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家简史
老王一家住在市中心的机关单位宿舍。一座二十层的小楼,立在一个巴掌大的小花园里,三楼靠大马路的一边便是老王一家三口的窝。两室两厅,在外看上去高端大气,里面却是另外一番天地。阳光进不来,老鼠爱光顾,经常漏水停电。封闭式的厨房和厕所,压抑得很。一到夏天,厕所里的恶臭,闻得头皮发麻;厨房里的油烟,熏得眼冒金星。酷暑难耐,得靠电风扇尽点绵薄之力,才能体会到些许凉意和新鲜空气。除了交通方便,看着体面,分时段送些热水,不会日晒雨淋外,可以说一无是处。
这窝还是老王的爹娘单位分配的房子。老爷子当年在机关工作,换儿顶职,老王不争气,抖机灵,犯了事,找关系,讨人情,才没蹲大牢。但前科已有,像那身上的胎记,死活都抹不掉,丢了铁饭碗,爹娘没了颜面。看在老爷子的丰功伟绩上,上头勉强给了选房资格,不过只能最后。千万不要一厢情愿的美化操蛋的现实,抱以不切实际的希望。试问在利己主义横行的年代里,有谁会傻到把好的留给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把不好的留给自己?除非脑袋被门挤了。毫无悬念,最烂的就归老王家了。
没法自食其力的老王,被列入啃老族的一员,靠爹娘的财力混日子。从兴致勃勃到跌落谷底不过也就一年的时间,可以说是败家子的顶尖代表,自以为可以混得风生水起。凭借菜鸟水平在不少行业里都掺了一脚,结果开发廊倒了,开餐馆亏了,开公司垮了,替人打工吧,面子拉不下。就这样两天撒网三天打鱼,一直混到了三十来岁。眼看儿的前程一片漆黑,一点明面也瞧不见,怕是到头来会混成南海十三郎那般窘迫样,非疯了不可。爹娘不放心,于是才决定将这房留给最小的老王,确保这块已经渐渐发馊的心头肉能无后顾之忧。
老哥老姐都混得好,过着享福的好日子,自然没啥意见。但眼看爹娘偏心,人性作祟,心里都不是滋味。再多不满,都只能嚼碎了往肚里咽,吐不得,人前装模作样,人后本色尽显,明显的两张嘴脸,圆滑得很。后来爹娘相继过世,主心骨散了,所谓树倒猢狲散,子女间日渐冷漠和疏离,光顾着管自个家,自然也就断了联系。爹娘前后刚过七十,一个肺癌,一个中风,为子女操心了一辈子,没啥福气,到最后还得忍受病痛的折磨,驾鹤西游前都没能图个舒坦。
因为是家中最小,老王从小就被惯坏了。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穿着开裆裤到处嬉皮笑脸的乱窜、捣乱,啥事家里都由着他、依着他、宠着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惯了,基本上就是玩大的。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封建旧俗里泼妇玩的老把戏,老王用这招对付爹娘竟也特别奏效。书读到一半便没了心思,和一群混小子称兄道弟。爱打群架,嚷的最凶、怂得最快的就是老王。经常两队人马在路边随手抓起木棒和砖块就来,喊打喊杀,头破血流,幸亏逃过一劫,没惹出啥人命。要是真死了人,闹着以命抵命,那对方就吃大亏了。那时候,人没啥城府,特单纯,重情义,不玩虚的,说来就来。
老王几乎病态的常干些丢人现眼的事。中学那会,正值盛夏,古板的校领导集体出去开会。处于青春期的男孩们,个个汗流如雨,年轻气盛,像极了如饥似渴的野狼,感觉心里像有团火在烧,释放不出来,就想来点刺激的。老王负责出谋划策,没啥太大的恶意,太出格的也没那胆。结果四个男生裸着身子,带着牛鬼蛇神的面具,就用一张荷叶(实际是短裤)遮住自己粗壮的小鸟,用五根烟贿赂了看门的何大爷,大张旗鼓地跑到女生宿舍,左扭右扭,怪声怪气,一同嘶吼唱起了崔健的《一无所有》。
吓得一个个黄花大闺女惊声尖叫、花容失色,眼睛一睁一闭,不停地往他们身上泼冷水。男生们反倒更加兴奋,笑成一片,集体大呼过瘾。女孩们纷纷冲出宿舍楼,急着告状。校长回来后,一张脸气得煞白,大动肝火,爹娘苦苦求情,才免了退学的处分。不过死罪能免,活罪难逃。烈日当头,除了小鸟有“一瓦遮头”,几个男生光溜溜的站在操场中间暴晒。上头的意思是体罚能有助于醒脑和净心,将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鬼点子和小聪明全都抛掷脑后,就当一个屁给放了,老王一人笑嘻嘻的,嘴里不停念叨着:可笑,真是天真,智商捉急啊。
后来消停了些日子,老王迷上了摄影,按快门按上了瘾。三番五次,偷偷撬了柜子,偷了爹娘的钱,买了台珠江牌相机。自称是他的泡妞神器,天底下有哪个女孩不爱美的,美言几句,必会如影相随。换了别家小孩准是鸡毛掸子狠狠地伺候上了,屁股不知见过多少红,红得发紫的大有人在。可宠溺老王的爹娘也就简单责备了几句,下一秒就被老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好了伤疤忘了疼。老王脑子里一天到晚尽想些天上掉馅饼的事,三寸不烂之舌,尽瞎扯淡。自觉和财神爷有种特别的缘分,也许哪天财神爷被风沙迷了眼,一不留神就会撒点钱在他头上。
爹娘死后,逢忌日过清明,老王扫墓的头等大事就是点香跪拜,哀求爹娘保佑他财源广进。老王年轻那会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淳朴善良的妹子,名叫陆一冰。眉目如画,长的标致,身材又好,丰胸翘臀,只要瞧上一眼,就会让人沦陷的类型。老王展开了为期三个月的猛烈追求,套路深,效果好。送花拍照,甜言蜜语;风雨交加,在外苦等;花言巧语,软磨硬泡;最终俘获芳心,抱得美人归。妹子的爹娘觉得老王不正经,看人贼准,不适合成家立业,于是一再反对,列举了各种可怕的未来生活走向,不停地强调以后准会吃亏。追她的有为青年一大把,但一根筋的陆一冰就爱老王,死心塌地硬是不动摇。
陆一冰知道老王有拈花惹草的毛病,中间还为他堕过胎,说什么也是一条人命,加上还糟践了身子,想法不再那么坚定。弄得她爹娘怒发冲冠,陆一冰于是下定决心和他断。不出几日,老王又死乞白赖的上门认错求情,扮可怜博同情,把手放在胸口,对天发毒誓绝不再犯,若再犯天打五雷轰。老王不做演员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天赋,说拿奥斯卡有点不现实,但得个金鸡或百花之类的最佳男演员完全不是问题,对他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轻而易举的事。
陆一冰的心就像个软柿子,对这种哄骗三岁小孩的屁话都能信以为真。说的好听是痴心一片,说的不好听就是头脑太过简单。爹娘一再相劝以后准没好日子过,不信,后面再来后悔为时已晚。这就叫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不过天下儿女认真听的也没多少,得等到自个吃完了亏才会汲取教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别人的经验之谈大多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见棺材不落泪。陆一冰主要还是书读得少,想想林徽因,多么好的范本,比起浪漫但不靠谱的徐志摩,当然是稳当妥帖的梁思成更值得托付终身,女人就是要懂得为自己着想。别被爱情冲昏了头,理智的想清楚,往长远看,得找个志趣相投、能平凡踏实过日子的,又不是三五天的相伴,是一辈子啊。
陆一冰说:“可能是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得还他,我认了。”爹娘拿她也没办法,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关也关了。陆一冰还是执迷不悟,义无反顾跟了老王,为他生了个女娃。激情渐散,家长里短,陆一冰从一个清纯苗条的迷人少女成了操持家务的发福大妈。葬送了青春,荒废了时光,看清后还不离不弃,明知是渣男还嫁,人人都笑她傻。他常说:“主要还是为了孩子,夫妻一场不容易,人也不能做得太绝了。”
结婚后,老王常年习惯白天在朋友那骗吃骗喝,搓搓麻将、打打牌、买买彩票。自觉人生就是一场输赢各占一半的赌博,好比那捉摸不透的命运,未来的事谁知道。俗话说的好,昨日已逝,明日未来,唯有活在当下,享受才是头等大事。晚上有媳妇伺候,脚不落地,手不沾水。一张床,两张被子,两人早已没了房事,陆一冰嫌他脏,夫妻关系全靠积攒多年的亲情维系。只要满足两大条件之一,老王铁定就会乖乖回家,要么没钱,要么生病。老王在家,陆一冰准会备上他喜欢的青椒炒腊肉和酸菜糖包,辣椒必须是本地够味新鲜的朝天椒,腊肉是托人到乡下自家熏制的精选花猪肉;包子里都是上等的酸菜和糖,相互交融,甜而不腻,讲究的是一个不差分毫的火候。老王津津有味的吃完,常念叨着:饭后一根烟,逍遥似神仙,窝在被子里像坐月子,倒头就睡。
身材好似一竹竿,脸上坑坑洼洼,没一块清澈完整的地儿,像极了月球表面,每天都得对着镜子摸啊挤啊,心里才舒服;体质问题,身上一股子油腻的馊味;年龄渐长,本色尽显,就好女色,肾不太好,头发易白,一月一染;嗜烟如命,最爱槟榔,咬得两边腮帮子像含了两颗核桃;咳嗽是常态,吐痰是习惯,穿着特讲究,没事就买东买西;说谎是拿手绝活,张嘴就来,巧舌如簧,说起来一本正经,脸不红心不跳;兜里没几个钱,面子不能丢,出门香水少不了,自觉和年轻小伙没两样。
老王的女娃王小六上小学五年级。陆一冰白天上班,晚上料理家务。文化程度不高,培养孩子有心无力,继承了父辈那套传统死板的虎妈式教育。考试考砸了,不是拧耳朵、捶后背,就是捏手臂、指脑门,一点积极有效的作用也没有。小六的成绩依旧像那插在南极的温度计,死活也上不去。老王常用钱作为父女间的感情维系,从未打骂过孩子,也从未在教育上费过半点心。老王的逻辑是小孩就该自学成才,不用教,放养,一样有出息。这是老王常常引以为傲的本领之一,啥事都能找到一个为自己开脱并说得过去的理由,看似合情合理,实际狗屁不通。陆一冰常用锅盖盖在小六头上,溜边潦草的剪个蘑菇头。说是女孩小时候不用怎么讲究,太爱漂亮容易败家。小六头大长发不好看,大鼻头,眯眯眼,幸亏嘴小,要是一血盆大口,那颜值就更加大打折扣了,看上去像个男孩,大大咧咧。
