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的比喻,是一副阅尽人间春色的模样
村上的文字极浅白,童叟无欺,但浅白的手帕底下有戏法,读来时常就不知所云。

作者:李长声(来自豆瓣)
村上爱比喻,这是其小说文体的一大特色。
村上小说具有寓言性,几乎整个是一个隐喻,也颇多意象性比喻,比如井,但最为有趣的还是那些夹在字里行间的明喻,大都乖巧得出人意外。我们不妨翻一下《世界尽头与冷酷异境》,触目皆是:
“电梯像训练有素的狗一样静静地等着打开门我上来。”
“胃胀得像海豚的肚子一样,下腹怎么也使不上劲儿。”
“话筒那头没动静,把电话严严实实埋在沙中一样完全没动静。”
“在我的像月球背面一般荒废的小房间里睡眠也准时袭来。”
村上春树总是想得出比喻,千姿百态,例如写沉默,那种手拿电话不说话的沉默,令人惶惑、紧张乃至于恐惧,被他比喻来比喻去:比如《发条鸟和星期二的女人们》中的这一段:
“电话铃响了十五回,然后断了。铃死掉了,像重力失去平衡一般深的沉默充溢四周。深而冷的沉默,如同被封闭在冰河里的五万年前的石头。十五回电话铃使我周围的空气发生质变。”
在比如《人造卫星恋人》中的一段:
“堇在电话那头长时间沉默不语,有如东部战线的亡灵们带进来的凝重的沉默。”
比喻新颖,读者读得开心,忍不住问:村上先生,亏你想得出来,那些别出心裁的比喻到底怎么想出来的呢?
这几年经常上网的村上是这样回答网友提问的:
他说:“比喻这东西在写的过程中很自然地顺顺溜溜就出来了。我不曾觉得自己比喻多么好。我想,‘把各种事情写得易懂点,有点实感’,‘让人赞叹,佩服’,是本末倒置,用这样的动机似乎难以想出好东西。”
(但他)又说:“一般的语言罗列,没有说服力。要用比喻来说服,诱劝。拿出对方想像不到的、不强加于人的新鲜比喻,使对方吓一跳,加以劝导。用俗话说,拉上床。”
我们先通过《挪威的森林》来看看村上春树是如何用比喻出人意表的。
“你有多么喜欢我?”绿问。
“全世界森林的老虎都溶化成黄油那么喜欢。”我说。
“特喜欢你吔,绿。”
“有多么喜欢?”
“春天的熊那般喜欢呀。”
“春天的熊?”绿又仰起脸。“那是什么呀,春天的熊?”
“你一个人走在春天的原野上,对面来了一只毛像天鹅绒的眼睛圆圆的可爱的小熊,这么对你说啦,说:你好,小姐,和我一起打滚吧。然后你和小熊抱在一块儿,在长满三叶草的斜坡上骨碌碌打滚,玩了一整天。不错吧?”
“真不错。”
“就是这么喜欢你。”
确乎出人意表,不过,也有点莫名其妙,老虎溶化成黄油,和小熊抱在一块儿打滚,到底怎么个喜欢呢? 或许出人意表就在这似懂非懂之间吧。村上的文字极浅白,童叟无欺,但浅白的手帕底下有戏法,读来时常就不知所云,也就是日本人爱说的,语言明了,意思不明。
那么,比喻怎样才新鲜呢?
一说比喻,很自然地想到钱钟书,他玩比喻于股掌之上,似乎比村上更老到。钱钟书评论苏轼,说“他在风格上的大特色是比喻的丰富、新鲜和贴切,而且在他的诗里还看得到宋代讲究散文的人所谓‘博喻’或者西洋人所称道的莎士比亚式的比喻,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这种描写和衬托的方法仿佛是采用了旧小说里讲的‘车轮战法’,连一接二的搞得那件事物应接不暇,本相毕现,降伏在诗人的笔下。”那么,比喻怎样才新鲜呢?钱钟书也有所指教,他说“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
举一个钱钟书比喻的例子:
“她眼睛并不顶大,或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而无当”。
那么如果要讨论钱钟书和村上的不同,我觉得钱钟书的比喻常常是带刺的玫瑰,而村上像一树樱花,基本是平和的,就像他那张中学生似的脸孔。 (如果说村上)语含讽刺,最常用的手法是以性作比(淫喻?)。不该正经的人讲正经话,人们会觉得可笑,好像看小丑表演,而公认为正经的人一旦讲不正经的话,人们便觉得他是在嘲弄了。村上文学很色情,说穿了,不少人为此而捧读。正因为色情,依“分得愈远,则合得愈出人意表,比喻就愈新颖”之原则,他很少用淫喻,不必往锦簇堆里再加花,而是更常用近乎无动于衷的腔调来讲性,一副阅尽人间春色的或者哲学家的模样。诸如,
“做爱是极其微妙的行为,跟星期日去商店买暖瓶是两回事。”(《世界尽头与冷酷异境》)
“我想起以前做爱像山火一样不花钱。”(《避雨》)
“好像有一种倾向,越跟如此之多的女人睡,人就越变得学术性。性交本身的愉悦随之一点点减退。性欲本身当然没有学术性,性欲沿着适当的水路走,那里就产生性交的瀑布,其结果走到充满某种学术性的深潭,不久,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形成从性欲直奔深潭这一意识回路。”(《世界尽头与冷酷异境》)
说是分得远,却不可游山玩水地一路走过来,而要像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那样省略中间环节,才出人意表。村上春树为我们创作了一个实例:
“做爱、性行为、性交、交媾、其他也都无妨,从这些词、行为、现象我想像的总是冬天的博物馆。当然,从做爱到冬天的博物馆有一点距离。换乘几次地铁,穿过高楼的地下,在哪里把季节让过去,要费这些工夫。但这样的麻烦只开头略有几次,这种意识回路的距离一旦熟习了,谁都能一下子就走到冬天的博物馆。”(《三个德国幻想》)
村上也认为比喻是文章的佐料,过多会令人生厌。日常会话他也爱打比方,以致夫人发怒,“不要对我也一个又一个地说那些讨人欢心的比喻”。大概被夫人封口,他就更把小说当作比喻的用武之地,乃至泛滥。
最后借用《人造卫星恋人》中的一句话:“所谓理解,常常不过是误解的总体。”比喻有时也造成误解,而最终我们好像就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