,用砖砌了个三四平米的小房子,外头搁一炉子,和满鸾正式、彻底分开吃住了。
满鸾住得特别偏,她卧室外的一边就是我家的果园——我猜测果园曾是地主家的花园。她在家门口的斜坡下开了块菜地,自己纳布鞋,托人去集市上卖了换成种子,她拎个小板凳,一瘸一拐地种些青菜。就她这样辛苦种下来的菜,很多还被申冬生大摇大摆地偷走。那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都在偷偷地帮助她:三董、班班这些男孩子替她担水、提水;我们女孩子会去她家和她聊天、看她做活计;偷拿家里的油盐酸豆角、去地里偷摘茄子番茄辣椒给她做菜;红花甚至会因为满鸾喜欢她的手镯而执意将镯子偷偷送给她,并且告诉她,等我们大了,给她养老……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这群孩子应该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所遇到的最大善意。可是我们真的太年幼,为她做的实在是太少了。
九八年我爷爷去世后,奶奶搬出来和我们住,我回大院的时间就很少了,见满鸾也很少。初中三年几乎就没有见过她。再后来,大概是高三或者大学期间的一个夏天,我和弟弟回院子里玩,伙伴们聚在一起,有人提议去看看满鸾。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满鸾:她坐在灶台边,面容苍老,白了一多半的头发糟成一个大坨拖在脑后。她认得出那些家住在院里的小孩——他们每年只要回家都会抽空去看她一两次——但是她认不出来我和弟弟。红花告诉她我和弟弟是谁,她很激动,特别开心地喊着我们的小名,说是卷卷呀我都认不出来你了,M崽怎么长这么高了。寒暄过后,红花揭开了她的锅,里面是一碗已经馊掉的南瓜,那是她前两天吃剩的,也是她今天的口粮,她拦着不让倒,红花生气了,怕她吃了生病坚决给倒掉了。
那天红花从家里拿了油盐,我们去红花家地里给她摘了些各式青菜,做了一顿饭,又把水缸里的水换满,翻墙去隔壁我家园子里头拾了一堆柴火放在她的灶间。然后又拎着她的桶,再次翻墙到我家果园的池塘里,摸了一桶大蚌壳、螺蛳。我们几个人拎着这一桶成果,在她菜地边上的压水井边清洗着蚌壳螺蛳、手脚上的污泥和脸上的汗水;我们给她开壳洗了一碗蚌肉,告诉她晚上煮着吃,剩下的放在桶里用清水养着吃……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做这些的时候满鸾应该是很感动的,她虽然没有开口道谢,但一直有在擦眼泪。再后来我们就走了。不太记得那天是否有帮满鸾清洗头发,只记得我有摸过她的头发,我用梳子给她梳头发,头发打结很厉害梳不动。很久以后我妈和红花妈提起过这件事,说满鸾在她们面前讲过我们给她摸了那么多蚌壳螺蛳……而实际上我们做的远远不够,也很抱歉我们能做的实在太过有限。
这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满鸾。只听闻申冬生背着她去村支书家讨要被克扣的低保费——她要付其中的一半给申冬生做跑腿费。读大学后,除了08年匆匆回老家送奶奶最后一程,又匆匆赶回学校,我几乎没再回大院。毕业工作后,连家里都难得回一趟。每次听到老家的消息,也是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离世的消息。在20-30岁这条荆棘密布的坎坷人生路上,满鸾也被我渐渐遗忘了。
再听到满鸾的消息是五六年前,红花告诉我她去世了:她死在卧室的地上,死前被人用开水浇在一侧头上,被人发现时耳朵里已经生虫了。推测是有人抢劫她的低保,受到反抗后起了杀心。我和红花一致认为是申冬生干的坏事。但是没有证据,警察也没有调查。后来我爸出面,联系院子里的各家各户,凑钱给她买了一口薄棺材收敛,好像还杀了一头猪,做了一个极简单的丧礼,大家吃喝过后,送她登山了。满鸾就这样彻底告别了这个对她极其不友好,让她受尽了苦的世界,连一张相片都没有。
我不知道满鸾埋在哪里,大概也没有人祭祀过她。除了院里的小伙伴,我也没有和谁讲起过她。或许这样反而更好,无论生死,都了断这世间的一切,忘却一切。愿她安息。愿大院里所有去世的人都安息。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
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