小六智力正常,经常用大智若愚来形容自己。但自觉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捧书就睡,死记硬背,深夜还趴在台灯下流口水,悬梁刺股也没用。二年级数学考了五十六分,经常被人叫王五六。别提反抗,声都不敢吭,老实巴交,孤僻不怎么爱玩,在学校常受欺负。得了个四眼田鸡的外号,因为爱看电视,把眼睛给看坏了,经常眯成一条缝,和楼下爱穿针引线的裁缝陈老太太一个样。放学铃声一响第一个冲出校门口的准是小六,屁颠屁颠地跑回家,手也不洗,书包一扔,校服一脱,抡起袖子,就开始吃,狼吞虎咽。小时候奶奶带着,生怕娃饿了肚子,连哄带骗让她吃,把胃给胀大了,身上的肥膘也就多了。也是因为上一辈的人苦吃得多,给饿坏了、饿怕了。如今生活条件好了,总想着从后辈身上得到弥补。小六的大腿是同班女生的两倍粗,只能坐在教室后面,坐前面就如同一门板,被人笑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六本来跟院里的小孩有机会打成一片。可惜因为一次误会,只能相忘于江湖各自玩耍了。事情是这样的:暑假期间,小六实在闲得无聊,染上了喜欢翻老王皮包的习惯,对大人神神秘秘的世界,小屁孩总是充满了好奇。有时候会顺便抽出些小额钞票,放学后到对面的小卖铺买五毛钱一袋的冰棒吃。一次小六在皮包的夹层里意外发现了一小包东西,好奇撕开来看,就是个塑胶套。小六心想没想到爹长这么大了还喜欢玩这种幼稚的玩意儿。小六灵机一动把套放在水龙头底下,往里灌满水,把打开的一头打了个死结,还特地用油性笔画了个呲牙咧嘴的笑脸。只是不明白另一头为啥会有个比奶头大点的小疙瘩。
小六先是一人在楼下自娱自乐,玩得不亦乐乎。像打排球一样,将套不断地抛向湛蓝的天空。后来成功吸引了一群在玩捉迷藏的邻居家小孩,开始将套来回扔。质量好,弹力足,孩子们玩得开心。其中一小孩的娘看到自己的娃跟着小六满头大汗喜笑颜开地玩着辟孕套,差点没气得七窍流血当场倒地。联合其他家长,纷纷上门找小六爹娘的麻烦,说是自己不正经带坏自家孩子也不能教坏了别家的孩子。陆一冰低声下气赔了礼道了歉才把这事给了了。看着自己的爹妈一个个气急败坏的样子,孩子们都吓蒙了,一头雾水,也不知其原因。最冤枉的就是小六了,莫名其妙成了箭靶子,喷了一身的唾沫星子,只知道以后再也不能玩带疙瘩的水球了。
陆一冰只要老调重提:“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小六总拿表哥表姐当垫背的。说的也是事实,陆一冰无力反驳,拿她也没辙。是这样,老爷子有四个孙子。前三个年龄只隔了两岁,就小六一个例外,隔得远,有代沟,没法玩到一块。老大老实本分死读书,大门不迈二门不出,一肚子的墨水,无处使,找了个家教的工作,勉勉强强还能养家糊口,奔四了还是单身,都快把爹娘给急坏了。老二东子的儿子从小就不规矩,调皮捣蛋,任性贪玩。长大后经常混酒吧,频繁交女友,身上有股不愿被束缚的潇洒劲,张口闭口总离不开一个钱字,他觉得要想活下去并活得好,只有一条出路,朝钱看。说是成功继承了王家的血统,初中进高中那会就开小灶走后门。后来靠爹娘的投资出了趟国,一时风光无限,结果最后在国外拿了个不着调的三流文凭。
东子的儿子在国外找了个蓝眼睛、红头发的洋妞,一见钟情,认识不到两天后果断闪婚,没两天就离了婚,如同儿戏。当了几年厨师,花光了钱,又回了国,爹娘至今本还没捞回来。后来和一个乡下来的女孩生了两娃后又离了婚,又找了个四处为家的年轻女孩,把两个拖油瓶很理所当然的扔给了爹娘,至今闲赋在家。老三的女儿初中便辍学,出口成脏。打架更是一把好手,有次干倒了十个壮汉。溜冰时认识了个小混混,未满二十,自己还没长熟就生了个嫩娃娃,后来到男方家养鸡种地去了。最后就是小六了,按小六的逻辑是她不会读书纯属正常现象,会读书才奇了怪了,无论是教育还是基因,加上家庭环境,不由的哀叹一声,她早已输在了起跑线上。
小六看上去傻头傻脑的,心里实际清楚得很,只不过有些自卑罢了。一天小六回家,大门敞着,里面传来了凄厉的哭声。走到卧室一看,陆一冰一边拼命往行李箱里塞衣服,一边破口大骂。隔壁邻居齐刷刷地站在门外看热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说这基因也忒强大了,有其父必有其子。老舅嘴里抽着烟,烦躁得很,走过来用力戳了戳小六的头,说:“你爹在外面跟个骚婆娘偷偷开了个茶楼,被我知道了,一脚踢开二楼的房门,他妈的,两人正忘我,你爹兴奋的小鸟还直挺挺的插在那骚娘们身子下的树洞里,臭不要脸的东西,在老子砸的时候居然溜了,明儿看我不好好收拾他们一顿。”
老舅个性烈,野蛮生长,口不择言。人送外号混世魔王,打架斗殴,没少惹是生非,就是个不省油的灯。老王脑子没坏,自然不敢回家送上脸给他揍。第二天老舅没有揍到老王,却没了踪影。小六再见到他已是十年后,老舅染上了毒瘾,瘦成了一树杆。脑袋经常往一边扯,就像犯了癫痫。走起路来东摇西摆,说起话来不清不楚。手上全是大大小小的针孔,经常神志不清的重复同一个动作,扫地能扫一上午,开锁能开一下午。不是半夜三更起来煮饭,就是隔三岔五夜深人静时跑到大马路上裸奔。后来妻离子散,老舅算有些江湖气,重感情,不愿连累亲人。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连口锅也没放过,家徒四壁。最后因为偷窃,老舅锒铛入狱,孤苦伶仃,死在了牢里。
陆一冰站定红着眼眶问小六是跟爹还是跟娘。小六愣了一下,脸突然抽搐起来,嚎啕大哭,眼睛鼻子挤成了一团,嘴张得感觉能直接吞下一颗鸭蛋。手心手背都是肉,选谁对自己的好处都不大,半个字也吐不出来。陆一冰虽早有预感,和老王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夫妻,但事实摆在眼前,还是经不起背叛的一击,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可能会无动于衷。老舅又添了一句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就是自作自受。”陆一冰没理他,提起行李对小六说:“今儿你就睡爹这,明儿开始和娘过。”
位于郊区的山上,陆一冰还有一间小屋。虽然面积不及宿舍一半,但舒服清净。大门口近垃圾站的地方常年蹲着一疯老头。说是“文革”那会受了刺激,家里人受不了屈辱,逼急后都自杀了。疯老头自觉是潜伏在敌营里的共党,一级干部,代号喜鹊,常年为组织传递情报。蓬头垢面,骨瘦如柴,胸前挂了一纸板,上面写着醒目的四个大字,大腕八爷。两手交叉揣在袖口里吹口哨,成天笑嘻嘻的重复毛语,经常吓得小六拔腿就跑。
第二天体育课,小六一人蹲在角落里寻思着跟爹跟娘的问题。随手拾起地上的木棍,左思右想,在沙地里画了两个圈。大圈里包了个小圈,在里面分别写着娘的爱和爹的钱。小六觉得还是跟娘更靠谱,娘受了气,需要陪伴。虽然娘在学习上一窍不通,常常还要挨她的打受她的骂,但至少用心关爱着小六,能照顾她的起居饮食,起码不会饿肚子,生病了也不用消极的往死里想。至于爹,够自私,伤了娘,小六有些心生恨意。外面有个温柔乡,哪还有心思顾及她。不过再怎么在外瞎搞胡混,小六想着自己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应该会有些愧疚,不用想,定会通过钱来弥补。这样她的零花钱不必得到娘的同意便能一路高涨,凑齐了钱就能买连环画和音乐磁带。小六开始不自觉的傻笑起来,打着她的如意算盘。
往后小六就跟着娘一起生活,成绩没有退步,始终都是倒数第一。家里的连环画册和磁带倒是一天比一天高。每个星期五回娘家前,小六都会顺道回宿舍看看,一来是按时向爹要点零花钱,二来是看看爹的生活情况,万一有个闪失,臭了都没人知道。家里可以用一片狼藉来形容,绝不夸张。垃圾成堆,一股怄气。老王不是在蒙头睡大觉,就是在外和哪个臭婆娘鬼混。但桌上总会留些钱给小六。那时候老王的爹还没死,但已病重,咳血不止,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老爷子手术一年后,转移到脑,进食困难,只能用搅拌机把饭菜打碎了,搅成糊糊,用注射器通过导管往鼻孔里送。身体各处疼到不行,嘴里不停地喊着:“他娘的,他娘的……”后来无法言说,手脚水肿,长期卧床,一身褥疮,溃烂不停,最后成了一副皮包骨的骷髅,和木乃伊没啥两样。屁股下垫着尿不湿,吃喝拉撒睡全在床上解决,每天光溜着被人翻过来翻过去,没有一点尊严。陆一冰搬回自个的窝后虽没离婚但也没再和老王联系过,事实摆在眼前,老王也没脸求情。陆一冰内心有些纠结,不过还是下狠心没去瞧老爷子一眼,小六每每都在一旁偷偷的抹眼泪,直到大夫宣布老爷子病危,陆一冰才提了个西瓜上了医院。
迷迷糊糊的老爷子,看陆一冰来了,犹如回光返照,两眼放光,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说却说不出口,嘴角不停地抽搐,肿得像年糕一样的手指努力抬起。陆一冰泪如雨下,轻轻握着老爷子的手,说:“爹,对不起,我来晚了。”老爷子哭了,激动坏了。一旁的小六也已泣不成声,老爷子不停地眨眼,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嘱托。陆一冰看出了老爷子的心思,说:“我明白,你放心,老王我会照顾着。”老爷子停止了眨眼,眼珠睁得老大,仿佛要夺眶而出,露出了最后欣慰的微笑。尘缘已尽,心愿已了。第二天早上八点去世了。
随后来了两个殡仪馆的人,一袭黑衣,如同地狱使者。手脚利索,面无表情,干得多了,见怪不怪,早已是家常便饭。给老爷子半张开的嘴里和流出黑色浓稠血水的屁眼里塞上棉球。从头带尾用手巾仔细地擦拭一遍,洗净后,抹上厚厚的一层霜。老王把寿衣穿在身上跳着蹦着,热暖和了再给老爷子穿上,子女相伴左右,泪流不止,但没人哭出声,人都死了,再伤心也挽回不了什么,跟放屁一样,没啥实质性的差别,意义不大。老爷紧闭双眼,双颊凹陷,口微微张开,很安详,盖上寿被和白布后拖走了。
