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张怡微 | 暗恋桃花源(for 73烟纸店)
前几天听樊光耀老师的演讲,在这一轮舞台剧《暗恋桃花源》30周年的纪念演出中,他扮演江滨柳。
演讲中樊光耀说笑道,“暗恋”的演出他一共才三场戏,隔壁“桃花源”剧组上蹿下跳撒泼打滚的,而他的戏不是坐在轮椅上,就是躺在床上。
所以,这可能是他演艺生涯中体力消耗最小的角色之一。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看《暗恋桃花源》,和大学时的男朋友坐在剧场的“山顶”上。当时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台湾念书,既没有很懂“暗恋”作用于时间的力量,也不知道戏里的“桃花源”除了拆解了《桃花源记》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后来很多年,我都不太敢看这部戏,害怕人生会像“三场戏”不动声色地吃尽三四十年,又显得那样单薄。
30年来,这部后设性颇强的舞台剧已经很难显示出当年的实验特质,这部戏如今面对的外部环境也不仅仅是1986年失序喧闹的台北。只是“暗恋”的感人、“桃花源”的讽刺,及两个剧组因为争抢排练厅引发的干扰与混乱,这些都深入人心,剧情观众已经很熟悉了。
“暗恋桃花源”本身成为了一个记忆符号,并开始交汇种植了观众自己的青春记忆。
好像我们听《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1986年,表演工作坊以“集体即兴创作”的形式,偶然排演了《暗恋桃花源》,获得了成功。
剧情很简单,“暗恋”的故事发生在战乱时的上海,江滨柳和云之凡是一对有情的年轻人,可随之而来的战争令他们分别了大半生。三十多年过去后,江滨柳对云之凡始终难以忘怀,虽然早就娶妻生子,心中却魂牵梦萦往日的点滴。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江滨柳在报上登广告寻找云之凡,刊出之后,他又开始煎熬地等待着云之凡的到来。
姗姗来迟的云之凡在儿子的陪伴下,穿着体面地出现在江滨柳病房。她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仿佛仅仅是出于礼貌来探望一个故人,了却他临终前的一桩心愿。
一段旧情,演变为一件顺手做做的小事,她说,“我都做外婆了。”
老年江滨柳的炽热与云之凡的闪避,因为1949所能调度的时代共鸣,令台下的观众心酸不已。
我们这才知道,第一幕罗曼蒂克的聊天不过是普通的聊天,我们这才知道,即使在当时一对年轻人曾经真的心意相投,在分别以后,两人的感情居然倒退成了一场“暗恋”。
这是有趣的设置。
尤其是看过那么多负心汉的故事,云之凡对江滨柳的“遗忘”反而像一股清流。
江滨柳说,1949年到台北以后,他先是住在景美,后来搬到民生社区;云之凡先是住在永和,后来又搬到天母。两处住家其实离得并不远,在小小的台北,居然没有重逢的机会,可见造化弄人。缘分那么浅。
扮演云之凡的女演员中,要数林青霞最有气势。她的“云之凡”看起来嫁得最好。她说出来的每个字,都那么没有遗憾,又那么为江滨柳感到遗憾。
之前湖南卫视让如今的林青霞再演云之凡,更是将镜头聚焦在她手指上的钻戒,和手腕上的名表。男女握手,明明是伤心的道别,两块手表的距离,却以世俗化的方式放大了两人的现实距离。
我很不喜欢这样的镜头解读,因为演员是没有准备的。
如果放大阐释的话,那个曾经口中充满理想主义的少女云之凡,简直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会以这样的打扮前来打击一个要死的人。
而林青霞分明比年轻时演绎得更为从容了,令人相信一个历经战乱与岁月的女性,是有一份更大的体谅,保护一个伤痕累累的故人。
比起舞台剧的商业成功,金士杰、林青霞主演的《暗恋桃花源》的电影,并没有获得很大关注。可能就产生幻觉的机制而言,电影与舞台的效果完全不同。
电影版中的云之凡较林青霞后来在《偶像来了》的自我复刻,穿着上朴素一些,但距离依然是遥远的。
她总显得那么匆忙,很快就想离开病房,好像是怕两人的聊天会向深处走去。江滨柳紧逼着问她,“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云之凡想了想答,“我写了好多信到上海,好多信。后来,我大哥说,不能再等了。再等,就要老了。”
随后她转身,看着江滨柳,说:“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人很好。”
如果说时隔多年,我对《暗恋桃花源》有过情结的话,那可能真的是云之凡的这一句回应。“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人很好”,显得坚毅。
她似乎是在说,明明时间愉悦地过去了啊,又似乎是在说,你怎么还在遥远的时间深处,这要让人怎么办好呢?
早在“暗恋”第一幕,两个对未来毫不知情的年轻人聊天时,江滨柳曾说,“就算我们在上海不认识……那么隔了三十、甚至四十年,我们在海外也会认识。”
云之凡说,“可是那样的话,我们都老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江滨柳说,“老了,也很美啊。”
他们两人一点都没有变,云之凡所说“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也是一以贯之的。
云之凡是薄情的人吗?男人可以忘记女人,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忘记男人?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樊光耀说,演员塑造角色,要知道角色心中最恐惧的是什么。
江滨柳最怕生前再也见不到云之凡,他见到了。但见到的结果,是出乎意料的。眼前的那个人,年轻时劝他忘记战乱时暂时回不去的家乡东北,“你一定要忘记!你一定要学着去忘记呀!”
江滨柳做不到,他永远沉浸在“有些事情不是你说忘就忘得掉的”,永远走不出墙上两人分别那个旧年的时地——“上海公园 八点二十分”。
云之凡出场的第一句台词是“好像一切都静止了”,一语成谶,映照了江滨柳一生的痛。
云之凡怕什么呢?怕“再等下去,就老了”。
记得一个人,找寻一个人,可以登报、可以昭告天下,好像是正义的、美好的,不惜伤害眼前人。而忘记一个人,一定要忘记那个人,这样的事,要怎么登报、要怎么昭告天下呢。
可有些正义和美好,恰恰是通过忘记来实现的,只因为“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