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乳初恋和憋尿》记录我的“早恋”

当我被叫到名字的时候，我知道我完了。
班主任在教室的过道来回踱步，我佯装镇静地捧着书看，目光在成行的文字间打滑。每当她在我身后走的时候，我就像菜市口将被杀头的犯人，听见刀刃摩挲空气的声音，颈后缩紧。
“你来一下。”刀终于下来了，头颅爽利地离开躯体，我解脱了。
楼道天花板的灯光，在她的颧骨处投下两处深重的阴影。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虽因高度近视而显得有些滞讷，此刻却轻易穿透我纸片一样的身子。
“我听见一些风言风语。”她插着腰。
“老师，我没那个。”
“没那个？没那个！我早就发现了，一开始我还不信，要不是七班的陈老师跟我说，我还不知道呢。”
“老师，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几乎是在乞求了。
“才多大啊？啊！刚上初一就学会搞对象了哈，你妈你爸送你来干嘛的？来学校搞对象了。我还没给他们打电话呢。”
所谓不幸中的万幸。
“你个情种！成了咱班情种了！你这么点个小个儿，还搞对象呢，臊得慌不？”说着她抓着我的肩，来回推搡我几下。
那时的我很矮，一米四左右。目光正好与她的胸部平行。我的眼睛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使劲压下有些僵硬的脖子，往地面看。她穿着凉鞋，脚上还套着袜子，大拇指的指甲顶着袜子的接缝处，似乎随时要开绽，我穿了一双旅游鞋，网布的面上是早上残留的牙膏渍，灰绿色的，草本的。
“你看上她什么了，啊？给我讲讲。”
“我……我崇拜她。”
“崇拜？你崇拜她什么啊？我还纳了闷儿了。”
“她朗诵的好……”我搜肠刮肚地想词儿，“上次咱年级的朗诵会，她朗诵的那个，好。”我本来想说她朗诵的具体篇目了，可却没想起来。
“她朗诵的好！？她都结巴了，她好？你怎么不崇拜朗诵第一名那个男生呢！想不明白。”她双臂环抱在胸前，”你说吧，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始终不做声，紧咬嘴唇作诚恳状。
我是在军训时看到她的。入学军训时，十一二岁的孩子每人套一件肥硕的迷彩，在瘦削的身体上晃荡。女生方队坐在地上休息，三三两两的聊天，叽叽喳喳。只有她在那不做声，抬着一张明净的脸兀自出神，在暗沉昏浊的迷彩里分外夺目。那张脸，很快就挤满了我的整个想象。迷彩服里汗水蒸腾，突然感觉自己变轻了。男生方阵里百十号人，我站在队伍中间的位置，但我一直认为她肯定透过密密层层的人看到我了。但直到毕业，我也没来的及求证这个细节。
“你不说是吧，行！我还不问了。我开始觉得你这个孩子还不错，没想到来了没俩月就搞对象了。你这是品质问题知道吗？”
原来我还在楼道里挨训，那个在我头脑里盘桓不断的面影不得不中场休息了。
“你凭什么喜欢人家啊？知道人家里有企业做生意吗？你家又没人家里富。”我感觉脸在灼烧了，屈辱在血液里流窜。
我不知道她家有企业，但我看过她家的车，在周末放假他爸爸来接她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牌子，但是关车门时是厚重沉闷的一声“嘭”，忘了听谁说的，能发出这种厚实声音的车都是好车。她坐进车里，墨色的车窗摇上来，我就看不见她的脸了。回家后，我特意来回开关我爸的车门，发出的声音确实不一样，是很轻薄的金属声音。那可能是我那个年纪里最不高兴的一件事了。
之后我和她开始了密集的纸条往来。我当时为了能把纸条写的文采斐然，不怎么读书的我特意买了好几本书——《好词好句精彩段》《中学生满分作文大全》《宋词赏析》《文化苦旅》《刻在掌纹里的爱》《旋风少女》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我记得当时写过的句子有：“记忆中有条路用深情连接，我在这头，你在那头”“我穿越千年的悲喜，怆然独立，流下的眼泪，感动了谁”“我夜里总是要辗转不停才能睡着，可你的倩影却挥之不去”“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遇见你，然后变得透明。”……
我借来几根彩笔，换着颜色写。一段文字四句话，有时候五个颜色。开始用的纸条就是横格作业本，后来觉得不讲究就买了做手工的彩纸。每次写完，叠的时候都要严丝合缝。然后还要写上“to: xx”，高兴了还得画个红桃心。
当时帮我传纸条的是一个矮矮瘦瘦的男生，是她的同桌。前前后后得送过几百次吧，但一袋干脆面都没找我要过。默默地从七班的教室跋涉几十米来到我们教室，收发纸条，做一名兢兢业业的邮差。后来他中途转学了，可我还记得每次跟他说谢谢后，他腼腆地笑的那个模样，特干净。
我们之间是纯精神“恋爱”，只有书信往来，有的时候在楼道里碰见，都各自靠墙走一边儿，灰不溜丢地低头拐进教室。如果柏拉图看见的话都得为我们着急，而在老师眼中，这种行为叫搞对象，是“品质问题”。
我妈说，我出生一个礼拜就开始喝奶粉了。当时她生完我身体不好，一个礼拜之后就没有奶了，也就是说，我只喝过七天母乳。但我却清晰地记忆着母乳的味道，也许是我臆造出来的记忆。那是有点腥甜，有点让人昏昏欲睡的味道。
那天站在楼道里，被班主任训斥的时候，我的目光扫到她乳房的轮廓，记忆里母乳的味道不可救药的在大脑里扩散，那种气味和羞耻联系在一起。班主任、母亲、法西斯重影儿，母性是最大的极权。
被班主任训斥后，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上厕所，因为我只要一去厕所，她就问我是不是又去递纸条了，偶尔还会声色俱厉地说：“屡教不改！”因此我能憋则憋，或者趁着她给同学讲题的间隙，一路小跑去上一次。每当想起她那充满怀疑和质询的目光，想起那种拒绝相信一个孩子一切言行的残酷，仍让我不寒而栗。
我记得唯一一次和“她”独处，是在学校体育馆的大台阶下面。台阶上有人用粉笔写了“李伟love张云”“胡xx是sb”“我不想上数学课”“教务主任去死”一类的话。我记得半天我都没吭声，她好像也是。但那一瞬间，操场上特别静，感觉那么大个的世界上只有我们俩，年纪加一起不过二十多岁。
我那天穿的衣服上有个巨大而愚蠢的维尼熊，如果说在那个岁数还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事，这个也算一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