那是小六第一次见证死亡。看着心跳和血压的数据快速下降,就像一路下跌的股票,最后归零,变得一文不值。积攒了那么多年的生活点滴和人情债,最后全归于一个空洞的无字。只能靠与之有联系的他人的记忆得以延续,但他人也会有消逝的一天,凡人到头来都会被遗忘在时间无情的洪流中。面对老爷子冷却后的肉体,感觉陌生得可怕,吓得站在一旁的小六直哆嗦。老爷子就像是睡着了,不再有反应,永远也不会醒了。人活一辈子,就这么没了,一把火,化为了灰烬。尘归尘,土归土,从哪来回哪去。那天莫名寒气肆意,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天空灰蒙蒙的。因为是大夏天,所以小六记得特别清楚。
老爷子当年对陆一冰不薄。为了信守承诺,陆一冰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就着和老王过。又从山上的小屋搬回了昏暗的宿舍。老王自然很是欢迎,这狗窝重新能有个家的样子,毕竟对陆一冰也还是有感情的。小六大包小包的跟着娘回宿舍,疯老头突然站起来向她招手,喊着:“小娃娃,别走,快回来,为我传递些情报。”吓得小六手一抖,捆在一起的连环画散落了一地,胆小得跟绿豆一样,差点就尿裤裆里了,小六头也没回的钻进了出租车里。后来小六听说疯老头一天清晨跑到了屋顶上。不知是有意还是不小心,在日出的映照下,唱了半首国歌,摔了下来,一声巨响,侧躺在地,血和着脑浆溅了一地。脸受到重创,挤压变了形,死了。收废品的小哥见着了,用块凉席遮住疯老头不成形的脸和头。社区凑钱买了副棺材,托人送去了疯老头的家乡,一家团聚。大伙都说准是死去的家人不愿看他在人世里受罪,带他走了。
陆一冰回来后,隔壁邻舍都议论纷纷,一副副讨人嫌的嘴脸。便把老爷子的事拿出来闲扯。老爷子和小六的奶奶定的是娃娃亲,儿时只见过两三次面,没有感情基础便成了婚。奶奶家里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从小便爱读书写字。老爷子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没受啥教育,野惯了,天生好动好玩,但气质一流。人到中年,才凭借奶奶的关系在机关单位谋得一职。结婚后生了四个娃,别说,还真就是命。老三没保住,不幸夭折,才有了老王,要不完全没他啥事,世间也就少了个让人头疼的家伙。老爷子也是个不消停的人,可能还真是家族遗传,老牛吃起了嫩草。退休后在外也找了个年轻妹子,一起到广州开了个招待所。白天风平浪静的正常营业,天渐黑,细皮嫩肉的姑娘们纷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门接客,赚了不少钱。小六从小时候开始就成天盼着老爷子过年回家发压岁钱,鼓鼓的红包,让她乐开了花。但大部分都进了陆一冰的口袋。一句:你爱丢三落四,对钱没有概念,娘先暂时替你保管。小六完全没有还嘴的权力和勇气,最后发现根本没有暂时一说,全被娘给私吞了。
家这边,奶奶脾气犟、爱面子,逢人便说老爷子在外忙事业不得空回来。心知肚明的大伙心里都嘀咕着,闲言碎语没消停过。主要是有人在广州见过老爷子,还在他那享了艳福,风流快活了几宿,老爷子那点破事早被传开了。奶奶很长时间都不敢出门,以生病为借口,丢人,躲着。老爷子打电话来,奶奶就冲着话筒喊:“那个骚婆娘,贱货,破坏别人家庭,不得好死。”老爷子一回家,两人准是大吵一架。东西摔了不少,但两人感情又深。老爷子动完手术那会,奶奶去看望摔了一跤。摔坏了腰,爷爷没少心疼。奶奶一生也遭过不少罪,小时候被抄了家,后来被误认为反革命和造反派,挨了不少斗,常常摇头叹息,不提也罢,那都些人鬼不分的苦日子。年纪轻轻又青霉素中毒,失了聪,无数个漫漫长夜都是怀着对老爷子的爱与狠中度过。老爷子过世后,奶奶相思成疾,脑子出了问题。中风送进了疗养院,一趟就是八年。最后嘴眼歪斜,屎尿不知,动弹不得,在不省人事中过了世。那些个长舌妇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陆一冰和小六的奶奶一样可怜。
老王又信誓旦旦的向陆一冰做了保证,以后一家人安心踏实的过日子。不出几日,老王美滋滋地说是找到了赚钱的门道,让陆一冰等着享福。陆一冰心想只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老王依旧常常夜不归宿,陆一冰也懒得管。只要每月能按时给点生活费,保他有衣穿,有床睡,有饭吃,不至于像露宿街头的流浪汉,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小六则早已习惯了家不像家的样子。隔了一个星期,老王回来了,油头粉面,一身名牌。劳力士的手表,阿玛尼的衣服,香奈儿的皮带,提着LV的包。洋洋得意,春风满面,就像个发了横财的爆发富,如同重新投胎换了个人。
老王把行李袋往陆一冰面前一扔,说:“存了,买房用。”陆一冰拉开一看,满满的百元大钞,一时哑口无言。脸上立马挂上了笑容,但心里又泛起了嘀咕,说:“这钱哪来的?”老王点上一根烟,嘚瑟的吐了个烟圈,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说:“你甭管。”陆一冰说:“你可别干些歪门邪道的事,把我们娘女给搭进去了。”老王说:“姑奶奶,你就放心吧。”
陆一冰跑到银行,把钱存了。柜台职员点了快二十分钟才点清,两百万。陆一冰把银行卡死死的拽在手里,到文具店买了个保险柜,啥也不放,就放这张卡。小六放学回家,知道爹发了财,嚷着吵着要买东西。老王带着娘女,衣裤全部换了新,走路带风,有公子哥、富二代和贵夫人的范儿。小六自从穿上了名牌,今时不同于往日,在学校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同学们纷纷表示羡慕,坐在倒数第二排的小六常被坐在最后的调皮蛋欺负。上课不是用脚踢她凳子,就是用木棍戳她屁股,要么就把汽水含在嘴里喷她的后脑勺,弄得小六总是胆颤心惊的。
自从置了新装后,调皮蛋对她的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不仅分享零食和杂志,还时常帮她解决课业上的问题。考试时要挟一旁的优等生给他抄,再将答案写在小纸条上递给小六,那一学期小六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老师还颇为高兴,以为这头脑不太灵光的小屁孩总算开窍了。直到调皮蛋因参与群架被劝退后,小六的成绩则一落千丈,现了原形。老王家也就破天荒过了一年好日子,吃香喝辣,锦衣玉食。在富人区买了房,坐北朝南,风水宝地,面积是宿舍的三倍大。就是一斜门感觉不怎么吉利,老王不信邪,一门心思投入到装修中。地板、瓷砖、家具都是进口货,就连颗螺丝钉也得是牌子货,全用最高级的,有钱就是任性。光花和鱼就花了好几千,不怎么照料,死得快,只好再买。
整整大半年的时间,老王一边装修又好似做了亏心事。后脑勺不停地掉头发,露出一个光溜溜的洞。看重形象的老王,四处求秘方,才勉强长出了些。陆一冰总觉得是个不好的兆头,心里有些忐忑和疑虑,不踏实。日子过得太顺遂也不好,搞不好哪天就屎盆子扣头上,大难临头了。装修完毕,敞了三月,小六迫不及待的想要住进去。临近搬家,陆一冰提议先领着亲朋好友瞧瞧,显摆显摆,扬眉吐气一把。周末一早,陆一冰带着小六去新家打扫,发现床上有好几根长头发和明显的痕迹。由此可见老王事后擦屁股的能力基本处于幼儿园小班的水平。
陆一冰火冒三丈,心想:他妈的,老娘还没睡,哪个贱货就捷足先登了。老王开门进来,只见陆一冰拿着头发和床单冲过来,说:“快说,这是哪个骚娘们的?你还是死性不改。”老王避开陆一冰咄咄逼人的眼神,说:“你又发什么疯啊,是不是有病,没事找事,小题大做。”陆一冰红了眼眶,怒目圆睁,拉着一旁的小六摔门而出。过了一会,之前不怎么往来的亲朋好友都来了,都是一副谄媚的嘴脸。四处瞧个不停,各个赞不绝口,没想到老王还有点能耐。问陆一冰和小六去哪了,老王解释说:“她娘家有点事,走不开,让我招呼着。”大家心里都明白定是老王又做了什么对不起她们娘女的事,刚坐一会,羡慕了几句,一个个面露尴尬的走了。
老王回宿舍向陆一冰解释,睁眼说瞎话。全推到野猫的身上,算是蒙混过关。陆一冰不傻,心知肚明,老王屁股一撅就知道他要放啥屁、屙啥屎。只是当时咽不下那口气。说什么她也是正房,为了小六和钱,懒得跟他斤斤计较。周六,陆一冰喊了搬家公司,清出来一大堆东西,百分之七十都没啥实际用途,这么多年来,精神上的空虚只能通过对物质的占有来得到满足。搬家公司来回跑了三四趟才运完。小六上完学,得意洋洋地和同学炫耀说她要住新家了,豪华的不得了,欢迎他们去玩。同学们都挺乐意,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命运无常。第二天开始,关于新家这事小六从此只字未提,闭口不谈,只说是误会一场。遭受了不少同学的白眼和嘲笑,信誉度大幅度下降。
原因出于那天放了学,小六喜滋滋地跑回家。坐在六人坐的意大利大理石桌前,陆一冰从欧美风格的厨房里端出香喷喷的饭菜。高端的设计,气派的氛围。崭新的桌布和碗筷,想着鼻屎大的宿舍和这比起来简直就是个老鼠洞,小六吃得特香。吃完,小六躺在瑞典制的皮质沙发上看高清电视,陆一冰在一旁用着高级的吸尘器。电话突然响了,陆一冰听完,面色铁青,浑身颤抖,眼泪直流,小六也呆了。熟人告知老王坑了别人的钱被同伙出卖,设了个简单的圈套。说是有钱赚,引蛇出洞,老王竟也上了钩,被便衣警察给抓了,百分之百是要蹲大牢。第二天陆一冰和小六收拾完,又喊了搬家公司,搬回了宿舍。陆一冰感觉就像花了一百二十万住了一晚十星级的总统套房,荒诞得很。
老王被抓后,心急如焚的陆一冰找了老王的那些狐朋狗友。有钱把你当朋友,奉承讨好,就像一条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有难了,连一个人影都找不到,有多远躲多远,就像躲瘟疫一样。最后只好求助于老王的老哥东子,虽然他一直都看不起这个烂泥巴扶不上墙的废物老弟,但毕竟也受了老爷子的嘱托,还是会出一份力。东子建议先把房卖了,有了钱,好想办法。卖了后,东子找了法院的朋友,托了关系,出了些钱。未判决前先坐了半年,后判刑两年,缓刑一年。尽量让他在牢里过得舒服些。
