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记 （旧作）

应该也是2001年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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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遗记 (小说)
小汉
1.
    小报记者拍到他从汽车旅馆出来的照片。他只穿了条短裤，墨镜，有点小肚子，
样子很凶。他开的是一部小型面包车，沿五号公路，一直往南开。不时有烟头粗野
地从车里直接丢出来，在路面上翻滚。
    他是在加州中部的小城边上被首先发现的。他去当地唯一的一家中国餐馆吃饭，
那老板手里拿着封面登着他全家照片的杂志，拿出来要他签名，还说一直是他母亲
的影迷，前年回香港还特地去杨明山拜了她的坟。他面无表情地说：“你认错人了。”
丢下几张皱巴巴的钞票，离开了餐馆。老板打了电话给中文报社，记者就来了。
    他的脸，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世人很少能认错的。他的右眼斜下方，有一
道一寸半长的疤痕，象一滴长长斜斜的眼泪，是他母亲发疯后劈伤的。全港人都看
过他拆线一个月后的那张照片。那一天，他的父亲在东京郊外一家温泉宾馆暴毙，
十九岁的他成了顾家四十亿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他从香港消失有大半年了。顾氏集团发了疯似的满世界找他。
2.
    他小时候非常可爱。发育得晚，虽然上到了中二，看起来还是象个儿童，秀气
的脸蛋，圆滚滚的眼珠子。亲戚里一有人结婚就请他当花童。
    他从小就喜欢看马戏。十三岁那年夏天，他随母亲去加州度假。那天恰好是他
生日，母子两个便去海边看一个加拿大马戏团的巡回演出。他和母亲旁如无人地坐
在第一排，正对着中间的戏台。
    演出里有个大力水手，穿着花梢的背心和紧身裤，身材又高又大，很魁梧，脸
上涂着厚厚的油彩。算是个配角，但是戏不少，常常出来插浑打科。他的眼光就一
直跟着大力水手跑上跑下。魔术表演开始的时候，大力水手又出来了，任务是负责
把观众里参加魔术表演的小孩子抱到场地上。
    他记得大力水手来到他面前时，好像刚刚才注意到他似的，惊讶地停住了，拿
手指着他，夸张地做出一个滑稽的邀请动作。那时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站了
起来。大力水手就在他头上扣了一顶紫色的小丑帽，把他从地下抱起来，一只手臂
就把他整个搂在怀中，高高地抬起来。
    他象腾云驾雾一般，来到了场子中央，被放下来，和其他几个小朋友站在一起。
    魔术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听见。大力水手就站在他后面的平台上。他的后脑
正对着他那鼓鼓囊囊的胯部，耳里听见它在一起一伏地呼吸，空气里全是它略带腥
骚的油汗味道。他看见母亲在遥远的座位上对他欢快地挥手，一阵无以名状的麻痹
从脑后传过来，象周围无数的尖叫声，浪一样一阵一阵涌上来，直到他完全麻木，
昏倒在舞台上。
    他被送往当地最好的儿童医院。
    医生说他的心瓣缺损不严重，不必动手术。
    母亲兴师动众地请了许多马戏团的演员来看他。没想到他们来的时候大多数都
卸了妆，他母亲很失望，但是他的兴致还是很高。他注意到有一个高大的金发男子，
还是穿着背心，露出一身结实的肉块，浅绿的眼珠象崭新的玻璃弹子，晶晶发亮。
他知道那一定是大力水手了，看上去也才二十多岁的样子。
    大力水手夸张地捂着心口，说：“你把我吓坏了，小鬼。”他弯下腰去，轻轻
抱了抱床上的他。他一定感到了薄薄床单下的勃起，惊诧地看了他一眼，那一刻，
他和他的脸相隔只有那么一寸。他眼里的惊恐和热切，一定都让他看见了。
    大力水手象其他人一样，吻了他的额头，说：“小鬼，好好照顾自己。”但是
他又用法语低低地咕哝了一句：“狡猾的小婊子！”嘴角挂满了笑意，一直到离开
病房。
    他不知道这个亿万富翁的孩子，这个小小的东方人，从小就学法语。
3.
    他挂着眼角的伤疤，被送去英国上大学。一离开香港，他就开始寻找这家叫
“海盗”的马戏团。毫无头绪。他甚至雇了私家侦探，得回的消息说，海盗马戏团
早已散团多年，原来的成员也已大多失散，年轻的团员有的加入到其他的马戏团去
了，流落在世界各地。规模稍大的马戏团，巡回演出一次，短则半年，长则数年，
居无定所。要找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谈何容易。
    他在大学里没有交过女朋友。或者说，没有交过任何朋友。他常常在周末神秘
地失踪，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但周末一过，他一定回到学校，神态自若地
出现在课堂上。家族监护人完全拿他没办法，也暗暗配服他的城府。一个好商人，
需要这样的镇静。
    毕业后他回到香港，开始接手家族的生意。三十岁不到，他已经两次被商界评
为房地产业十大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之一。他结了一次婚，娶的是李家的长女。订婚
当天，两家的股票都分别上扬百分之十。两年后离婚。李家长女自杀未遂。顾家成
功收购李氏集团中最大的货运业。
    他飞往北美度假。
4.
