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之后

1
17年1月初，母亲给我发微信说：“你二宝哥杀人了。”
我大吃一惊，脑海中浮现一个身影，瘦高，肤色很白，鼻梁挺拔，头发有些羊毛卷。上一次见到二宝，大概是两三年前。
我急忙问：“杀了谁？二宝怎么样了？”
母亲说：“具体的还不知道，你二宝哥已经自首，关起来了。”
我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母亲说：“昨天晚上出事，今天早上进去的。”
二宝是我远房二舅家孩子，身上有个姐姐，农村人重男轻女，我二舅给他宝贝儿子取小名“二宝”，我平时叫他二宝哥。二宝住在我家前院，小时候经常带我玩儿。他比我大六岁，我上小学那会，跟同学打架，打输了，他和我堂哥听说了，跑去学校吓唬那位同学，最后被校长逮到，教育了一顿。
小时候，他脾气挺倔，不爱说话，要是有人惹到他，举拳就揍。因为打架闯祸，对方找到家里，我二舅宠儿子，舍不得动一手指头。初中毕业以后，他辍学在家，帮二舅养了几年牛，二十左右，通过媒人介绍，跟邻村一姑娘结婚，就是我现在的嫂子。
二宝哥结婚那会，我给当伴郎，啥也不懂，看着他抱新娘子，跟着瞎乐。婚礼办得风光，盖了新房，屋里装修的焕然一新，彩电，VCD，摩托车，都置办齐全。结婚后，二宝喜欢租影碟，拿VCD放，我放学就跑去他家看电影，赶上饭时，就在他家吃。
嫂子为人也随和，爱听歌。他家还有话筒，嫂子没事就唱两首。犹记得我曾省了半个月的午饭钱，偷偷买BEYOND的盗版碟，不敢让爸妈知道，就放到他家，没事就过去听。
结婚第二年，嫂子生了个男孩，取名叫王岩。二舅非常高兴，但是想到二宝一直窝在家，没个正经活计，就张罗着给他买辆车，让他去跑活儿。当时大姐已经结婚几年，生活不错，于是从大姐那借了些钱，二舅又添了些，给二宝买了辆吉普车。
就这，二宝开始起早贪黑拉客赚钱。那几年治安不好，经常出现抢劫事件，二宝就碰上一次。那客人去的地方偏僻，二宝心里有些起疑，但是谈的价不错，舍不得，还是同意了。半路那人拿出刀来，逼他掏钱。二宝掏出一把零票子给他，说，我没钱了，身上只有这么多。那人不信，要搜他身，二宝激起怒气，下车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把那人追出百多米。
后来这事儿，他和我们吹嘘了好久。
后来二宝年纪渐长，脾气也收敛许多。按他性格，闯出点祸事也有可能，可万万没想到他会杀人。有什么事，非要逼到杀人的地步呢？
我打电话问堂哥。堂哥和二宝同龄，从小一起逃学、打架，拜把子兄弟，二人关系好得很。或许他能知道点内幕消息。
堂哥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呢，今天去公安局问了下，根本见不到人。”
我问：“被杀的是谁？”
堂哥说：“是县城一个女的，叫什么红，我也不认识。”
我说：“怎么跟县里人扯上关系了？”
堂哥哼了一声：“好像不光有关系，还挺复杂。你二宝哥，已经不是你以前的二宝哥了。”
我不明所以，还要再问。堂哥那边有事儿，匆匆挂断了电话。
2
之后一段时间，断续从我母亲那听到一些消息。了解到，被害人叫孙红，在我们县城商场里卖服装，家就住在商场附近小区里，有个女儿，还在上小学。
事发后没几天，孙红家属找到二舅家大闹一通，把家里砸的稀烂。孙红父母也是普通农民，发生这种事，老两口悲痛欲绝，孙红母亲扬言要吊死在二舅家。
我问母亲：“我二舅怎么说？”
母亲说：“还能说啥？自家孩子闯的祸，该认错认错，该赔钱赔钱。”
我问：“二宝不是一直在开黑车吗？怎么和这个孙红认识的呢？”
母亲也不知道，只是嘱咐我，在外边一定要本分，遇事不能冲动。我满口答应着。
自从我工作之后，每年回老家次数有限，跟二宝见面很少。他爱下象棋，看见我总要拉着“将军”，棋术也不错，开始几盘，我败多胜少，时间一长，他脑子就浑沌了，我开始反败为胜。
印象里他性格沉闷，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我想起堂哥说的话，更加狐疑，于是给他发微信，想问问清楚。
堂哥说：“我跟你二宝哥这几年也越来越远了。”
我说：“你们不是拜把兄弟吗？以前关系那么好，为什么远了呢？”
堂哥说：“老弟啊，人是会变的。二宝去年在驾校当教练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他一直在开黑车。”
“之前是开黑车，后来得了腰脱，加上有肺病，就托人找了个轻省活儿。当教练赚的也不少。”
“那跟他变不变有什么关系？”