老王在牢里竟然圆润了不少,心宽体胖。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牢里也分等级。没钱的负责端茶倒水,按摩捶腿,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别人吃,有钱的人吃完,他们再礼貌的递上纸巾;一天到晚安排了密集的任务和工作,串灯泡、订报纸或锄地干活,一刻也不消停;三餐都一样,一锅汤泡饭,汤面上飘点油星子,里面尽是些烂菜叶子,清汤寡水;想吃好的也不是不行,一晚光头粉要价四十五,这分明就是抢钱;一个个进来后,看着日渐消瘦,弱不禁风。有钱的正相反,大鱼大肉,活也不用干,看看电视,玩玩三打哈,唠唠嗑;好似疗养,吃香喝辣,最糟心的不过是剃了头没自由。
陆一冰买了两条烟,花了两千块,找了关系想见老王一面,得到批准。陆一冰准备了一些吃的用的穿的给老王送去。一进去,陆一冰看到剃了光头的老王站在玻璃对面,差点没认出来。一件醒目的黄色背心,两手带着手铐,脸竟胖了两圈。气色大好,白里透红,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的过日子。老王低着头,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说:“今儿是小六的生日,等我出去了再补偿她。”陆一冰说:“你在里面就放心呆着,不要想些有的没的。”陆一冰心里虽说难受,但只要想起老王包里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她的演技远没有老王三分之一精湛。回了家,陆一冰特地给小六买了蛋糕,做了长寿面,煮了红鸡蛋。小六开心地吃着,陆一冰和小六说了见她爹的事。小六口里含着饭,心里一酸,又忍不住嗷嗷大哭起来,喷了一桌。毕竟血浓于水,再怎么不是,老王也是她亲爹。
老王坐牢期间,这个家更是雪上加霜。陆一冰被查出患了乳腺癌,中晚期,并伴有淋巴转移,这个家算是跟癌症扛上了。发现经过是这样的:一天,陆一冰洗澡时发现不对劲,跑到小六的卧室,掀起衣服开始挤自己的乳房给小六看。只见鲜血一滴滴从乳头滴下来,就像奶水一样,比起恐怖片,惊悚程度更甚。小六呆坐在一旁,吓傻了。陆一冰心里一惊,知道事情不妙,预感自己得了重病。长期心里压抑受折磨,老王又是个打击制造机。加上饮食上不讲究,暴饮暴食,无辣不欢,才酿成了如今的后果。
第二天陆一冰就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建议立即手术,耽误不得。小六要读书,只好依靠陆一冰七十岁的老母亲照顾,医院条件差,打水打饭都得排队。幸亏老母亲的身体还算硬朗,里里外外都由她操持着,一边辛苦照顾傻不愣登的女儿,一边抱怨不中用、靠不住的女婿。右边的乳房全切后,陆一冰接着又做了六个化疗,三十二个放疗,像往死里整。得幸还剩有不少卖房的钱,药都是用最好的,算是用不义之财捡回了一条命。
浑身无力,头发掉光,发晕呕吐,茶饭不思,身体消瘦,都是化疗毒副作用的反应。陆一冰遭了不少罪,身上定了位,穿着破烂的病号服,步履蹒跚,右胸全凹陷了进去,一个坑。上面长满了红色的斑点,三条如同蜈蚣一般的疤痕相互连在一起,斜在中间,一寸长;脸蛋浮肿,脆弱不堪,不成样子。一旁的老母亲没少抹眼泪,心疼,怨天怨地怨命运的不公。小六借住在同学家,在别人家不敢放开了吃,细嚼慢咽,只能吃到五分饱。常饿得两眼发黑,四肢无力。一上动脑子的课,便支起课本躲在后面睡觉。实在饿得不行,就在外面买零食吃。
每逢周末休息,小六就上医院看娘。陆一冰总握着小六肥嘟嘟的手说:“别怕,娘很快就会好的,你也不小了,要学会坚强和勇敢。”小六憋着不哭,点了点头。陆一冰日渐恢复,中药西药少不了,鸡鸭鱼肉样样来,各种养生秘笈齐上阵。卖了山上的小屋,领着内退工资,每天坚持运动练功,身体恢复到和原来差不多。头发也长了出来,白发居多,苍老了不少。好在面色不错,病情稳定,但身体感觉还是大不如前。陆一冰命苦,一生和医院结下了不解之缘。鼻子长息肉开了一刀;小腿静脉曲张又开了一刀;屙屎出血,痔疮又开了一刀;药物副作用,子宫卵巢全切;她常常自嘲自己就是个打不死的“小强”,现如今被整成了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不过乐观点想,也算是福大命大。
陆一冰住院期间,小六食欲没有下降,但心里一直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每晚都躲在被子哭,醒来枕头都是湿的。爹坐牢,娘生病,自己又不争气,就像有一大块石头压在她小小的肩上。小六虽胖,但想得深,生老病死看得多,看得早,心智比起同龄人要成熟。有个颇有深度的问题始终困扰着她,想不明白。既然最终的结果都是死路一条,那为啥人还要拼命的活着、创造价值、努力追求、想要证明?到头来不是白忙活一场嘛?特别是命不好,被不幸相中为伴,在绝望中苦苦挣扎,既没希望又没选择,过得特惨的时候。那还有啥意义,连呼吸都觉得是在受罪。还不如早点了结,解脱了好,彻底消失,死反倒成了一种安慰。莫名其妙被生出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精心策划赴死我也不必问别人同不同意。再来很多人其实不是怕死,而是怕死法。在睡梦中安详离世,当然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毕竟少之又少,不知得修上几辈子的福、积上几辈子的德才会这么好命。
小六的脑袋瓜里经常捉摸着自杀,出于严谨的个性,慎重的考虑,都被一一推翻。烧炭烧煤要没死成,大脑缺氧,有变成植物人的风险,到时候想死都没法死。要不小心烧到别家,还得赔钱,得不偿失,不好;吃药吧,弄得上吐下泻也没死成,还得上医院折腾胃,不妥;割腕吧,要见了骨也没死成,太血腥心理承受不了,不成。跳河、触电、上吊……,没有一个能确保万无一失、必死无疑,还没啥痛苦的好方式。最让小六下不了决心的就是想到娘会以泪洗面,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万分,太惨了。就很犹豫,感觉自己特不孝。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人只要还有羁绊和牵挂就没法撒开了手去死,不忍心,舍不得。说白了人对于人世的贪恋远超于所有人的想象,有的为物质,更多的是因为感情。
老王出狱后,回到家看到正在熬中药的陆一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着说对不起她。陆一冰说:“我好得很,你少来这套,以后只求你多干点正经的事,多为这个家想想。”老王又发毒誓说早和茶楼那女的断了联系,陆一冰若不信,他出门就被撞死,以后一定会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少动歪脑筋。面对老王这连鬼都不信的老把戏,陆一冰没给他好脸色,当面戳穿了他,把照片扔到他面前。尽是些老王和一女的你侬我侬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陆一冰说:“你就省省吧,铁证如山,昧着良心发毒誓这招早就不管用了,出门都不知道撞过多少回了,积点德,发多了搞不好哪天就还真的兑现了,尸都不好收。”抬不起头的老王把照片撕碎扔进了垃圾桶,保证下不为例。老王的回归,成了父女关系的一个分水岭,小六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思念淡化了,情感冷却了,分开的这段时间,宿命像是在他们之间建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东子看在陆一冰和小六的份上,给老王介绍了一份在博物馆做保安的工作,有个保底工资,还买五险一金。老王没想那么多,觉得上有老哥,下有女儿,还有老婆,耍赖皮,反正饿不死。老王勉强干了三个月,说是身体单薄,头昏脑胀,没法熬夜。实际是嫌无聊,受不了循规蹈矩的工作,自以为傲的小聪明发挥不出来。整天对着一些冷冰冰的青铜、瓷器、字画,枯燥得很,没人闲扯,口干舌燥,嘴都闭臭。在一个屁眼大的地儿,穿着蹩脚的制服,腰间插着警棍,来回溜达,心里堵得慌,活像个乡巴佬,比牢里还不如。这让一直爱漂亮的老王如何过得了心里这道坎。
主要还是一天碰到了个老同学,他发了家致了富,儿女也有出息。看到老王忍不住挖苦起来:“哎哟喂,这不是老王吗!怎么沦落到这等地步了,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以前学校里就数你家境最好,牛气冲天,没想到啊,如今也落魄了,竟然做起了保安。”老王喊道:“你少在这阴阳怪气的,我好得很,保安怎么啦,一没偷,二没抢,靠自己的劳动力赚钱,怎么,碍你的事,阻你的道啦?你这是瞧不起广大平凡的人民群众啊!”同学闭了嘴,被老王呛得一句回嘴的余地也没有,脸色铁青,灰溜溜的走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老王还是憋了一肚子气,难得这么硬气一回。没和陆一冰商量,自己便辞了职。陆一冰知道后,气不打一处来,说:“我不管你干什么,反正生活费每月你必须得交,我这不靠谱的身体,小六还要上学,负担重,别光想着你自己。再来,你在那工作,活着至少能有个保障,没医保,你病的起吗?”老王说:“我呸,有个屁用,我自己的生死我自己负责,再说当年我也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现在却站在那里做保安,像什么话啊。”陆一冰说:“你我懒得管了,我跟你说实话,现在家里的情况没你想得那么好,水电费都成问题了,女儿也养不起了,饭都快没得吃了,还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那有几两重,能换钱?”
