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拉圭的“大豆诅咒” | 谷声
编者按:青年农业政策研究者周晚晴的这篇文章曾于去年底发表在她自己的公号“食农杂记”上,后来被多个公号转载。但是,不久之后,所有版本都“违规无法查看”了,也不知道原因。最近,谷声决定重新发布这篇文章,为了增加可读性,我们请周晚晴对文章进行了改写,并增加了内容。在编辑时,我们又根据腾讯以往审查相关内容的行为,对疑似“关键词”做了加空格处理,希望这次阿弥陀佛。文末献上扩展阅读两篇,供您了解更宏观的背景,以及文中故事与我们自己的潜在联系。谷声近期处在调整阶段,发文频率较低,请读者见谅,但文章质量我们不会打折扣。预祝读者新年快乐。(蒋亦凡)
撰文、摄影/周晚晴
作者序:2014年12月,笔者作为世界观察研究所(Worldwatch Institute)的研究员,与来自荷兰、英国、西班牙、俄罗斯、美国和巴西等国的社会学者、农业政策专家、记者和公益人士一起,赴巴拉圭考察了大豆产业链给当地环境、社会、健康和文化带来的影响。两周间,考察团横跨巴拉圭全境,与该国前农业部官员、学者、公益组织、生态小农、原住民、市民和学生进行了直接交流。同年12月24日,关于此次考察的首篇文章发布于“素食星球”公众号。三年后,作者对原材料进行整合,加入了新的内容、数据和参考信息,将新版发布在此。敬请指正。
巴拉圭是个富饶的国家。它位于南美洲大陆的正中央,面积和云南省差不多,人口约700万,还没有和中国建交。圣诞时节,这里正值夏季。走在首都亚松森的大街上,湿热的空气里飘着棕榈花的浓香,抬头就能看到果实累累的芒果树。然而,生活在这个伊甸园里的普通百姓却难逃“资源诅咒”。在巴拉圭,工业化的大豆产业带来了滚滚财源,也制造了重重危机。

1. 从大豆沙漠到森林农园
小农维克多里诺的家在巴拉圭最东部卡嫩迪尤省的一个自然保护区附近。初次见面时,他和好友赛斯托并排站在一起,微微笑着,眼睛里是庄稼人特有的朴实和固执。
说起巴拉圭最流行的经济作物——大豆,两人都皱起了眉头。维克多里诺说:“大豆我种过,转 基因什么的,都试过。按照他们(种子公司)的要求,打几次药、什么时候打,都照做,但我不喜欢。种了两季,想改回传统的方法种些别的,可地里却什么都长不出来了。慢慢才恢复的。”
乍听好像有点夸张,但已经有研究显示,常和转 基因大豆搭配使用的除草剂“草 甘膦”会影响土壤微生物的健康,进而改变土壤的肥力。[1]维克多里诺现在做的生态农业不依靠化肥,作物的营养在很大程度上来自土壤里的细菌和真菌,如果这些微生物被除草剂杀死了,地里自然就种不出东西了。
考察队跟着维克多里诺进入屋后农园,眼前的景象和邻居家平整的“大豆沙漠”形成了鲜明对比:高大的棕榈树下,木瓜、西柚、香橙和鳄梨树都挂着果;甘蔗、玉米和芭蕉守卫着西瓜田,木薯的脚边长着辣椒、花生和菜豆;小径两旁,硕大的菠萝躺在草药的海洋里,矫健的土鸡在茅草中钻进钻出——这明明就是一座森林嘛!


“原先我也是刀耕火种,”维克多里诺回想道,“烧一片森林,种几年,再烧另一块,再种几年……后来有专家来教农林混合的生态农法,我才知道原先的做法有多笨、多粗暴。”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砍下几根甘蔗,带回家让女儿帮忙榨汁待客。

午饭是本地的传统食物。刚从农园里挖的木薯,蒸得又面又沙,清香微甜,配上加了盐、辣椒和各种香草炖到酥软的菜豆,美味又顶饱。

饭后,维克多里诺向我们展示了他留的老种子:五种豆子、三种花生、两种玉米,还有大蒜、芝麻之类。
2. 大豆难民
像维克多里诺这样自己留种、生态种植,就能在大规模化学农业的包围下独善其身了吗?向南50公里,上巴拉那省的小农赫罗尼莫认为没那么简单:“你在菜园里种得好好的,四周的大豆田一喷药,风一吹,都飘过来。番茄最娇气,你看我园子里这些,都是补种上的,之前种的都被他们药死了。”