“一提起这事我就来气。”堂哥说：“你说二宝有多混蛋，也不知道跟谁学的，搞起潜规则那一套。”
我问：“当个教练有什么好潜的，又不是导演。”
“咱家这边你不了解，不比北京，教练权利挺大的。哪个学员不得给塞个红包，买几条烟啥的。”堂哥接着气愤的说：“你要潜旁人，我也不说什么，自己人你也跟我玩这一套，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
我忙问到底什么事儿，堂哥才跟我说明原委。
原来前段时间，我堂嫂的一个妹妹要学车，辗转托堂哥找到二宝，毕竟熟人好办事，不说省钱，安排个训练车等等，确实方便。二宝也一口答应下来。不想学到科目二，二宝起了毛病，压着人不给安排车，还多次暗示人给他塞红包。搞得人骑虎难下，最后还是掏了钱，才顺利把票考下来。
为这事儿，我堂嫂和堂哥大吵一架。之后我堂哥找到二宝，俩人闹的不可开交，就此绝交。
我听的咂舌，要说人会变，我信，可这也变的太快了吧？
堂哥说：“不是变的太快，是以前他没有这个能耐。”
3
一月末，眼看要过年，我好不容易抢到火车票，回了老家。
老家变化不大，年轻人都在外打工，平时村里死气沉沉，唯有过年时节，又变得热闹起来。
回家头两天，整天跟发小混在一起，玩牌，喝酒。过年那天，我起的早，母亲做好了浆糊，让我给老叔家送过去。走出大门，看见二舅和他小孙子王岩在贴春联。二舅个子高，以前身板总是笔直，昂首挺胸，现在背驼着，穿着一件露棉花的绿色军大衣，头发花白。
我叫了一声：“二舅，贴对联呐？”
二舅回头看见我，停下手里活计，转身在大衣上擦着手说：“淼子，啥时回来的？”
“前两天回来的。”我看向王岩，这孩子我也好久没见，个子挺高，依稀还有些小时候模样，我略微轻松的口气说：“呀，这不是王岩吗？长这么大了，都上初中了吧？”
王岩板着脸看看我，微微低下头去。二舅捅了王岩一下，说：“咋不知道叫人呢？那不是你淼子叔儿吗？小时候总带你玩儿。”
王岩抿着嘴，挑起眼睛看向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又瞬间熄灭了。他小声叫“淼叔”，随即低下头，再也不肯说话了。
“这孩子。”二舅看着我，尴尬的笑着说：“淼子，现在工作怎么样？都挺好的吧。”
我说：“都挺好的。”
二舅点点头，有些失神地念叨着：“挺好……挺好就好。”
又简单聊了几句，气氛有些僵硬，我有心想问问二宝的事儿，可是又担心二舅伤心，败坏心情，终于没有问出口。只是举举手里端着的浆糊盆说：“我妈让我给老婶送浆糊去呢，我得赶紧过去，要不都冻住了。”
二舅像才反应过来，忙说：“奥奥，你快去，端着也冻手。”
我走出几步，回头对王岩说：“王岩没事上我家玩去吧。”
王岩点点头，没说话。祖孙俩一先一后进院去。
过年就是吃吃喝喝，其余时间就是玩。我奶奶住在老叔家，老太太高寿，亲戚又多，大年初二，远近的亲戚都来了，给老太太拜年。中午摆了三桌，四世同堂，坐的挤挤挨挨。吃过饭，我们几个小辈儿张罗着玩牌，老叔家太乱，没地方，就移步到我家。
五个人玩炸金花，有我，堂哥，大姐夫，二姐夫，还有老姑父。一边玩牌，一边聊天，就聊到二宝这件事上了。我一直对这事很好奇，就追问堂哥一些细节，堂哥不想提，推说他也不很知道，没想到大姐夫说他知道一点。
我忙问：“孙红和二宝到底是咋认识的？”
我大姐夫也在县里开黑车，跟二宝相熟。据他说，那时候大伙都爱玩抢红包，渐渐衍生出略带赌博性质的微信群，二宝和孙红就是在微信群里认识的。
我说：“他们到底咋回事儿，二宝咋就把人给杀了呢？”
我大姐夫就粗略讲了一下原委。
抢红包的微信群不光抢红包，时间长了，家又都不远，也会聊聊天。一天孙红在群里说想学车，二宝正好在做教练，两人就联系上了。没多久，孙红就真的去学车了，但是据说是没有交学费，至于这学费是二宝给出的，还是驾校给减免了，就不得而知。我们倾向于前者。
大姐夫说，二宝有段时间，经常跟这个孙红腻在一起，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有妇之夫，男女那点事儿，也水到渠成的发生了。直到孙红拿到驾照后，两人联系才渐渐少了。二宝又找过孙红几次，都被她拒绝了，最后彻底断了关系。
据说出事那天晚上，二宝给孙红打了两个电话，前后通话十五六分钟，当时二宝就在孙红家楼下。姐夫说，可能二宝感觉自己被利用，气不过，闯进孙红家，把她给杀了。凶器是一把水果刀，二宝带过去，在孙红身上刺了四刀。
听完大姐夫叙述，我叹了口气说：“太冲动了，为了这点事儿，也不至于杀人啊。”
大姐夫哼哼两声，说：“天火撩X毛，啥事儿都该着。有时候这事儿啊，就那么邪性。”
我问：“怎么说呢？”