见陆一冰越说越气,招架不住的老王心想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立场不同,各执己见,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更明智。私下里老王和茶楼女还是有勾搭。茶楼被老舅砸后,关了,茶楼女找了个酒店的工作,成了客房领班经理。老王隔三岔五便去她那风流一晚,不仅免费,还提供优质服务。每每和陆一冰吵完架就躲她那去了,让压抑许久的小鸟能自由飞翔一下,展现出笔挺强硬的雄姿。老王觉得不能荒废了自己这唯一自信的巨大优势。
老王有被好运照着的福气,这辈子还没受过太大的罪。这不,好事又落在他头上了。老王在一茶楼打麻将,和儿时玩伴老杨重逢。两人开始话家常、忆当年。话说他们俩小学那会就合谋往历史老师茶里掺过泻药,刚好讲到五四一章,老师打了个响屁,全喷裤裆里了;本挺严肃的一人,常年一张扑克脸,喜怒不形于色;被他们整得瞬间羞红了脸,捂起屁股,直奔厕所,味道那叫一个终身难忘;还时不时往教务主任的包里撒煤灰,被逮了个正着,因为是惯犯,罚扫厕所一个月;中学那会粘老师的裙子,害得老师整个夏天都穿着厚实的牛仔裤,悟出痱子了,打死也不脱,理由是不容易破,不用再担心会被哪个混账的小兔崽子整。
爱到女生宿舍溜达,一根细铁丝,轻松进出,从容自如地坐她们床上嗑瓜子,往她们枕头吐口水;在同学文具盒里、抽屉里放蟑螂和蛤蟆,吓得一个个张嘴骂街。尽是些不正经、显幼稚的事,年轻那会就是个让人伤脑筋的主。两人在乐不可支中渐渐熟络起来。老杨肥头大耳,青蛙眼,啤酒肚,玩房地产,破了产,四处躲债,手里还有些闲钱,于是和老王商量,看在儿时的交情上,希望老王能天天陪着他。管饭管玩,每月还能给个基本工资,就一点,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老杨也知道,就老王那火柴棍一样脆弱的身板,根本就不是当保镖的料。其实讨债的那帮人也不敢对他怎么样,人家毕竟只是求财,用不着犯法。即便是丧失理智、下定决心把老杨给干掉了,还是没有解决根本问题,捞不到半点好处。主要能有个熟悉的人在身边,让老杨觉得心里踏实。老王心想居然还有这等好事,就当是六月里和猪一起扯谈,一切以钱为重,就爽快答应了,开始跟着老杨混,也算是打发无聊的时间。跟大老板一起,派头要做足,买了一假品牌包,用大信封装着一把菜刀放包里,师出电影《有话好好说》里的赵小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以备不时之需,既能防身还能壮胆。陆一冰担心他又会惹出什么幺蛾子,又被抓进去蹲大牢,还真就没完没了了。老王解释说是给老杨做保镖,陆一冰心想就他那怂样还当保镖,当标本还差不多。不过倒也松了一口气,比起以前,也算是干正道上的事。
小六上了初中,家附近的二流中学。花了点钱进了重点班,成绩没有任何起色,倒是春心开始萌动。小六对隔壁班篮球队的队长刘峰暗生情愫。刘峰是公认的校草,身高一米七八,一表人才,家境好,人品好,学习好,还会弹钢琴。小六经常偷偷的跑到操场边看刘峰打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人躲在墙角偷着乐,看得只差没流哈喇子。一次小六迎来了和刘峰亲密接触的机会,小六做梦也没想到这等俗烂偶像剧的套路也会在她身上发生。也是太巧,篮球正好砸在她的头上,刘峰紧张的跑过来,扶起呈一字倒下的小六,眼看是刘峰,小六脸颊泛红,不知所措,瞬间晕了过去。醒来后,刘峰礼貌的和她道了歉,比阳光还要灿烂十倍的笑容一直深深地印在小六的脑海里,难以忘怀。
夜里做作业,小六准扒在桌上睡得特香,口水每每把课本给浸湿了。她经常捏自己的大腿,看着自己臃肿的身材,愚蠢的脑子,不负责的爹,有心无力的娘。只怪世上没有后悔药,其实老天爷早就给了暗示。当年小六未出世,老老实实在陆一冰的肚子里睡得比死猪还沉,比预产期晚了半个月才出来。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不见一点动静,纷纷猜测私以为胎死腹中。俗话说要是早产这娃准灵泛,小六却无理由的拖了这么久,看来冥冥中早有注定。小六总说自己是单纯不是蠢,两者还是有本质的差别,不能混为一谈。小六倒觉得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投错了胎。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哪配得上优秀的人家。这段还未萌芽的暗恋,随着刘峰的出国留学,埋进了小六的心底。小六从此立誓和男性绝缘。
一年中秋节,陆一冰带着小六回娘家吃团圆饭。陆一冰先在车站等着,让小六去菜市场买点卤菜。出来的路上,阳光刺眼,但小六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街对面的老王,和一女的拉拉扯扯,不成体统。好像在争执些什么,那女的看上去二十来岁,身材高挑,长发齐腰,浓眉大眼,是个美人胚子。老王没有瞧见小六,小六立马跑开了,也没和陆一冰说。日渐懂事的小六,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只会掉“猫尿”的傻姑娘。知道娘不容易,不忍再伤她,全憋在肚子里,直到憋出内伤。从此之后,小六开始痛恨起无视道德、在外养小蜜的爹,观念比旧时代还保守,更多的是打从心底的愤恨。
家里有这么个活生生的样板,加上从小耳濡目染,丢人现眼的事全看在眼里。小六觉得除了刘峰,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夫妻不和,好聚好散,不要拿孩子当借口。和睦不过是徒有其表,死要面子活受罪。家庭成了个硬拴在一起的牢笼,早已不成样子。小小年纪的小六就已心灰意冷,性格也变得更加的敏感脆弱。心里总是以娘作为前车之鉴,明知是个混蛋还要和他在一起,娘不是善良而是太愚笨。爱又咋样,终会淡化,为他着想,他又不领情,屡犯不改,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总有一天碗里的成了剩饭,定会全心全意地奔向锅里,自己受罪,结果把一辈子都给毁了。简直拉低了广大女性同胞的平均智商,你说傻不傻,简直傻透了。
小六看着娘越来越苍老,头发白了一大半,手也越来越肿,干起活来远没有以前那么利索和顺溜。肩上背了颗定时炸弹,不知哪天病情会恶化。之前大夫说只能活三个月,好在老天有眼,一转眼竟活过了三个年头。老王则一天比一天生龙活虎,像是吃了些强身健体的药,可能也是在外给滋润的。小六习惯了老王的可有可无,她倒是觉得若只有她和娘过,定能和幸福划上等号,自己也会有出息。老王一个月在家的日子没几天。小六日渐明白,陆一冰嘴上说着不在乎,态度那么的强硬和厌烦,只是表面的一套,心里还是有些难受。毕竟她是一个女人,两人也有感情基础,但永远也没法回到以前了。小六心里厌极了这个爹,小时候财迷心窍,长大后才悟出多少钱也弥补不了情感上的缺失和伤害。老王一回家,只能没话找话,小六三言两语应付,态度冷漠,如同不相干的陌生人。不久之后,这个家再起波澜。
老王难得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家,都是些昂贵的保健品,还真有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意思。老王面露难色的坐在沙发上,烟一根接着一根。面色煞白,嘴唇发紫,眉头紧锁,挠了挠头发。已入十月,老王的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冷汗,心虚得很,没脸开口。陆一冰看出了一些端倪,倒了杯茶,双手握着,在老王对面坐下,说:“怎么了?用不着藏着掖着,迟早都要说,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小六感觉不对劲,靠在卧室的门后听着。老王低下头,羞愧的摸了摸脸,起身走到电视旁,拿起红酒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酒壮怂人胆,说:“她叫林巧,好了五年,就是开茶楼的那个,她说女人青春有限,不想被我耽误了,跟了我这么多年也没捞到什么油水,找了个富二代,准备嫁人,小孩不能带过去,想让我来抚养。”老王底气不足,越说声越小。
