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霍金

你就像黑夜 拥有寂静与群星

作为一只好读书不求甚解且各种题材来者不拒的书虫，霍金确实是我阅读科普类书籍的引介人和开启者。因为那本大热的《时间简史》晦涩难懂，我便先去读其他人的著作以作知识积累。霍金的书是有一定门槛的，并不适合“零基础”的读者，不过一旦有了基本概念的储备，再看霍金富含逻辑思辩和哲学思考的文字，就会体验到刷新认知、豁然开朗的快感。

因为霍金，我才“遇见”了温伯格、基普·索恩、卡尔·萨根、钱德拉塞卡、费曼、加来道雄，又陆续“结识”了曹天元、汪洁、王立铭等本土科普作家。正是他们，为我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一步步引领我们踏入不曾窥见、难以感知的另一方天地，我们由此知道，在日常生活的经典世界之外，还有不为人知的广阔时空——最宏大的宇宙与最微细的粒子世界，那里有违反常识、颠覆直觉的理论，却恰恰精准描述、预测了自然的真相。它们如惊雷乍响，唤醒梦中人，让我们明白，在周围那点可怜的小世界里终日营营役役的自己是多么狭隘无知。

身处沟渠 仰望星空

对霍金的评价或许有些过誉，他突出的理论成果是霍金辐射、时空大尺度和奇点理论，对宇宙起源问题也多有建树。成就虽不及爱因斯坦、普朗克、薛定谔、玻尔、杨振宁、威滕等，但他继承了爱因斯坦未竟的事业，尝试建立将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整合在一起的大一统理论，用一个统一理论来解释宇宙万物。当然，我们离寻获这一物理学圣杯的终极梦想还相去甚远，但霍金和同道们在一点一点验证其可能性。他最伟大之处在于绝症缠身依旧顽强探索，不停止思考，虽然失语，却积极发声，在科学传播领域从不缺席，他将理论物理这一抽象艰深、让人敬而远之的学科推向了公众，把游离于大众兴趣边缘的理论拉回到视野中间。他是继爱因斯坦之后影响力最大的科学家，也是最成功的科普作家，他的书籍和事迹，点燃了无数青少年对世界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启发了读者对科学、对人类的思考，激励更多后来者投入到追寻真理的伟大事业中。

作为罕见病患者，霍金让更多人了解并关注“渐冻症”。“渐冻人”最痛苦的不是死亡，而是活着。患者始终保持清醒的大脑和正常的感觉，却亲眼目睹死亡逐渐逼近。明明可以感知，却无法回应、无法表达。尽管身体困于轮椅，但不妨碍霍金拥有伟大而有趣、丰盈而自由的灵魂。他风趣幽默，热爱诗歌、摇滚，喜欢与同行打赌却屡赌屡输，输了就送成人杂志、印有裸体的T恤和百科全书。霍金被诊断出渐冻症后，医生预计他只能活两年，但他又活了50年，这一次“赌约”，他是最大的赢家。一次拍摄后，摄影师请他用一个词形容对世界的看法，霍金艰难地打出了：“wow。”他依然对世界抱有天真的惊奇和热爱。

身体被囚禁，但霍金从未被现实的重力束缚住思考，他飞扬超脱的思想早已悠游于浩瀚星空揽月观星，他告诉人们放眼未来，“要记得抬头看星空，而不是低头看脚下”，要将目光投向亿万光年之外和毫末粒子之间。他推动“突破摄星”计划，为未来人类实现星际移民去开疆拓土，呼吁为了人类的未来继续探索宇宙，因为“我们用尽了所有空间，唯一能去的，就是另一个世界”。

宇宙最不可理解之处就在于它是可以被理解的

霍金在《大设计》中讨论外部世界真实性时假设，金鱼透过圆形鱼缸观察到的是扭曲变形的世界，它们据此建立了金鱼物理学，以为这些物理定律解释和描述的就是真实的世界。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也设想了一群世代居住在洞穴中的囚徒，他们终生被锁链囚禁，不能转头，只能看到身后火焰映照在面前洞壁上的各种影子，于是他们以为影子就是世界反映的全部真相。金鱼和穴居人获得的世界图景与我们的不同，但我们如何能知道我们得到的结论就是正确的？我们所在的世界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被模拟生成的？我们是不是也在隔着曲面玻璃观察着外面的世界？所以，我们必须不断追问关于存在的基本命题，只有这样，我们也许才会知道宇宙是真实存在，还是虚拟现实。