    他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再见到他。在蒙特利郊外的私人俱乐部，他订下的一个男
孩姗姗来迟，一直一直道歉。他这时候脾气已经养得很好了，问他做什么去了？那
个健硕的大男孩有点害羞地说，他去看一个马戏演出了。他笑了。替他找人的代理
公司都知道他的爱好，但很少有男孩子这样敬业，事先还特地去看场马戏来熟悉角
色。也许是听说他出手特别阔绰的缘故。
    男孩子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海报，打开来给他看。
    他看到上面写着：海盗马戏团，传奇再现，旧团员重聚海盗旗下......大力水
手站在右数第三位。十八年，他从一个小男孩长大成人，大力水手还是大力水手。
涂了油彩的脸，和十八年前的记忆完全吻合。
    那顶毛绒绒的小丑帽，就搁在床边。他现在不再戴了，哪怕在床上。他有一次
在阴暗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戴着它，眼角有一颗长长的伤痕，太象一个真的小丑了。
    他在伦敦的寓所里有一房间这样的帽子。他父亲收集女人用过的内裤，他收集
马戏团的小丑帽子。
    这些年来，他常常梦见自己在看一出戏。一个愁眉苦脸的小丑上台献宝，向观
众诉说他有一个非常珍贵的宝贝。一会儿是个破脸盆，一会儿是条破裤子，忙碌不
停地从后台搬弄到前台，但是观众一直哄笑，都不肯相信他。他最后恼羞成怒了，
气汹汹地把帽子拽下来摔在地下，作势要脱下自己的裤子，观众这才服气了。
    他怀疑自己真看过这样的戏。但是他记不清是在哪里。
5.
    他雇了一部小面包车。打听好马戏团的行程，一路跟下来，从蒙特利到多伦多，
到温哥华，西雅图，到旧金山。每场都看。他买的是七倍价钱的贵宾票，马戏团记
下每个贵宾的名字，开场前有小小的贵宾招待会。他每次都去，要一杯马提尼，站
在一边看人。
    看到第四场，马戏团的人就注意到他了。这样大年纪的人追着马戏团跑，还是
个东方人，他们是头一回见到。马戏团的人自己抱成一个圈子，很少主动去干涉别
人。他一直保持着客气的距离，他们也就不在意。
    马戏团长是个风韵尤存的老女人。有一天在散场后客气地拦住了他，问他是否
就是那个留下十万美金汇票的人。他很谦虚地点点头。
    团长邀请他一起去酒吧喝一杯。他去了。一杯马提尼到半夜也没喝完。团长靠
在吧台上，对他意味深长地微笑着，他也意味深长地笑回去。表演柔功的女孩子在
门口抽烟，团长招招手，她就妩媚地走过来，把手搭在他肩上。他微笑摇摇头。她
又妩媚地走开。
    他指指在打弹子的他。老女人扬了扬眉，旋即笑了。她说：很好。
    卸了妆的大力水手，在专心致志地打弹子。他的眉毛凑在桌沿，虎视耽耽地盯
着桌面。头发有点稀疏了，脸形没有变，眼睛里的绿色象被水泡过，颜色有点散了，
想必是酒喝多了的关系。老女人走过去，附耳对他说了什么，他抬起头来，看到他，
仿佛有一点惊讶，但马上在嘴角挂上了十八年前的那个淫荡的微笑。
    他了解到他的名字叫艾力克。
6.
    艾力克，男，四十二岁。加拿大奎北克人。高中肄业。十八岁加入海盗马戏团。
二十七岁退出后流转北美各地。有正规按摩执照，外号“金马驹”。拍过两部不甚
成功的色情片。年前因酗酒伤人入狱，出狱后重返海盗马戏团。
    私家侦探把那两盒录像带也放在信封里了。旅馆房间里没有录像机，他也没有
兴趣看。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了，艾力克就在浴室里换衣服。十八年了，大力水手的
戏服一点也没变。
7.
    “现在，卡住我。”他对艾力克发出指令。艾力克粗壮的手臂从后面安静地绕
上他的喉咙，没有停止抽动。
    “紧点。再紧点。”
    他的脸现在有点涨红了，眼角的伤痕象一条血槽。越来越紧的压迫，使他觉得
很安全，但是还不够。他要再紧些，紧到让他身体的知觉都不再游走，只剩下纯粹
的快感，象蔓延开来的暗火，烧遍到全身，直到手脚冰凉。
    他哽咽地呻吟着。他想起传说中那被绞死的犯人，在窒息的最后一刻会射出所
有的精液，那些精液落在尘土里，第二年长出白花小花的曼德拉草。假若你拉出它
土中的根茎，你会发现那是个小小的人形。那些小小的，剧毒的人形，象儿歌里唱
的那样：曼德拉，曼德拉，藏在土里面，谁也看不见。
    狡猾的小婊子。他在失去知觉前的那一刻，终于从喉咙里吐出这句话，欢乐的
泪水，悲伤的精液，那些肮脏或纯洁的液体，象火山一样汹涌而出。
    他知道这次他醒来的时候，大力水手会在身边。所以他放心地坠入了黑暗。
    在那安全的黑暗里，他见到十三岁的自己，戴着那顶紫色的小丑帽，洁净的面
孔上没有伤痕也没有泪水，象一个刚刚诞生的小丑。他母亲在遥远的观众席上满脸
喜悦地向他招手。
8.
    他从九岁开始，就一直幻想着能跟着马戏团流浪，到天涯海角。十三岁那年夏
天，他发誓要做大力水手的婊子。三十一岁这年，他的愿望都实现了。
    小报记者最后一次拍到他的照片，是在墨西哥边境。边境以南，有一条狭长的
陆地往海里沿伸，一直往南，往南，到尽头，除了海水，就什么也没有了。
    顾家少爷从此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