陆一冰淡定异常,面不改色,先打破了片刻的沉默,说:“那孩子是你的?”老王说:“嗯,百分之百是,做了亲子鉴定。”陆一冰竟一点也不生气,像早已麻木,意料之中的事,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说:“我也就算了,那小六呢,你觉得她能接受吗?突然冒出来个野种,说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老王说:“孩子哄哄就是了,现在时代不同了,小三遍地都是,五湖四海皆有兄弟姐妹,开放得很,用不着担心。”陆一冰说:“以为开托儿所啊,你脸皮还真是比城墙都厚,恬不知耻,耍耍嘴皮子,说得倒是容易,她早就不想认你这个爹了,看看这些年你干的那些丑事。”老王说:“哼,不认我,翅膀硬了还是怎么地,再怎么样,她身体里都流着我的血,想摆脱都摆脱不掉,还不认我,天大的笑话。”
陆一冰突然质问:“为什么不戴套?”老王默默低下头,说:“戴了,劲太足,冲破了,国产货,质量差,也不能全怪我。”陆一冰皱起眉头接着问:“为什么不打掉?”老王说:“找了熟人,托了关系,检查出来是个男孩,又是我的种,多难得啊。另外林巧怕疼,怕影响了她以后的生育,挡她的财路。”陆一冰说:“两个人渣,无可救药,只顾风流,不顾后果,那孩子几岁了?”老王一边说着三岁,一边从包里掏出来一张照片,递给陆一冰,笑嘻嘻地说:“你看看,叫王一铁,长得多像我,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也算为老王家续上了香火。”小六突然冲了出来,二话不说把照片撕了个粉碎。老王起身看着脸上挂着两行热泪的小六,说:“别哭,都是爹不好,但无论如何他都是你弟弟。”小六说:“我呸,我他妈受够了,赶紧离婚,你和你的宝贝儿子走你们的独木桥,我和我娘过我们的阳光道,从此井水不犯河水。”说完小六跑进房里,锁上了门,钻进被子,大哭起来。老王缓慢地坐下,点上了一根烟。
陆一冰说:“我就算了,小六心里的伤恐怕也好不了,已经毁了一个,又害一个,你就真不是人了。”老王耸了耸肩,说:“我知道,就是考虑到这点,才想着和你商量商量,看看你能不能帮忙养着,每月的生活费我会多给三倍,怎么样?一冰,孩子可一点过错也没有啊。”陆一冰有些动摇,说:“给点时间,让我想想。”最终的结果是在小六的强烈反对下,一铁被送去了乡下,由林巧的爹娘养着。林巧嫁了人,去了非洲挖矿,从此再没有过问过一铁的事,每到周末老王就会去乡下看看送点生活费。面对这个神出鬼没的爹,一铁只觉得陌生,一丝一毫熟悉的感觉也没有。
老王选择小六的原因是生活了这么多年,了解她。小六心地善良,为人本分,自己老了病了她定会尽孝,晚年能有个保障。男孩是个未知数,从小没跟着老王,自然是不亲,万一养成个白眼狼,到头来还得为他擦屁股,赔了夫人又折兵,那就完了。只不过老王在家里的待遇和地位一路呈直线下降,和以前没法比。陆一冰还是一如既往,即便手越来越疼,还是会为他准备可口的饭菜,只不过睡的地方从卧室的床变成了客厅的沙发。小六从此再没喊过他一声爹,有时候陆一冰不在家,小六会勉强炒个蛋炒饭弄碗酸菜汤给老王填饱肚子。其余时间,两个人呆在一个家里,却像生活在两个世界。
小六的房门上有两道锁,除了原装的,小六自己买了工具在家里敲敲打打,另装了一个。事事小心,家贼难防,小六这样防着老王并非无缘无故毫无道理可言。老王从小手就痒,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爹娘的木柜都被撬出了几道深深的凹痕,最后只要用膝盖轻轻一顶就开了。一次老王打牌欠了钱,打起了鬼主意,惦记起小六锁在柜里的玉佩,还是陆一冰的爹留给小六的传家宝。有天乘家里没人,老王起了贼心,撬了柜子,再把锁安好,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一点破绽,跑到当铺,当了不少钱,还了债。
话说有时候还不得不信邪。小六本不知,哪能想到当天晚上,老爷子就在小六的梦里提了醒,询问玉佩的下落。第二天小六发现玉佩还真就没了,没有第二个人选,铁定是老王。小六哭着,念叨着老王的不是,陆一冰和老王大吵一架后,拿了钱把玉佩赎了回来。从此即便是出去遛个弯,下楼取个包裹,拐弯倒个垃圾,就是出门撒泡尿,都要把房门锁好,并再三检查确定,老王还是要点脸,怕伤了感情,从此金盆洗手,但小偷小摸的毛病还是改不了。
眼看一铁到了要上学的年纪,老王和社区领导吴大叔是旧友,包了红包,买了烟和酒,希望能帮一铁在老王家上个户口。吴大叔说这事可以包在他身上,不过得先问过陆一冰和小六的意见。老王不想又往小六的伤口上撒盐,但也不能瞒着,纸包不住火。再来也是怕丢人,万一吴大叔上门了,看到一家人吵得面红耳赤,那这事铁定就黄了。得先给小六打个预防针,事先和她说了给一铁上户口的事。小六嚷道:“不行,我不同意,凭什么上在我们家,还有完没完。”陆一冰拍了拍小六的背说:“算啦,小孩是无辜的,还是让他把学上了吧,别让人家说我们太刻薄、太小气了。”小六火冒三丈,不过还是勉强答应了。吴大叔家访的时候,陆一冰让小六出去溜溜弯,怕她心里难受。小六从厨房把吃剩下的爆炒猪肝装袋,准备边走边吃。在楼梯间偶遇一只野猫,来了兴致便喂起了猫。小六心想呆在那死气沉沉的家里,不如和素未相识的野猫呆在一起舒服自在。
吴大叔把一铁出身的前因后果用字正腔圆的语调详细讲述了一番。老王一边听着一边露出了心满意足地微笑。陆一冰一边听着一边想着恨不得扒光老王的衣服,给他带上帽子挂上牌子;把不安分的小鸟五花大绑,切下来喂狗,断他的根,灭他的性;身上用红色的油漆写满渣男,跪在笼子里由她拖着出去游街示众;乡亲父老们全往他身上吐口水、扔臭鸡蛋和烂菜叶子。这种出格的念头很快就被理智的头脑给打消了。吴大叔私下让陆一冰放心,即便是上了这户口也不会影响到她和小六的权利。说白了就是老王家的财产不会有一铁的份,房子也不会有半块砖给他。陆一冰说她们并非那么的视财如命,能有这个窝就成,让老王打了个字条,将来准把这家留给小六,按上手印。这种事吴大叔见得多了,并非只有他们家,如今私生子多如牛毛,大人们一个个逍遥快活,遭罪的都是孩子。
最后吴大叔说还是得和小六见上一面,他说他们同意不算,让小六到社区服务中心来和他聊聊。老王决定先单独和小六谈谈,开头就来了一句:“你恨爹啵?”小六啃着手指,默不作声。心想不恨才见鬼了,但说不出口,沉默了一会,说:“只觉得娘可怜。”两人都如鲠在喉,话题没法继续,尴尬的气氛就像煮沸的醋,四处弥漫。老王只好领着小六到了社区服务中心。一走进去,小六就感受到十几只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看,你一言我一语的碎碎念。大多传递出的信息是:这孩子真是怪可怜的,不知前世造的什么孽,摊上这么个下三滥的爹。小六知道他们家那档子破事又被传开了,人尽皆知。
走进吴大叔的办公室,他客气的让小六坐下。老王像个一脸贱样的汉奸一样,恭恭敬敬、眉开眼笑地递上一根烟。吴大叔给老王使了个眼神,心领神会地老王刚伸出来的手立马缩了回去,出去关上了门。吴大叔露出了和蔼的笑脸,说:“别怕啊,我们只是要了解一些情况,你爹的那些事你应该大致也知道了,大人们的错不能怪到小孩的头上,对你造成的伤害那是一定的,但也没办法,你马上就要成年了,看待问题,要多角度的考虑和权衡,希望你能理解,多陪陪你娘。我接下来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你,你如实回答就好。”吴大叔又开始了一遍明知故问:“你爹在外面跟个女的生了个孩子你知道啵?是个男孩你知道啵?名字叫一铁你知道啵?你能接受他上户口啵?”
