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刚开始呢
辛远原名叫辛瑗,和我同一个村里长大,爸妈从小就在外边打工,她爸妈有时候一年里回不来一次,回来也是几天就走了,都是她奶奶在照顾她。她奶奶六十多岁了,仍然身体硬朗,腿脚便利,尤其嗓子洪亮。每天天不亮就叫她,“媛媛,起床啦!吃饭啦!不早啦!”声音像早起找窝下蛋的母鸡。辛远听得不耐烦极了,被子蒙在头上还能继续睡个十来分钟。
我们村离学校很近,几分钟就到了,辛远每次离铃响前几分钟冲进教室,脑袋后的马尾跟不上她的速度,极不情愿的向后拽着,终于一甩一甩的跟着她一起跳进了教室门。老师随后跟进了教室,辛远已经拿出书来早读了,翻开书立起来挡住老师的视线,也遮住她面色红润的脸,以及稍微平息一下急促的呼吸。
老师向四周巡视一圈,走过来停在辛远桌旁边,“辛瑗,你又迟到了?” 辛远眼睛都没抬,“赵老师,我没有迟到,我在铃子响之前进来的,不算迟到!” 老赵的眼镜抖了抖,背在后边的手敲了敲桌面:“这都几点了?你才进来,你看看全班谁像你一样来的这么迟!” 辛远还没来得及回答。
门外传来一声“报告”,喊声极大,传遍了整个教室,以至于早读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的看向门口,大概是刚开始他连着打了几次报告,老赵都没听见,或者有意没听见,所以这次的分贝极高。老赵悠悠的转过头,眼睛似鸽子蛋一样翻的愣圆,鼻梁上的眼镜连着跳了几跳,透过镜片能冒出火光来。辛瑗趁着老赵转身的当儿,没忍住笑了出来。
老赵抬手掀了掀差点跳到地上的眼镜,“马哲,你怎么回事儿?就你和辛瑗两个人迟到了!你俩比其他人特殊还是怎么着?都初三了,一个个不知道紧张吗?看你们考不上高中的时候一个个的干瞪眼去!”说罢,拂袖,背手,弓腰,离开。
马哲在老赵离开后,从门口跑回座位,头发凌乱的刚从鸡窝里爬出来,冲过来一股味儿,前额的头发油油的贴在了鼻梁上了,一只眼睛已经被遮住,马哲自认为这样很酷,时不时的向上甩,估计都能把头发里的虱子甩出去老远呢。
马哲的家里是比学校更远的小山村里,如果往学校走,大概十来里路,父母给他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弄好了炉灶,自己做饭吃。他爸爸在外打工,老妈在家里种地,时不时的来学校看看他,给他带吃的面粉,家里种的蔬菜,还有土豆,一次就是一大包,够他吃一段时间了。
他的生活一直处于不咸不淡的状态,学习也是,一直是中等,有时偏上,但更多时候还是稳定状态。如果稍微努力一下,中考有望进入县二中,但一中是没希望了。这个他倒也不在意,能考哪里算哪里,就是最后实在考不上还有个职业技术学校收留呢。就像他常说的:“人生只有一次,潇洒自由最重要,其他的都他妈是浮云!”
辛远想的不一样,她很早就想走出去这个小地方,离开这个了无生趣的家,离开这个让人一眼就看到天的地儿。她心里有个地方叫远方,但是真正什么样子,她也说不出来,只隐隐觉得肯定灯红酒绿,车水马龙,有大把大把的金钱和很高很高的大楼。她的心打小就飘向了远方。所以她自己改了名字叫辛远,远方的远,但是绝不是她爸妈呆的那个地方,她对她爸妈谈不上恨,更谈不上爱,只是这两个人对自己只是可有可无的影子。
她奶奶常对她说,“媛媛,你要好好读书嘞,以后才能走出去,找到你爸妈在的大城市,这样才能和你爸妈经常在一块儿生活吆!” 听人说她爸妈在广东的一个城市,至于做什么她从来不过问,她只关心有没有足够的生活费,她和奶奶是否身体健康,她以后要去一个大城市,比如北京,因为她学的地理书上得知,北京离广东很远很远,这样她就摆脱掉了她爸妈的影子了。所以她每次听完奶奶的话后就满不在乎的说,“我才不找他们呢,我以后要去北京!”奶奶听后叹了叹气,不再言语。
辛远的学习成绩很好,在班里总是前几名,尽管在别人看来她对学习很不上心,这从她早上常常迟到就可以看出来。但是她的成绩却一直稳稳的前几名,从未被挤出去。这让很多同学都纳闷儿,刘东就是其中之一。
刘东是那种班里典型的好学生,平时沉默寡言的,常年理着一个小平头,头发从来没见越过眉毛一步,一副厚厚的眼镜,掩盖了他大半的神气,每次抬头,都让人担心那张瘦小饥黄的脸承受不住厚重的玻璃片。最常见的他就是埋头看书,做题,偶尔找别人问题。课余时间,你从来不会在篮球场上看见他,晚上放学后也不会见到他在你前面回家,早晨你也决早不过他进教室,所以教室的钥匙都是他保管的。
这样勤勤恳恳的学生,学习成绩当然不会差,也是班里前几名,所以一直都是老师口头表扬的对象,和大家学习的榜样。他不理解自己这么用功学习,成绩也才堪与平时大大咧咧的辛远持平,甚至有时候考的还不如她好。所以他偶尔做题之余抬起头,除了看看黑板,望望窗外的天空,也朝辛远的位子撇去余光,发现她总是和旁边的同学说说笑笑的,一点也没有用心学习的劲儿。看着她面容姣好的笑脸,他想,“如果我也可以这样不用勤奋,成绩也能保持到现在该多好?”
