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女士
一
K女士看起来30多的年纪,个头不高,大约1米6的样子。身形很瘦削,留着一头黑色的短发。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看起来很是充满激情与干劲。当她停下脚步与同事打招呼或者闲侃的时候,带着浓郁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分贝总是扬得高高的,带着略微夸张的笑声,很容易成为焦点。
看起来,她是对生活饱含着热情与善意。
K女士比我晚一年入公司,在行业里应当算是我的前辈。由于分在不同的领导下做不同项目,加上我本身就是对待不熟悉的人相当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每天仅限于上班碰见时的点头微笑。
我真正开始对K女士有所了解,却是通过另外一个同事L姐。
L姐是我初入职场认识的第一个人,对待初来乍到的我十分热情友善。虽然年过三十,状态却十分年轻,很多时候,她对于这个社会的新兴事物的了解往往让古板的我汗颜。我们基本每天一起吃饭散步,然后晚上加班完后一起迎着路灯赶最后一班地铁。对于生性孤僻的我来说,要自己去主动结识别人比别人凑过来主动对自己说hi要难太多了。因此我对于L姐一直饱含感激。
大概是一次午饭后,我们百无聊赖地压马路消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走过上班族拥挤的地方,L姐突然带着点神秘地问我了不了解K女士这个人。我没太在意,只是很随意地说不太清楚,看起来K女士就是一位充满干劲看起来很友好的大姐。
“那你知道K信密宗吗?”L姐转过头来认真看着我。
“啊?什么是密宗?是哪种宗教吗,我不太懂宗教什么的。”
L姐耐人寻味地笑笑,跟我普及了一下密宗的基本信息,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而后她非常正式而又严肃地宣布,K信的这个密宗就是一个邪教。我愣住了,讶异道,不会吧,看着K女士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了啊。事实上,K看上去十分阳光健康,而我对信仰邪教的人的印象,还停留在小学时发放的关于法轮功的教育读本里,那些已经陷入癫狂的形象。
“你知不知道,K这段时间一直在对我传教?”
我表示一脸茫然,问她都是怎么传教的,长这么大,我还从未被传教过。L姐告诉我,因为两个人是同一项目中唯二的两名女性,年龄差的也不太多,因此加班的时候经常两个人一起在生活区边用餐边聊天。一开始大家还只是客套地聊聊各自生活中不痛不痒的琐事,有一天话题就变味了。
事情起因在L姐跟K女士抱怨自己因为加班太多无暇兼顾生活,感觉自己最近身体状况欠佳。而后K女士问,你觉得我的气色怎么样呢?L姐礼貌又敷衍,感叹K你的气色真是很棒啊,一点都看不出来加班对你的身体有任何影响呢。K女士得意笑笑,又义正言辞地告诉她,其实她以前状态也很不好,身体差气色衰,身形臃肿心情抑郁。然后某一天,她因缘入了密宗的门,开始一心一意修行。渐渐地,她就开始转运了。
“大概这是宗教信仰带来的积极心理暗示,也没什么不好的。”听完L姐说的,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最后给出这番自认得体的结语。
L姐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盯着我:“你知道她还和我说啥子么,我跟她说我都不信宗教的。结果她举例说,你知不知道,我的一个朋友,好几十年的糖尿病,修了这个不到三个月,突然有一天在巴士上举着双臂大喊大叫回来糖尿病就好了,现在都不用再吃药;还有一个朋友原来长得又肥又没有男朋友,跟我们修行了几周而已,马上减了很多磅又找到不错的对象;我自己修了这个也就几个月的时间,一下子就减了20磅,各种衰运都走光了。”
我当即瞠目结舌,表示自己从来没有不知道K女士还有这样的一面。而后不久,我便亲眼见识了。
二
又是一个加班夜。我和L姐正在吃晚饭,K女士也过来准备饮食了。我看了一眼,她吃得很素,基本就是一点白水煮挂面,水开了再下一个鸡蛋,最后拌了一点生抽与香油。
她端着饭盒在我们对面坐下,很热情地说你们吃得很丰盛啊。我笑了笑,而L姐没怎么回应。然后她正视L姐:“L,上次我跟你说的事情你认真想过没?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东西,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的!我们能相遇肯定是有缘分冥冥中安排的!”