理论物理学家就是为人类不断追问的一群人，他们研究的对象，大至无限远处的宇宙深空，小到变幻莫测的微观粒子，远离日常经验和直觉，很难在现实中直接观测。于是他们往往仅凭超凡的想象力，在大脑中展开厮杀，设计和构造出理想化的研究对象和方法，通过抽丝剥茧的抽象思考和反复推翻的假设求证，以思想实验构建起完备自洽的宇宙图景和理论体系。爱因斯坦说：“理论的真理在你的心智中，不在你的眼睛里。”物理学家最初就是用这样的手段，建立理论，提出假说，再寻求验证。有时，囿于实验技术的发展限制，有些理论很多年后才能被证明，有些可能永远也无法得以确证（霍金的理论正是因为目前未得到实验上的证据，而无法获得诺贝尔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广义相对论、量子力学相继建立并验证，在这两方基石之上，一个世纪以来，人类中最杰出最聪明的头脑，一砖一瓦建造起辉煌雄伟的理论大厦。

“曾经的数百万年，我们活着，全如鸟兽；突然奇迹发生，释放了我们的想象力。”科学家和他们所做的一切向我们证明了：人类能够克服自己的弱点，运用科学和理性认识自然、造福自身。他们引导我们理解宇宙，为我们自己和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寻求并赋予意义，正是这一点使我们独特和不朽。伟大的人物往往超越所处的时代，他们以超前的眼光聚焦未来世界的图景和人类的前途命运，具有精神导师的作用，他们只要站在那里，就让我们心安，我们仍然相信自己是一个有前途、有希望的物种：今日虽未济，未来尤可期。而伟人的离去，动摇了我们赖以独立于世的精神基础，使我们丧失了对存在具有意义的信心和对未来的期许，于是我们惶恐不安，不知所措，从此只能默默追怀、永远铭记。

来自星尘 归于星辰

“谁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这位总是“无药可救地卖弄风情” 、同时喜欢宇宙问题和性感女郎的物理学家，在3月14日这个神奇的日子回到了他毕生研究的宇宙中去。2015年，物理学家发现，氢原子的量子力学方程中竟隐藏着圆周率公式。而氢，这个宇宙中含量最丰富的元素，构成了恒星，也构成了我们自己。恒星核聚变合成了碳氮氧等构成生命的元素，恒星又在濒死的爆炸中将元素播撒到宇宙空间，这些物质聚集形成下一代恒星系，其中的行星就拥有了构成生命的原料。我们来自夜空中曾经闪耀过的恒星，仰望星空，是在凝视我们自己，我们即宇宙本身。哈姆雷特说：“即使身陷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霍金于是借此为自己的书命名为《果壳中的宇宙》。就连他离开的这一天，也与物理、与宇宙、与生命有着巧妙的联系，他赋予3月14日这个本就不凡的日子更多特殊的意义和不朽的价值。

这位“爱在轮椅上舞动的派对尤物”，曾为时间旅行者举办过一个秘密派对。他事先没有告知任何人，派对那天，他奉以美酒，盛装出席，静静坐在那里等待，一个人也没有等来。派对结束后，霍金才发布请柬，邀请未来的时间旅客在2009年6月28日来剑桥大学赴宴。那天，他的房门始终未被风尘仆仆赶来的时间旅行者敲响，失望的霍金不得不断定：时间旅行无法实现。如果有一天，我们具备了穿越时空的能力，可不可以回到2009年6月28日的剑桥再见他一面？也许他这一次的离去，也是前去赴一场时空之约，毕竟，他属于未来的时代。

大地埋葬肉身 宇宙容纳灵魂

霍金说：“只要有物理和音乐，我就不需要被拯救。”他认为“宇宙和诗的距离并不遥远，宇宙本身就是一首诗”。他为太空史诗赋予曲调和韵律，帮助人类去探索黑暗中的未知。在刘慈欣的小说《朝闻道》中，霍金代表人类询问宇宙的目的和终极真理。现实中，他也说自己的目标就是“理解宇宙，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存在”。

霍金希望“在有限的时间，无限的星空中，望见自己”。无论是对待科学还是对待生活，他都是追随本心、从不服输的战士。不屈的意志与天才的头脑，成就了这位伟人，他的人格魅力和精神遗产，是宇宙智慧生命的存在证明与永恒代表。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幸运”，没有被疾病击垮，反而目标清晰、竭尽全力地将生命活到极致。也愿我们这些被日常俗务缠身、终其一生也无法离开地球的普通人，超越有限的视野，遥望具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发现你想成为的真实的自己。

最后，以我最喜欢的诗人聂鲁达的《我喜欢你是寂静的》献给他：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