有一天刘东带着书上的疑问,走过去问她,“辛瑗,我有道题不会,你给我说一下呗。” 辛远抬手拿过书,看了看,便提起笔写了起来,两分钟不到解完题了。
这一下子惊到了刘东,他很诧异的按了下眼镜,“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你怎么这么快就解出来了辛远?我想了好久都没思路呢!” 其实这道题辛远在家里早已经做过了,所以才提笔就可以写出答案,自然这一切都是刘东不知道的。辛远嘴里打着哈哈,“碰巧了,看到就会了。”一副风清云淡的样子。
刘东书上的问题解决了,心里的疑问却更深了,他顿了会儿,好像终于鼓足勇气,“辛瑗,你为什么学习这么轻松成绩又这么好,有什么好的方法吗?我感觉自己每天好累!” 辛远思考了几秒钟,给出了答案,“因为我想去北京!”
从此,刘东也有了奋斗的目标——北京。
学习越来越紧张,刘东的脑袋埋的更深了,然而在马哲和辛远身上却丝毫体现不出来。自然在其他人都忙着背书刷题的时候,他俩就像没人理睬的难兄难弟,时日一长,竟然成天搭一块儿去了。
班里有人传言,说他俩好了。刘东听了后,满脸的震惊,还有难以掩饰的悲伤。他不明白,辛瑗这样的女孩儿怎么会喜欢上马哲?难道就因为他整天无所事事,浪荡不羁的混蛋样子?刘东第一次觉得马哲竟然如此厌恶,从心底里涌出一股恶心。不仅他不理解,班里所有的人都不解。
然而他俩还是我行我素,该怎样还怎样。马哲整天甩一甩他遮住眼睛的刘海,他甩头发大概是给被遮住的眼睛暂时以阳光可见,只是没有了以前的油腻,清爽了许多。他比以前更神气了,就像只每天都有骨头啃的流浪狗。
辛远的成绩依然如旧,仿佛她和马哲的关系一点也不影响。她每天照常放学离开的很早,马哲也跟着她一起离开。就像公布给全班同学,“我们俩恋爱啦。”就是这样明目张胆,当然若是老赵知道,这是决不允许的!
刘东偶尔抬头望向他们离开的背影,脸色有些挣扎,却更多的是妥协。
每次早早离开,辛远就去马哲租的房子里去。房子是在马路边上的一个小院里,旁边是个黑水沟渠,附近的人常把垃圾污水倒进里边,于是越倒污水味儿越冲,味儿越冲倒的人也越多,到最后竟然都习以为常了。小院对面是一家猪场,猪场靠近马路边有个排风扇,每次风扇打开,扇出来的风夹杂着恶臭和猪屎的味道,方圆一里开外都闻得到。猪场后边是一个小河,本来很清澈,但后来被排出来的污水和猪粪给弄脏了,河底积了厚厚的一层绿苔,像一长条绿色油腻的臭抹布。
小院里有十多个房子,都是十几平米,一般大小。马哲住在靠最里边的屋子,屋子那边是一块蔬菜园,里边种了好多熟菜,萝卜,西红柿,白菜,卷心菜,洋葱,刀豆,甚至还有玉米。里边的所有蔬菜马哲都偷偷吃过,比他妈妈从家里带过来的要新鲜多了。那菜园子是房东在打理,房东是个五十多岁老头儿,平时除过种菜施肥,都不来怎么看的,隔两三天过来摘一些菜回去,够吃两三天了。
马哲一直觉得他在天堂和地狱的最边缘生活,对面猪场当然是地狱,而菜园子就是伊甸园了,而如今辛远过来,连夏娃都有了。“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像张无忌一样感叹。
辛远在房子里自己复习功课,马哲做饭,两人互不干扰。马哲洗菜,切菜,炒菜声音不绝于耳,辛远翻书,写字,阅读声音此起彼伏,两人的声音交互参杂,形成了一曲乐章。他们都静静的享受其中,马哲想,“这样的生活一直下去倒也不赖!”但他知道,辛远是一定会离开的,她要去北京。
她时常对他说,这个地方的空气让人沉闷的快要窒息了,呆的时间越久,给人越来越多的虚无和迷茫,还不如待在菜园子里来的清爽,就像西红柿一样,它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往何处,又为何而来,它只是不说。但是我们呢,一直在说,却一直也说不明白,还不如一个西红柿活的透彻!
每次辛远这样说,马哲都听得迷迷糊糊,但他又很佩服她说这些给自己听,即使听不太懂。但他会尽力去理解她。然而辛远不需要他理解,只需要他陪她走过一段路即可。
有一天刘东找来,急急忙忙的跑进来,汗珠子从平头里慢慢渗了出来,然后脸颊处汇聚成流,形成了小河。他俩正在吃饭,看他进来,马哲问道,“刘东你跑这儿来干嘛?”
“你以为我稀罕来你这狗窝一样的破地方啊!我是想告诉你,老赵知道你们的事情了,马上就过来了。你们还有心情吃饭?”刘东铁青着脸。
“操,谁他妈告诉老赵的。”马哲很气愤,他觉得这一天来得太快了,就像辛远要离开他,将要去北京一样。
辛远倒是很淡定,收拾好碗筷,然后夹起几本书,对马哲笑笑,“我先回去了。你一个人好好吃饭。” 她总是这么从容,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打破她的心境。
“辛瑗,我们——就此结束了吗?”
“不会啊,我们这才刚开始呢!”说罢转身走了。
刘东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落山,只剩下一点余晖,如血一般绚丽。而剩下的全部都是黑沉沉的云层,像青色的油漆路一样,巍然不动。