L姐表现得兴趣缺缺,而我嘴贱多问了一句。K女士马上把上次L姐复述给我的那番话激情洋溢地演说了一番,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只是尴尬笑笑。L姐当即很愤怒地指责她,说你这个就是邪教,哪来的糖尿病人不药自愈,哪来的信这个就能随心所欲减肥转运找对象,这就是洗脑,而且自己上网查了资料全都是一派胡言,乱七八糟。K女士据理力争,说佛祖的事哪能说得清,但是信的人就是情况得到改善是不争的事实。
然后L姐冷冷地看着K女士:“如果说信了这么就能达成心愿,我的心愿就是发财不用加班工作啊,这个还和抢银行差不多的功能啊。那你也这么虔诚了,还不是在这里加班累到吐血啊。”
K女士被她的话怼得无言以对,最后只是讪讪道,也是要看佛缘,不是每个人都有机缘悟到的。
这一次谈话不欢而散。
K女士消停了几天,好像还是那个嘻嘻哈哈没心眼的大姐,每天开开心心的。接着L姐开启了吐槽K女士的模式,说那次过后不久,K偶尔还是会过来给她洗脑,但是她都很不客气地挡回去了。她甚至建议我不要太心软,否则K会抓着任何一个好说话的人说个不停。
“你知不知道,K加班的时候吐血了,但是不肯去看医生,她跟我说医生都是谋财害命的。我真是服了她,她早晚有一天会被自己害死的。”
这个时候,我对这件事还是不怎么关心在意,毕竟,她没缠着我说个不停。
三
事实总是打脸来得特别快。
一次下班回家,我们在路上碰见了,于是便一同往地铁站走。K女士很关切地说你最近看起来很不好啊,好像很疲惫,看着太让人心疼了。我当这是来自一位年长的姐姐对后辈善良的关怀,老实地回答自己毕业以后一直状态很差,可能是加班太多。
她疼惜地摇摇头,很真诚的样子:“我看你印堂发黑,感觉你是不是运气很不好?大家都这么熟了,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我能看见每个人身上的磁场的,大概就像能量场吧。你的磁场,是一圈黑色的。像阿聪也是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很不好闻的味道,他一靠近我我就倒霉的。”
阿聪是部门跟我同期进公司的男生,K女士很罕见地直接表现出对他的厌恶。
我打着哈哈,说我就是没睡好,还有阿聪可能是不爱洗澡。她打断我,表示并不想听我说的那些话,紧接着,她开始对我讲那些曾经被L姐狠狠驳斥过的言辞。连主人公都没换,从“我的一个朋友”,到“我的另一个朋友”,最后以“我”的经历完整结束发言。我当时很尴尬,只是唔唔嗯嗯地一直敷衍她,却不知该如何礼貌地回绝她。这时候,地铁慢慢驶入停下,我跳上车回头挥挥手笑着说再见。那一刻无比庆幸我们住在相反方向。
过了时日,假期将至。大家开始聊起放假的安排,我便自嘲单身狗假期没有安排,看到大家都有去处觉得好伤心。
“你要不要来我家?我给你煮饭吃呀,一个人过节很难受的!”坐我对面的K女士立马热情地回应了我。
“真的吗?不会打扰到吗?太感谢了!”我沉浸在同事相亲相爱一家亲的幻想中不能自拔。 “对啊,我邀请了很多朋友来,我们到时一起煮饭,然后聊天,就像趴体一样。很开心的。大家最后在一起打坐,很有意义的!”