姐夫说：“你要看到那女的住的地方，你就知道了，老弟……”
4
初四，亲戚们都走了，年也算过完了。晚上母亲往带子里捡豆包，我问她干啥，她说：“前院你二舅家今年没做豆包，给他们送点过去。”然后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点头答应了。
二舅家东屋黑着，西屋也没开灯，只有电视机发出荧光。二舅坐在凳子上，二舅妈坐在炕上，王岩倚在她旁边，三人沉默的看着电视。见我们进屋，二舅赶紧开灯，招呼我们坐下，又去给我们倒水。
二舅妈看见我，让我坐到她身边，寒暄几句，问我何时回来的，又打听我工作，我告诉他，一切都好。没看见二宝媳妇，我有心问，还是忍住了，估计是回娘家过年去了。
二舅端过茶叶水，放在我旁边，二舅妈忙让我喝水，淡淡笑着说：“这淼子，小时候天天来我家玩，长大以后，这一晃好几年，也没见过几面。”
我说：“我以后回来了，一定长来看你。”
二舅妈拉过我手，拍拍我手背说：“你忙，也不用常来，日子过的好就行。”她注视着我好一会儿，不知不觉眼眶红了，接着抽噎起来。我知道她是想到二宝了。
王岩一旁拉住她胳膊，小声说：“奶奶你别哭了，奶奶你别哭了。”
二舅在地上喊起来：“你哭什么哭，大过年的，哭丧呢？”
二舅妈赌气地说：“还不让我哭了？都是你，小时候好好管管他，也不至于现在这样。”
二舅哑着嗓子喊：“现在怨我了，你这个当妈的管过吗？”
我母亲赶忙用眼神制止二舅，又劝二舅妈说：“嫂子你也别难过，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你俩也得好好活。”
二舅妈终于忍不住嚎啕起来，语不成调地说：“怨我，怨我……华呀，我也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这心里，咋就过不去呢？”
年初伍，还有两天就要回北京，母亲说：“你八姨姥经常跟我念叨你，明天咱俩去县里看看她吧。”
我母亲这方面，亲戚不多，硕果仅存的隔辈亲，就剩下这个远房的八姨姥了。第二天一早，我和母亲拿了些豆包，又买了些水果，打车去县里，看望老人家。
八姨姥身体硬朗，精神十足，看见我异常高兴，问东问西，对我还未成家表示出强烈不满。我和母亲带了些菜去的，老人家不满意，非要给我们做油焖大虾。好在商场不远，母亲让我去买，老太太不让，怕我买不好，非要自己去。外面地上有雪路滑，我和母亲不放心，就一起跟着去。
买完菜回来，走到一个单元门口，老太太顿了一下，对母亲说：“二宝出事儿那家”老太太指指楼上，“就是这个二楼。”
我和母亲都吃了一惊。我往二楼那家看去，渐渐明白了大姐夫为什么说这事“邪性”。楼房很新，小区里管理也不错，很干净，每个单元都有门禁，当时出事时，是半夜一点多，二宝是怎么进去到孙红家里的？
“听说二宝是从雨檐爬到二楼，然后从人家窗户爬进去的。”八姨姥说：“说起来邪门儿，没有梯子，旁边又没有搭脚的地方，他是怎么爬上二楼的？”
我仔细看了看，确实如此。八姨姥又说：“还有更凑巧的，那天这家男人和小孩回了乡下，只留着女人自己在家。”
母亲说：“这事可真是该着。”
八姨姥探口气，摇了摇头：“挺好的孩子，怎么就做出这种事呢？”
5
时间飞快，回北京后，又开始每天忙碌的工作，二宝的事也渐渐忘在脑后。一晃又到了年尾，十二月，我堂妹生病，母亲和老婶来北京探病。
在堂妹家吃过晚饭，陪她们聊天，又说到二宝的事上。
我问母亲：“二宝现在什么情况，判了吗？”
母亲说：“上个月判的。但是他在里面犯了肺病，一直在治疗。”
我问：“怎么判的？”
母亲说：“无期，缓期两年执行。”
我想了想说：“无期的话，以后在里面表现好，也许会减刑。”
母亲说：“在里面关几十年，即使减刑，这一辈子也算完了。”
堂妹说：“在他杀人的时候，他这辈子就已经完了。”
母亲叹了口气，点点头。我又问：“那我嫂子呢？离婚了吗？我二舅是什么意思？”
母亲说：“离婚了，你嫂子还年轻，再说是你二宝哥对不起人家，也不能老绑着人家。王岩有你二舅他们带着，你嫂子愿意改嫁就改嫁。”
我点点头说：“最可怜的就是王岩了。”
说完几个人都叹了口气。母亲说：“你二宝哥也是个混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毁了两个家庭。”
老婶想了想说：“他犯案之后，咋没跑呢？要是跑到哪个偏僻地方，警察也不一定抓得到他。”
母亲说：“出事儿那天半夜，二宝回到家，跟你嫂子都坦白了。开始想跑，后来因为王岩一句话，就没跑。”
“什么话？”
“爸，你去自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