一谈起大豆,赫罗尼莫的话匣子就关不上:“那个大豆一年种三茬,每茬得喷十次药,常常用飞机喷。最初几年还会提前通知我们,现在连个通知都没有……
“大豆成熟之后,他们就喷药,把大豆都杀死,四天之后,叶子也干了,豆荚也枯了,收割起来比较方便。就四天,你想想里面有多少残留……
“这些大豆都做饲料了,鸡啊猪啊吃了它,人再吃鸡和猪的肉,毒药在身体里越积越多,你说有没有问题?我们喝的水里肯定也有,就是不知道有多少……
“之前有个纪录片(Raising Resistance,2011)采访我,我说用有毒化学品种植是侵犯人权,德国、荷兰、俄罗斯都进口了很多这些大豆。后来德国有个人权委员会找到我,说草 甘膦不会污染,甚至喝了都没事。我就说,先生,你来我的村子,在我们全村村民面前喝了它,我就信你的。”
愤怒的村民们或许不会考虑“安全剂量”的问题——“喝了没事”,是指半杯农药半杯水,还是一杯农药不加水?但同时,监管部门也在回避“暴露时间”的问题——至今为止,业界默认的转 基因食品安全性实验天数依然仅有90天,欧洲多国科学家认为这并不足以证明食品的安全性;[2]对消费者尚且如此,农田周边居民的健康和安全,就更难得到保障了。
2003年,伊塔普阿省的11岁男孩希尔维诺·塔拉维拉(Silvino Talavera)在几天之内两次路过自家附近正在喷药的大豆田,被急性农药中毒夺去了生命。现在,大豆田附近的村落里,皮肤病、癌症、畸胎、死胎和不孕不育的病例越来越普遍。受害的小农和原住民一直在抗议,而他们面对的常常是跨国农业公司的雇佣兵和荷枪实弹的警察。

首都亚松森机场对面,索萨酋长和23个原住民家庭住在一起。他们都是卜阿-瓜拉尼族(Mbyá-Guaraní)印第安人,原本居住在巴拉圭东部的森林里。八年前,农业公司入侵他们的领地,烧了他们的木屋,开辟大豆田。族人四散奔逃,索萨和几家人辗转跑到这片名叫“萨拉特岛”(Zárate Isla)的林地,见没人来驱赶他们,这才安顿下来。

他们用木板和铁皮搭起棚子,养了鸡鸭,几户人家开始在房前屋后种粮食,勉强自给自足。索萨带着族人和我们围坐一圈,一只木制茶杯传来传去,每人都用同一根不锈钢吸管喝马黛茶,规矩是要喝就得喝光,直到听见“吸溜溜”的声响才能把杯子传走,不然就是不够朋友。
索萨身穿明黄色足球衣,坐在木桩上,两手伸开,在空中比划:“我们原来在森林里盖的木房子,又大又漂亮。这里什么也没有。”聊到愿望,他又说,“我们不想过原来那种生活。我们想向前看,过和别人一样的生活。”
可是,要丢弃原有的世界观,融入现代社会,又谈何容易?大部分原住民不会说西班牙语,也没有“工作挣钱”的概念,小孩就算能免费上学,也连文具都买不起。
索萨认为:“政府应该帮我们,给我们房子住。”然而现实情况是,政府偶尔会给他们发一些油、奶粉和面粉之类的精加工食品,却对他们家园被毁一事闭口不谈。巴拉圭统治者对各族原住民的系统性杀戮、驱逐和思想改造由来已久,无非是为了掠夺资源、获取利益。[3]
与自然共存的智慧,让原住民像野草一样活了下来。瓜拉尼人马里亚诺逃到萨拉特岛后,在铁皮屋周边的空地上种了芭蕉、木薯、玉米、菜豆、辣椒、马黛茶和一些草药,一座森林农园已经初具规模——这可不是农业专家教他的,原住民们已经在森林里这样生活上千年了。只要还想继续生存下去,现代的“文明人”们总有一天会发现这智慧的重要之处。
问题在于,是否来得及?
3. 大豆碰倒的骨牌
40年前,巴拉圭东部的森林覆盖率高达70%,如今只剩不到20%。[4][5] 车子开出市区后,主干道两旁的景色很快就变成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豆田。没有路灯,只有广告牌,上面画着绿色地毯一样的农田,推销农药、化肥、种子和农用机械。