Wait?打坐?我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这是变相拉我入教吧?那一刻我不好使的脑子突然就反应过来了,过了一会儿,我找了个借口把这个约会推了。这个过程很是废了我一番功夫,最近摆脱了K女士的纠缠后,她不无惋惜地对我念叨太遗憾了,有机会下次一定要去她家。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是抵触。
而后K女士也热情邀约过几次,我每次都推脱过去,渐渐地她也不再招呼我。
综上种种并未让我对K女士有什么想法,我只是觉得她有点古怪,倒也没影响我和她之间的同事关系。之后因为一件小事,导致我对她生了意见。
事情起因是K女士搬了家,中间有几次请求我去陪她看房。由于是上班期间,我没有应允,只是告诉她周末我可以陪她去。后面她没再叫我,而翘班陪她去找房的却是L姐。租好房以后,K女士觉得房租太贵,便问我要不要一起住过去分摊房租。那时候我正好对自己的居住环境不是太满意,便同意了。
中间她很慎重地问过我,说我介不介意她那里需要放神台,并且神台不小,我想了想,觉得租处面积够大就没太在意,告诉她自己并不介意的,各自尊重各自的生活习惯就好。
“我每天可能需要早起打坐念经的,可以吗?”她最后这样问。
我选择接受。
她告诉我她还在收拾房子,因为东西太多,让我等等再带我去看房。于是我便整理整理自己的东西,等着她来叫我搬家。
一段时日之后,我间接问过她几次什么时候让我去那里看看周围的环境,就算她没搬好也不要紧,她只是告诉不用急不用急,让我自己慢慢收拾自己的家当。我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没多问。直到最后一次我再次提出看房的要求,她却表示不想再和我一起租房了。
那时刻,我非常愤怒。在我看来,出尔反尔不是大问题,恶心的是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哄骗我不愿意诉之实情?我当即向L姐吐槽了这件事,她安慰我并表示没有和K女士合租,对我来说未必不是好事。事后回想起我跟L姐吐槽K女士的做法,事实上,这是十分有问题的,永远不能和同事扯上私人关系,更加不能诉之私人情绪。
总之,保持距离。
四
因为租房事件,我渐渐疏远了K女士,以至于偶尔她向落单的我传授她的那一套说法时,我总是冷眼相待。K自己好像总是不明白什么叫做客套,也不去揣测别人的态度真正表达的是什么,她好像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
她还是会劝L姐和她一起去修行,以至于有时候会采用人身攻击的方法劝说,比如说L姐长得太胖或者工作能力欠缺等等。不可避免的,引起我们的反感。直到有一次,她把这种劝说方法用在我身上,劝我说我脸色差像死人身材臃肿诸如此类,奇怪的是她用了一种关怀的语气说出这些冒犯的话,自己毫不在意。
于是我情绪十分激烈地怼回去:“你以后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包括传教什么的。我真的很讨厌你跟我说这些,十分讨厌!”
大概觉得这件事伤了自尊,她没再来找我聊过这个,慢慢的我们连话也不说了。偶尔我看见她在办公室邀请其他女同事去她家“吃饭”,也撞见过在洗手间她向楼下公司的员工传达自己关于所谓“磁场”的解释。L姐说,她已经把我们部门的同事纠缠得烦不胜烦,大家都是能躲则躲。
而后自己慢慢进入工作的状态,加班也渐渐成了家常便饭。L姐倒是从前一个繁琐的项目中解脱出来,工作与生活达到平衡。听她说请年假回老家休息,又三天两头跑到香港去,国庆假前还在办理去美国的签证,最后又不了了之。
而K女士这边却遇到工作上的麻烦。
K女士人神神叨叨的,但是工作却是非常努力的。之前加班加到咯血,都没有申请休假。但她初来乍到,很多年养成的一套工作模式与公司无法适配。很多事情,做得并非如当时大力将她从另外一个组挖来的总监所希望的尽善尽美,加上因为薪酬被总监摆了一道的原因,她自己心中颇有微词,甚至还向我吐槽过。那位不容人的总监心里彻底容不下她,接下了一个大项目,却不给她分配人手,偶尔她叫我帮帮忙,却被总监在小组会议上点名批评。这样一来,K女士的压力变得十分沉重,慢慢地她也不怎么爱笑了。
这中间的办公室斗争我不愿意参加,自己与总监处的也不是太好,从头到尾我便一直冷眼旁观。而中间L姐却一再向我表达了对K女士的同情,在我们吃饭的时候。
“看着太让人心疼啦。”L姐的原话。