小六成了个只会点头不会出声的闷葫芦,心口不一。坐在一旁低着头看着手指,脸涨得通红,心里觉得臊得慌。心想到底烦不烦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坐在这尽听些让人作呕的话算什么事啊。最后吴大叔对小六招了招手,说:“过来,在最底下签个字,老王真是命好啊,福气不浅,凑了个‘好’字,还生了个你这么懂事的女儿。”小六看了看,纸上就是吴大叔问的那些问题,二话不说就把字给签了。老王走了进来,嘴角都快笑到耳朵根了。一点羞愧也没有,甚至还有一丝骄傲,频频表示感谢。吴大叔说:“放心,没问题了。”老王欣慰的摸了摸小六的后脑勺,小六跑了出去,躲在街对面的小巷里,没忍住,蹲在地上哭了起来。老王家的户口本上从此多出一页纸,写着王一铁,小六在上面贴了张小纸条,写着:是爹的儿子,非我娘所生,和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小六发育比较早,据说是因为吃得太好,营养过剩,激素偏高。十一岁就来了月经,那还得追溯到她上小学的时候。在公共厕所里,同班女生都好奇个没完,问东问西,没少笑话小六,说她的尿是红色的。初次发现的经过是这样的:一次在家上厕所,小六撒完尿,看到裤裆上有血丝红印,当场心里就慌了。怀疑自己身体是不是出了啥毛病,光着屁股就往厨房跑,找娘问个明白。陆一冰看了,说:“甭怕,这是生理现象,每个女孩都会有,只是你提前来了,身体好,发育早,这很正常,七天就没了。”往后对小六来说每个月如期而至的那七天简直身在地狱,不是痛得死去活来,就是疼得满地打滚。红糖姜水,电吹风,热水瓶都不管用。
一度让小六十分懊恼为啥自己是个女的,每个月都得忍受这种非人的待遇,这分明就是老天爷造人时打瞌睡的失误嘛。还得玩命生孩子,为啥全得由女人受着,男人就能坐享其成,真是太他妈不公平了。从小六还是娃娃开始,陆一冰就和他说一定要注意那些看上去贼眉鼠眼的男人。有陌生男在门外,不开门;陌生男给吃的,不能吃;陌生男让你跟他走,就使劲踹他。陆一冰跟小六列举了各种情况下应对陌生男的方式方法。吓唬小六,要是不听,肚子准会开花,从里面蹦出个怪胎把她给吃了。后来小六知道陆一冰是在危言耸听,但还是弄得她神经兮兮的。加上爹又让她更进一步的认清了男人的正面目,一竿子打翻了一船的人,看不过去就喜欢挺身而出。小六就始终记着一句话:女人活着不容易,防火防盗还得防男人。
小六凭着笨鸟先飞的努力,勉强上了个三流高中。里面尽是些不爱读书的孩子,小六看不惯那些耍野性子的男生。不学无术,扮酷斗狠,整天瞎胡混,容易让她联想到老王。有次,一帮男生躲在厕所里抽烟,被小六给举报了。这帮小子被罚围着两百米的操场跑了十圈,跑完个个气喘吁吁,面如白纸,瘫倒在地,对小六怀恨在心,视她为眼中钉。放学后一个个恶狠狠地手叉腰,围着小六,一点客气都不讲,二话不说,揍了她一顿。回家后,陆一冰看到小六鼻青脸肿,担心的不得了;老王倒是责备起小六的不是,说她是没事找事,讨打。第二天陆一冰到学校理论,没办法,只能吃哑巴亏。谁叫那带头小子的爹是校领导,有靠山,腰杆硬,霸道横行,耀武扬威惯了,没人敢动他,别说小六,罚跑圈的老师都被开除了。陆一冰一再叮嘱小六以后少多管闲事,他们惹不起。可能是隔代遗传,小六性子就像牛一样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像奶奶,一直在等机会想好好的回报他们。
机会不久就来了。学校举办联欢会。小六自告奋勇要做纠察队的一员,这样她就可以戴着红袖章,自由地穿梭于教室的各个角落。只要抓到带头小子的把柄,决不轻饶。为了培养学生的组织能力,校领导全部不参与,集体坐在办公室里谈笑风生。小六心想以那帮小子的天性绝对不会放过可以自由撒野的机会,在一旁偷着乐。但让她意外的是那帮小子不但没有胡作非为,一个个竟老老实实的挤在后排看书。你推我我推你,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像是生怕看漏了一个字。脸红得似猴屁股,后来发展到你争我抢,但也不敢高调。小六想着平时懒得翻一页书的混小子,突然变得这么用功,其中一定暗藏蹊跷。悄悄走到他们的身后,小六发现教科书里还夹了一本书,说时迟,那时快,瞬间把书抢走了,一看原来是本小黄书。带头小子红着脸,立马上前抢书,急疯了,围着小六在教室里转,全班同学安静下来站在一旁等着看好戏,就在带头小子准备对小六动手时,班主任走了进来,喊道:“看看你们,一群混账东西,屡犯不改,不可教也,小六你手里拿着什么?”
小六把书交给了班主任,心里窃喜。班主任看了看,勃然大怒,说:“这是哪个小王八崽子的,竟敢带这种污秽的书籍到学校,传播肮脏的思想,太不像话,是谁?一定要严格处理。”班主任口水横飞,脸气得通红,拿着戒尺在讲台上用力敲打。带头小子站了出来,小萝卜头,扁豆眼,大蒜鼻,樱桃嘴,长得实在是不敢恭维,好在个高,能撑起点面。所有女生都本能的捂住了眼睛,男生都在调皮的窃窃私语,莫名其妙偷着乐。小六看到带头小子彪悍的小鸟直挺挺地立着,兴奋得跃跃欲试。比起以前的胆小如鼠,现已长成虎胆的小六,二话不说提着教室一角的热水跑到带头小儿的面前,给他的小鸟一个狠狠地下马威,说:“这种人,就该阉了。”所有的同学,包括班主任,当场都吓傻了。带头小子痛苦的捂住受伤的小鸟,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声嘶力竭的喊叫绝不会放过小六。
班主任急得满头大汗,立马把带头小子送去了医院。好在小鸟没废,也就受了点皮肉之苦,问题不大,绝不会影响到传宗接代这种头等大事。但带头小子的爹娘气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严格遵守计划生育,就这一根独苗,生怕绝后,闹着说一定要让小六付出相应的代价。陆一冰知道后,连忙带着小六赶到医院赔不是。卑躬屈膝,低声下气,小六看在眼里,后悔自己的鲁莽行事。陆一冰流着泪说自己已时日无多,带头小子的爹娘愤恨的情绪渐渐平息,转化为关怀,没有再计较。小六心想博取同情这招果然最见效。陆一冰对小六说:“你那个没用的爹已经不叫人省心了,你怎么也叫我操心啊。”小六把手放在胸口,有样学样的发誓以后一定会安分守己。这起事件后,带头小子被送去了中东留学。没过多久,因为既没多少钱又没牢靠的关系,陆一冰病情严重恶化,小六没能参加高考,辍学后找了份在餐厅端盘子的工作,被人呼来喝去,累得直不起腰,唯一的好处就是撕下了肥胖的标签,成为了“苗条俱乐部”的一员。
话说人生就是在诸多偶然性和无常中、幸与不幸的交叉中艰难的匍匐前行,需要不断地做出选择,必须面对并消化之后带来的各种后果。如同下棋,落子无悔,下错一步,满盘皆输。陆一冰怕用钱,一开始选择在家小医院治。还没搞清是啥癌种就开始打化疗,癌细胞开心的蔓延,人的免疫系统却受到了重创,穿了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刺,结果越来越厉害;接着又选择了个完全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狗屁专家大夫,挂二十二块钱的号不给看,得挂七十块钱的专家号才一脸不耐烦的看上几眼,整整耽误了一个星期。最后再来后悔,一点意义也没有,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各大医院都跑遍了,都说晚了。没办法,也怨不得,这其实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生死有命,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生不像电影,没有倒退按钮,着实要残酷、乏味得多。
老王在这个家已经失去了话语权,说什么小六也不听。这个家对老王来说,就是个偶尔落脚的客栈。夫妻和父女关系仅靠单薄的亲情维系。小六自觉自己只为了娘而活,人生看不到希望,只能挣点和付出的劳动力远不成正比的可怜工资,勉强维持生计。在底层摸爬滚打,没有翻身的机会。陆一冰先是被诊断为骨转移后发展成心脾淋巴转移,一个月的时间,锁骨周围长出了很多疙瘩,像是一根根硬邦邦的针头,疯长、泛红、积聚、凸起,扎根在胸,破皮而出,持续溃烂,发出恶臭,迅速的扩散到腋窝、颈部和内脏。没法动手术,压迫神经,彻夜难眠。只能切片做化疗。不行,再制定方案。一星期后,免疫组化最终得出的结果是最高级别的纤维肉瘤(恶性),感觉和死神只隔了一层纱,仿佛能触手可及。
亲朋好友,只要一提钱,个个都囊中羞涩,还不如网上的救助机构。连陆一冰的老母亲也不愿拿钱出来,也是老了,有些糊涂,不同以前。常常激动的说怕自己老无所依,万一生了大病,需要钱的保障。老了都是享受子女的孝心,哪有还得靠老子的钱过活的,说得也合情合理,反驳不得。当然,也有慷慨解囊的,不过少之又少,都是网上一些素未谋面的好心人士,肯伸出援助之手。陆一冰吃着昂贵的进口药,一箩筐的副作用,进食困难,一天不如一天。一句话概括,就是花钱买罪受。既没了命,又送了钱。敢问全国最赚钱的地方是哪?医院要排第二,绝没啥地敢排第一,人满为患,得了病,到了医院,没人脉关系,就得学会忍和等。被耽误了,也没办法。
最受打击的是被大夫牵着鼻子走,反复确诊、检查、试药,结果一点好转也没有。小六万念俱灰,心灰意冷。老王继续他的潇洒生活,偶尔会想起打个电话慰问下。在他看来病痛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老天爷要你的命想躲都躲不掉,这种没有说服力的狗屁理由难掩老王自私的本性。小六心里一直在缜密的部署和安排自己的死亡方式,当年折磨得不成样子的老爷子一直深深地烙印在小六的脑海中,没有勇气再面对一次。直到在医院接触到其他同病相怜的人,期间的所见所闻给了小六平和冷静的心态,在缘分的促成下看到了不少人间百态、世态炎凉,可以说是极具悲情色彩的精彩生活剧场。