这样的 “大豆带”从北到南贯穿卡嫩迪尤、卡瓜苏、卡萨帕、上巴拉那和伊塔普阿等省,已经把巴拉圭境内的大西洋森林带破坏得面目全非,并正向该国西北部的“大查科”(Gran Chaco)平原扩张,后者已成为全球毁林速率最高的地方之一。
考察途中的一天,我坐在疾驰的车子里,忽然看到路边几百米之外的一小片林地里腾起了白烟。我们以为是在毁林造田,立刻停车探访,发现原来是一些当地人造了泥砖窑,正在炼炭。他们眼看着大片森林被砍光、这么多木头被白白烧掉,觉得可惜,就把木头拉走做成木炭卖。

其中最健谈的一位工人长得五大三粗,皮肤黑里透红,眼神憨直。他一边抹汗一边说:“我原先是小农,后来我的土地被种大豆的买走了。他们都是机械化,三、四十万亩的大豆田,只要雇四、五个人……根本找不到工作。否则,我也不想在这里烧木头。”

小农大量失业,紧随而来的是生态崩溃。
森林被清伐后,土壤就失去了树木的根系和荫蔽,暴露在阳光风雨之下,原本就不高的肥力迅速流失,只能靠化肥,而化肥又进一步伤害土壤微生物,导致作物的抗灾力越来越弱;
树木消失后,不再有大量的树叶把水分蒸腾到空中形成降雨,原本适宜种植的气候一去不返,干旱日益严重,地下水位越来越低;
复杂多样的生态系统被整个烧掉,巨大的有机碳储量变成二氧化碳扩散到大气中,加剧全球气候变化,给地球上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带来了前所未见的威胁。
站在大豆田旁边,听不到一声虫鸣,见不到一只鸟影。这种农业体系的内核是一片死寂。

4. 全球产业链
二十世纪70年代,大部分原住民已被暴力驱逐,跨国公司在巴拉圭政府的纵容甚至协助下,开始大肆砍伐森林,用化肥农药蹂躏土壤,生产廉价大豆用于出口。现在,巴拉圭已经成为全球第四大大豆出口国,年出口额高达25亿美元,占国内生产总值的10%。[6]
大豆榨油之后,豆粕作为动物饲料,被喂给工厂化养殖场里的鸡、鸭、猪、牛。产业链末端,异国的餐桌上摆着这些动物的肉、蛋、奶,消费者却不知道它的来源,更不要说背后的故事了。

乘着大豆产业加速发展的快车,巴拉圭鸡肉公司“佩楚贡”(Pechugon,意思是“大胸脯”)从70年代起开始现代化。如今,它设在卡匹亚塔市的厂区集饲料加工、育种、孵化、养殖、屠宰、分割、包装于一体,在全国首屈一指,产品不仅在国内卖,还销往阿根廷、俄罗斯、委内瑞拉、非洲和中东。[7]