我不置可否。谁在外面飘着的没委屈过呢,而且K女士经历过这个行业的全盛期,经济上比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已经好太多。反观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大部分活在这拥堵的大城市里租着小破房,领着少许工钱加班加得没有私生活,看起来只比K女士更惨。
“您自己年纪一大把了还是月光拿着微薄的工资加班加到内分泌失调,真的要去心疼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手里握着三套房的人吗?”这话在我嘴里咀嚼了很久,最终没有说出口。
五
生活还在继续,加班也从未停歇。一晃眼,就到了年底。
年会K女士没有参加,我们都当她调养身体去了。开年后,也未见到她的身影,然后他们说K女士应该是辞职了,只是离职手续尚未办妥,她也不再来上班。紧随其后,总监也递交了离职申请,部门产生了很大的变动。混乱中,K女士手中的项目被推到我手上,连具体情况都没有了解清的我就这么傻兮兮地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没想这个项目在之前的办公室斗争中已经被做成一坨翔,我和搭档发现整个项目要全部推翻重做,而公司承诺给出成果的时间已近在眼前。我开始了疯狂的加班。
因为项目在K女士手上做烂,而她本人却拒绝前来交接,只愿意在微信里和我联系,对此我简直愤怒至极。我开始和L姐猛烈地吐槽,L姐没怎么回应,而是告诉我,对于我接了这个项目K女士十分诧异。
“她现在的能力根本不行的。”这是L姐向我传达的K女士原话。
于是我对她意见越发加深起来,每次深夜在办公室加班,发现她留给我们的图纸全部都是问题的时候,我和搭档就开始吐糟,这简直变成了我们的日常。
而后有一次,L姐也在加班。我们说到了K女士之前加班加到咯血花了那么多时间,为什么还能把项目做成这个鬼样子。L姐很不快地问什么时候的事,我讶异道,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没说过这样的话。”L姐一脸冷漠。
碰了一鼻子灰的我只得乖乖闭嘴。K女士仿佛成了谈话中一个不可触碰的点,说到她之前的传教,L姐就说K是一个好人。而后她又说,K婚姻不幸,丈夫伤害了她,但是她为了自己的孩子,决定净身出户,现在还在帮前夫还着房贷。是密宗,把她这个在苦海中挣扎的女人解救了出来。换了城市,是为了疗伤,也是为了重新开始新生活。至于离婚放弃孩子,也是为了孩子以后的幸福。
于是我不再和L姐说起K女士的任何事情。
接受项目后,我和部门秘书因为工作原因经常联系,慢慢地便熟识起来。在一次聊天中,她和我说到K女士。我在她这里听到了有点不同的故事版本。据她说,K女士曾经来找过她,希望她介绍几个在律所工作时认识的律师,需要来打一场离婚官司。而离婚的导火索,正是因为K女士对密宗信仰的走火入魔。
对此我保持沉默。事情的真真假假,谁又真的清楚呢?
六
把这个差点烂尾的项目尽力抢救回来后,我递交了离职申请。离开这家工作将近两年的公司,请要好的同事吃了顿饭,收拾了自己不多的东西匆匆走了。
离职后我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家里调养身体。离职后我和L姐微信的互动就少了很多,有趣的是和无意中结识的秘书一直还保持着联系。而后有一次,她突然告诉我,L姐很早以前就跟着K女士一起修密宗了。
“你一直没发现吗?很久以前L就死心塌地地跟着K学那个了啊。之前她去香港去美国都是为了这个的。我还被她们拉过去听了一次课,我觉得像传销就走了。L一直叫我瞒着你而已。”
虽然已经离开那里,听到这些的时候我还是倍感惊讶。接着L之前所有的行为全部都可以串联起来,其实仔细想想,那时候发生了一些插曲,比如原来无肉不欢的L姐突然戒肉吃素,还同我宣传喝牛奶是罪过会得罪牛的灵魂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有所察觉了。她是从什么时候,从对K女士那一套理论强烈地抵触到后来的深信不疑,这个我已经无法得知。而我也没太明白,为什么L姐会下意识地就瞒着我。这件事甚至让我觉得有点被背叛的难受。
至此,我便彻底断了和L姐的联系。偶尔听见秘书说L姐自费陪同K女士跑到美国一个月去修寺庙的时候,我都觉得心疼她的钱包。
再后来,听说K女士正式出家了。L姐的情况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