临床的刘大妈做了核磁共振,心肝脾肺肾,均有癌细胞入侵。面色黝黑,行走缓慢,头发稀疏。家庭条件好,儿孙满堂,不甘心,就是想活。不停地折腾,不断地尝试,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胸口到后背,一大块面积,一直有血水溢出,溃烂蔓延,长出不少像菜花一样的癌细胞,血肉模糊。每天都要忍受比生孩子还要疼百倍的换药,连皮带肉扯下来,叫人心疼。五十来岁的人,看上去老了十多岁。胃里只够装点稀饭,用光所有积蓄,卖了两套房子。以前做生意赚了不少钱,现在回过头来看,刘大妈总说: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为了赚钱赔了命,真是个悲催的笑话。
刘大妈说自己就是只小白鼠。化疗期间血管都打黑了,撒出来的尿都带有腐蚀性,身材从一个邮筒迅速瘦成了竹竿。身上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猖狂的啃咬,坐立难安,整晚整晚的睡不着。所有的化疗方案全部试了一遍,都不管用,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好在刘大妈的精气神格外好,主要舍不得她的两个可爱的小孙子,一直在乐观的咬牙坚持。冰天雪地为了赶回医院打升白针,在门口的大理石地上摔成了骨折,也没有减少她半点求生的意志。眼看着刘大妈的气色越来越好,有家人的关怀陪伴和悉心照料,有个好心态,胜过任何灵丹妙药。
当然,除了励志的,也有走极端的。另一病房的何姥胃癌转移至肝,熬了近十年,大夫都说是奇迹。世事无常,病情突然恶化,肝腹水,治疗太多,影响了何佬的神智。疼痛难忍,哎哟个没完,半夜三更自言自语。和家人断绝了联系,谁都看不顺眼,愤世嫉俗。护士、病人和大夫,一个也不放过,故意找别人的麻烦。她的逻辑是自己不好过,也不能让别人好过了。医院领导生怕她自杀,责任难当,好言相劝,好话说尽,也没用,只能随她去。一个六人间的病房,一个个担惊受怕全都搬了出来,生怕睡到半夜,何姥无缘无故抡起手边的东西就朝他们打过去。大家说着她的不是,但又挺同情她,也怪可怜的。总而言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有各的不幸和难处。
陆一冰一直由小六照顾着。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癌症更是个持久战,尽心尽力的小六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肉体和精神都备受折磨,只能咬牙坚持,在绝望中乐观应对。端茶倒水擦身煮饭,半夜回去炖汤熬粥,清晨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面面俱到,事无巨细,操心大大小小的事,一个人扛,睡也睡不着,从断断续续的睡梦中惊醒是常有的事。还得忍受陪人家属的体臭和鼾声,脚臭加狐臭加油腻的酸臭。此味道乃人间极品,两片橘子皮塞进鼻孔也不管用。一晚,小六实在难以忍受,抱着一床被子,冷得发抖,在护士站用三把椅子打盹了一宿。半夜静得有些瘆人,外面冰天雪地,寒气入骨,走廊尽头不断有野猫的惨叫传来,弄的小六提心吊胆。
最要命的是付出了所有却没有半点回报,就像不断地坠入一个黑暗的无底洞,不见效,一直恶化。陆一冰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六,没了依靠,怕她想不开,双方都不敢把话说开,怕绷不住,涕泗横流。老杨无力偿还债务,用老婆的丝袜上吊后,老王又一次成了个整日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自我生存的能力基本没有。有些闲钱,点个外卖,没钱了,就想着上医院看看老婆孩子顺便蹭个饭,屁眼上就像长了根针,坐不住,没耐性,别说照顾他人,自己都是个问题。陆一冰的心就是团软趴趴的棉花,无论如何还是会顾念夫妻之情;小六正相反,心就像个硬邦邦的石头,就没好声好气的和老王说过话。
小六太早见证和知晓,始终对死亡充满了好奇。左思右想,死亡到底是啥感觉,过去后会咋样?(90%根本就没咋样,很简单,就是死了。另外10%完全在于活人的诠释和慰藉。)小六想象过无数次各种濒死的体验,很想尝试,但尝完了,就连表达的机会也没了。人生没有如果,一旦陷入厌倦而绝望的情境,死是解脱,活是受罪。关于死,有各种观点和说法,从不同的角度去想象、去解析、去美化,甚至会报以天真的幻想。前世来生,平行世界,死而复生,无奇不有。不过是让生者能好过些,只怪人类的脑袋瓜子太高级,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痛苦。没有任何具有权威的百分之百的说服力去证明死后到底是怎么一种体验,死人才知道,只是从未有人回来过。
陆一冰重病期间,小六在病房外的走廊里遇到了派发传单的教会人员。于是抱着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去了教堂。小六走进由民国时期的粮仓改造成的哥特式教堂,一条红毯,两边是一排排整齐排列的长椅。静谧而庄严,正前方有一个硕大的红色十字架,能感受到一股神圣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六发现老弱妇孺居多,东瞧瞧西看看,找了个空位坐下,内心感到很平静。穿着白色长袍的牧师开始引领信徒做礼拜。对那位高高在上、素未谋面的上帝,低下头颅,虔诚祷告,吟唱赞美诗。正逢圣餐日,所有受洗的人举杯同饮、举饼同吃,小六在一旁傻傻的看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正道时,小六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低头默祷,不出一会,传出了一阵阵呼噜声,太累,睡着了。
旁边一小伙子用手肘捅了捅小六,说:“喂,来睡觉就不好了,你信吗?”小六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只能沉默以对。说不信吧,不妥,有些亵渎神灵;说信吧,又有些违心。小伙子扬了扬眉毛说:“真信的人还是占少数,生活太难,人总需要些慰藉,要不怎么能活下去。人都是有欲望的,带着各种所求而来,自我能力有限,太过卑微和渺小,就只能寄托于未知。怎么说呢,人就是活得太明白、太聪明,没办法,总是想方设法弄出点什么来为人生找点继续下去的理由和动力,信仰就必不可少,其实都是自我安慰和哄骗,你说我说得对啵?”小伙子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小六将信将疑的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业务繁忙、分身乏术的上帝还真管不了那么多。不到一星期,下了十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窗外大雪纷飞。小小的冰疙瘩,掉落在屋檐上,啪啪作响。风声像个妩媚的幽灵,呼呼作响,如同死神临近的暗示。当晚,小六握着陆一冰冰冷而僵硬的手。陆一冰脸色呈青紫色,紧闭双眼,嘴唇发黑。侧脸往下塌了一些,和生前判若两人,折磨得不成人样。半边身子上长出来的癌细胞变成了暗黑红色,没了活性。戴了假发,化了妆,换上秀有杜鹃花的寿衣,小六剪下自己的一撮头发,包在餐巾纸里,放在娘上衣的口袋里。小六一直不肯放手,哭着喊着,老王使劲地拽着她,直到陆一冰的手从小六的手心滑落,被推去了太平间,最终一句话也没留下。
按照陆一冰的遗愿,不开追悼会。哭哭滴滴,人都死了,没有意义。火化后,找个高山,将不知是不是自个的骨灰洒向空中即可,随风而逝。小六独自找了个偏僻的山顶,带着白手套从骨灰盒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用力的撒出去,造成了几只野鸽的误会,飞过来瞧了一眼,又飞走了。最后小六把骨灰盒用力地倒空,骨灰飘扬在空中,一阵风,瞬间消逝,化为乌有,就这么没了。
老王没有出现,因为林巧突然回来要夺回一铁的抚养权。据说她混得有滋有味,找了个挖矿的非洲佬,生了个黑白杂交品种,不知足,觉得一铁更亲,毕竟是个纯种。老王伤透了心,在他看来陆一冰的死是无力挽回的,一铁是有机会争取的。小六处理完陆一冰的后事,终于卸下了家庭的重负。信守承诺,答应了陆一冰,即便生活再难再苦,也要拼命的活下去。话说死都死了,答应有何用?明知逻辑不通,但还是得做到,这就是生而为人所逃不开的人情牵绊。即便小六对‘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句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狗屁话早已深恶痛绝,觉得自己不过是在苟且偷生。说到底受罪的还是活着的人,一来得饱受对死人的思念,二来还得遭受生存的各种磨难。一生能自然过完也就完了,过不完也没办法,人生这一痛苦的篇章也算是翻过去了。小六选择了远走他乡,对老王这个爹,她已不抱任何期望,决绝的离开了。
当年老王写的字条没有法律效力,但最终老王还是卖了房。一半给了小六,到头来还是用钱做了最后的弥补;一半用于打官司,输了,一铁判给了林巧。人财两空的老王最终结局如何?也许奇迹出现,小六一心软,会跑回来找他,念在骨肉之情上,尽点孝心;也许一铁会想起在祖国大地上还有个落魄的亲爹,不是中了邪就是被洗脑后跑回来照顾他。然而不可控的现实比起可控的虚构要悲凉凄惨多了。
大年夜,老王正窝在脏兮兮的棉被里,裹着福利机构派发的军大衣,蓬乱的头发像个鸡窝,脸上黑不溜秋,眼里尽是血丝,嘴唇冻得发紫,一身馊臭味,点着蜡烛,旁边用炭火煮着方便面,哆哆嗦嗦的在桥底下写下了这篇《老王家简史》。有幸我是第一个读者,一个身处社会边缘的流浪糟老头,好心给补了个结局。依稀记得老王最后说:“老子他妈不甘心就这么完了,即便死,也想留下点什么。即便丢人,没意义,都无所谓,我都知道,就图个心安。明儿就是大年初一了,街上连个鬼影也没有,寂寞就像蚀骨的病毒,心里不是滋味,还好,我没疯,没让爹娘失望。”说完就倒下了,连发了三天高烧。大年初四,天色渐黑,野狗狂吠,又下雪了,老王咽下最后一口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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