佩楚贡在厂区隔壁的社区里挖了五个污水池,每个都有标准游泳池那么大,没有做防水。爬上厂区边界的铁丝网,能看到排水管咕嘟咕嘟地往池子里注水,却也不像污染很严重的样子。
“那是今天天气好,”与污水池一墙之隔的居民告诉我们,“下雨天才脏呢。”原来,厂房会趁着下雨集中排污,血水、鸡粪和漂白水混在一起,经常能漫到附近居民的院子甚至家里。“臭气熏天,苍蝇到处都是,装纱窗都挡不住。投诉也没人理,他们(佩楚贡)说,忍不了就搬走。”
我们的司机菲德尔就是在这个社区长大的。他说:“我小时候,这里的溪水很干净,一到夏天大家都跳进去游泳、抓鱼。现在都成臭水沟了。”这些污水汇入不到十公里远的观光胜地伊帕卡莱湖,已经造成多次藻类爆发。
环境污染、生态破坏、社会不稳定、慢性病增加……这些貌似是巴拉圭的问题,事实上却关系到所有人。在巴西、阿根廷、巴拉圭、乌拉圭、玻利维亚等国家的小农和原住民艰难求生的同时,跨国公司主导的大豆产业链已经和动物养殖、屠宰、加工产业链融合在一起,实现了全球化,同时不断影响各国政策法规以便获利。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每天都在世界各地上演着。
中国也是这个复杂链条中的重要一环。不断增长的肉、蛋、奶需求,早已让中国成为全球最大的大豆进口国。2016年,我国大豆进口量达8319万吨,短短三年间增长了30%;这些大豆大约一半来自巴西,一半来自美国,[8]占全球大豆交易量的60%,[9]是国内总产量的7倍;相比之下,巴拉圭大豆总产量还不到我国进口量的九分之一。[10]
中国是大豆的发源地,东北山林里依然可以找到野生大豆。可如今,廉价的进口大豆已经击垮了我国的大豆产业。为了生计,我们的豆农或者转种其他作物,或者大量使用商业种子和农药,在损害自己和消费者健康的同时,一步步将野生和本地品种推向灭绝。[11]
然而,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商业种子的研发赶不上自然环境的波动。本地品种丰富多样、快速更新的基因库,和懂得善用这些品种的乡土智慧,才是我们适应环境、延续生命的根基,也是最后的希望。
5. 怎么办?
2014年11月底,在亚松森召开的“全国转 基因大豆研讨会”(NationalSeminar on GM Soy)上,一位在当地实践生态农业的大学生在发言中提到了大豆对本地生态小农的冲击。现场60多位参会者中,不乏来自巴拉圭大豆主要进口国的记者、学者和公益人士。
当被问到“你们需要怎样的帮助”时,年轻气盛的学生有些激动:“我们什么都不要,你们这些国家都不要再买我们的大豆就行了!”
抵制说来容易,却很少有人能做到,特别是在关乎自身习惯的时候。考察途中,团员们大量采访、拍照、写文章,也常常痛骂无良企业和腐败政府,到了吃饭的时候,不少人却还是要点一块油润的牛排,或一份又大又便宜的鸡胸,却不考虑这些食物正是来自他们所批判的工业化生产链。
解除“诅咒”,需要冷静的思考、真诚的关怀和持之以恒的行动。如果有一天,每个人都可以在买些什么之前,想想是否真的需要它,花点时间去了解它的来源、故事和背后的理念,那么人与人之间将会多些理解和信任,世界会更加和平单纯,生活也会变得更地道、更让人安心。■
参考资料:
1.Newman, Molli M.,et al. (2016). “Glyphosate effectson soil rhizosphere-associated bacterial communities.”Science of the Total Environment, 543:155-160.
2.Schmidt, Kerstin,et al. (2016). “Proposed criteriafor the evaluation of the scientific quality of mandatory rat and mouse feedingtrials with whole food/feed derived from genetically modified plants.”Archives of Toxicology,90(9):2289-2291.
3.Chomsky, Noam and Herman,Edward S. “The Indians of Latin America: The Non-Civilized in the Way of ‘Progress’.”The Washington Connection and Third World Fascism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Human Rights –Volume I).Boston: South End Press, 1999. 124-147.
4.Huang, Chengquan, et al. (2007). “Rapid loss of Paraguay’s Atlantic forest and the status of protected areas – A Landsat assessment.” Remote Sensing of Environment, 106(4):460-466.
5.Da Ponte, Emmanuel, et al. (2017). “Paraguay’s Atlantic Forest cover loss – Satellite-based change detection and fragmentation analysis between 2003 and 2013.” Applied Geography,79:37-49.
6.FAOSTAT.
7.Pechugon. “CERTIFICACIÓN Y PROCESOS.” www.Pechugon.com.
8.中华人民共和国商务部对外贸易司.2013-2016. 《中国进出口月度统计报告》.
9.USDA FAS.“Oilseeds: World Market and Trade.” January 2017.
10.FAOSTAT.
11.谢法利·夏尔马. 2014.《饲料饥饿:中国的工业化肉制品需求及其影响》.
※ 本文版权归作者所有,如需转载请与我们联系获得授权,违者必究。
(原文首发于2018年2月12日谷声微信公众号)
关于作者:

周晚晴 农业和食物体系研究者,良食基金顾问,生态农业爱好者。个人公众号:食农杂记
扩展阅读:
从一碗红烧肉到巴西热带雨林——中国肉奶体系的真实成本(选自谷声旧文)
资源采掘 ——包容性发展抑或新帝国主义?(选自公众号“社会食物”)


-
西木桑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7-23 02:53:45
-
绽放的玫瑰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4-02 20:52:16
-
苍年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26 22:33:24
-
Reno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23 03:33:28
-
2009hy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4 16:19:58
-
丠逑一尘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4 11:20:05
-
锦书云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2 11:36:38
-
巴别塔之猫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2 09:20:09
-
赏杯子君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1 14:18:07
-
#Sæglópur#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1 10:06:44
-
看浮云悠游ღ羡煞了我的不自由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1 10:01:31
-
xiaowo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0 13:48:55
-
hyang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0 13:41:27
-
菠萝童鞋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0 11:55:49
-
无主之城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08 18:20:40
-
曾沐沐沐隽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08 16:5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