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山如睡 | 山海经
那个冬天以后,娘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将她入土后就下了山,去找一个名叫李奎的男人,那是我爹。 这些年来,娘的身体愈发不好,她将流浪人间所学医术全部授予我,虽然只是些皮毛,但足够我下山后自己挣口饭吃。 娘并没有将她和爹的故事全部讲与我听,但从她说起往事的语气和神情,我知道她爱他。可是她却从不讲我出生以后的事,也没有说她为什么独自回到山上,每当我追问时,她脸上的幸福就消失不见,转而是无尽的悲伤。 夏日的天热的发慌,我趟过柢山下的河,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才进入镇上。不比柢山的荒凉,这人间的集市真是热闹至极,难怪娘她念念不忘。 我逢人就问他们认识李奎否,却无人搭理我,他们只管做自己的生意,走自己的路,我寻了好些日子都无甚收获。 虽然我可以一直不吃不喝,可耐不住这人类美味的诱惑,我实在腹饿难行,最终寻了家街角的面馆要了碗面吃。与山上苦涩的果子比起来,这碗面是我自出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只是临走时,老板拉住了我,问我要贝(钱),我并不知那是何物,他说吃了面总要留些东西作为交换,而我空有一点皮毛医术。 老板闻之大喜,忙拉着我入室内,问我是否来自外地,眼下镇上疾病蔓延,镇上医师本就不多,奈何又极贵,平常人家根本请不起… 老板一直说个不停,直到止步于内室。床上躺着一个妇人,她浑身红肿,身上多处已化脓,看起来怕是时日无多了。老板一边抹泪一边求我救救他娘子。 我仔细瞧了瞧,这妇人之病是痈肿无疑。痈肿不是什么大病,却极难医好,我娘曾专门嘱咐我,什么病都可医,唯独痈肿不可以,因为那是要命的病,不是要了患者的命,就是要了医师的命。 我为难的摇了摇头,告诉老板我只能缓解她的病症,使她多活些日子,医好她并无希望,老板喜极,说能多活一天总是好的。我将老板唤出,取了血喂于妇人,虽无法救她,但好歹能缓上些日子。 我向老板打听可识得李奎,老板说镇上有三个李逵,一个是西街的大商,一个是东街的铁匠,还有一个是镇尾要饭的,问我找哪一个。 我并不知道我要找的是哪一个李奎,于是辞了老板一个一个找过去。 不是西街大商,不是东街铁匠,那只剩下镇尾的叫花子了。我一路往镇尾走去,远远便看见一人衣衫褴褛趴在地上问过路人要饭吃,行人都避之不及。我上前去拉起他,发现那人浑身发烫,周身溃烂,与面铺老板的娘子一样的症状,是痈肿。 那人拉着我的衣角让我赏口饭吃,我看着他的脸,并不英俊,生身有些丑陋,原来这就是娘深爱的男人。 我问他可否认识柢山上的女子。他听到柢上二字一下安静了,忽的跳起来躲到好远,我向他靠近,却见他浑身发抖,口中念念道:"妖怪……是妖怪……蛇……不,是牛……不要杀我……绕了我吧……" 我怔怔的看着他,无法动弹。难怪娘从不和我讲起我出生后的事,难怪娘独自一人回到山上,难怪难怪…… 娘,这就是你爱了一生的男人。 许久,我转身向镇外走去。 我不该下山来的。 没走两步却被人拉住了手,我转头一个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望着我,问我能不能救救他爹,她说是面铺老板告诉她我可以治痈肿,于是她就一路寻我而来。 我问她爹是谁,她说她爹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他爹会捕鱼给她吃,只是现在生了病,再也不能给她捕鱼了。 我默然,这条命,终究是要交代在这镇上了,最后看一眼那依旧缩在角落里的男人,他依旧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我牵了小姑娘的手随她而去。 我剜了心头肉,熬成汤递与小姑娘,告诉她,她爹爹喝完就会好起来,以后又能给她捕鱼吃了,小姑娘开心地直给我磕头,我却不得不赶紧离开。 一路上,我的手脚开始不停使唤,逐渐显出原形来,蛇尾,牛头,肋下翅全都一一现出来,我用尽全身力气往柢山飞去。 柢山上寸草不生,一片荒芜。我倒在娘沉睡的土地上,轻抚着她。 娘亲,阿鯥无用,没能找到你曾深爱的那个男人…… 又东三百里柢山,多水,无草木。有鱼焉,其状如牛,陵居,蛇尾有翼,其羽在魼(qu)下,其音如留牛,其名曰鯥(lu),冬死而夏生,食之无肿疾。——《山海经·南山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